项羽无法找到失败的症结所在,是以心里一片迷茫,甚至在心中不停地问着自己:“难道这是天意?”
他不敢深思下去,只是当他的目光移到城下的那一汪犹在冒气的沸水时,这才霍然明白,自己失算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让自己败得简直无话可说。
以沸水攻敌,这无疑是亘古未有的一个创举。古往今来,以水制敌的范例不胜枚举,但以沸水作为武器,这是第一次。
项羽不得不佩服对手,同时也为自己的失算而懊悔。当他找到了自己失败的原因时,又为如此简单的原因感到不甘心。
就在这时,城头上突然响起一阵若海潮般的欢呼,项羽闻声而望,只见城头上扬起一杆大旗,大旗之下,一个飘逸的身影出现在百万人前,其举止是那般的从容,其神情是那般的镇定,挥手之间,真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
“刘邦!”项羽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缝,从缝中逼射出来的寒芒犹如利刃一般穿越虚空,直射向那人的脸上。
那人的脸上没有杀机,有的只是一种胜利者的微笑,这种微笑让项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因为无论项羽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都想不到眼前的刘邦竟是纪空手所扮。
“好久不见了!故人重逢,却没有故人生逢时的喜悦,实是遗憾。”纪空手淡淡而道,两人虽然相隔百步,但声音中挟带内力,听起来就像近在咫尺。
“这只因为我们是仇敌,天生就注定的仇敌!”项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到了现在,你一定很后悔,因为你曾经有不少机会可以将我这个天生的仇敌击杀,却最终放弃了。”纪空手明白,此时此刻,虽然两军的战斗已经结束,却是两个王者比拼的开始,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远比硝烟弥漫的战争更加残酷。因为,这是一场气势的比拼,它的胜负甚至可以影响到天下未来的走势。
“你的确善解人意。”项羽冷冷一笑,“你更应该明白,我既然有过很多次机会,就一定还会有最后一次机会!到那时,我想我不会放弃!”
“你错了!”纪空手非常自信地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佛教徒,总是祈求佛祖保佑他,有一次遇上了水灾之年,他爬上了一棵树,当洪水淹到他的腰间时,从上游漂来一截木头,但他放弃了,因为他坚信佛祖一定会来救他。当洪水淹至他的胸口时,从上游又漂来一个木盆,因为同样的理由他又选择了放弃。当洪水淹至他的颈项时,来了一艘小船,船上的人拉他上去,他不肯,依然坚信佛祖会来救他。就这样,他死了,死后见到佛祖,他很生气,质问佛祖为什么不来救他,佛祖说,‘我给你送来一截木头、一个木盆、一艘小船,你都不要,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故事听起来好笑,但同时也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机会一失,永不再来!”
“我一定会记住你这个故事的。”项羽的目光如炬,冷冷地盯在了纪空手的脸上。
自鸿门一别之后,项羽与纪空手在南郑还有一次照面,在那次刺杀中,项羽只是象征性地出了一下手,其意就在于迷惑对手,让纪空手以为自己精心策划的刺杀已经结束了,却让真正的拳圣、棍圣、腿圣藏于暗处,伺机而动。
这个计划扣中有扣,结构严谨,同时也透出了项羽的远见卓识。他当然不认为仅凭自己与西楚三圣的力量就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刘邦击杀,所以,他一逃离南郑,就在等待西楚三圣的消息。
只是他最终都没有等到西楚三圣得手的消息,也从此不知西楚三圣的下落,虽然他弄不清楚西楚三圣是否等到了机会,但刘邦一直好好地活着,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他的确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鸿门时一剑击杀刘邦。此时眼前的这个刘邦,不再对自己有任何谦恭之相,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有一种观花赏月般的从容,他的身上没有透发出一丝杀意,但项羽却感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压力。
能让项羽感到压迫感的人,在这个世绝不会超过七个,纪空手当然名列其中。其实,当纪空手站到项羽面前时,他的确有过与之一战的冲动,毕竟在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项羽面前,任何武者都会生出一较高下的想法。
齐赵两国作为西楚的属国,拥有自己的军队,总兵力达二十万之众,齐王田广是项羽打败田横之后另立的新君,按理说他对项羽应该是忠心耿耿,然而,今日他突然接到了一封信函,让他的心里顿时产生出另外的想法。
信函来自于韩信,而今天正是韩信北上的第十天,齐国的大片土地已经被江淮军占领,田广率领二十万大军龟缩于黄河以北的一段狭窄的空间,正凭借着地势之利企图负隅顽抗到底。
在这种形势之下,韩信在信函之中分析了天下大势,陈说利害关系,游说田广反叛楚国,与之订立和约,以期共同攻打项羽。田广读完信函后,心里着实矛盾,彷徨无计之下,召集手下的群臣商议。
但这种朝会并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反而让田广更加拿不定主意。群臣之中分成两大流派,一派支持田广忠于楚国,不要贸然行事;另一派则支持田广反叛楚国,与韩信联手伐楚。这两派各有各的理由,说起来都是振振有词,这让田广一时之间难下决断。
就在这时,周殷、英布率部攻楚的消息传来,终于让田广心生反叛之意,他决心率领二十万大军出城相迎韩信。
这个决心未免有些唐突,但田广认为,唯有如此,才能显示自己的诚意,所以他不顾一干臣子的反对,出城十里,静候韩信大军的来临。
他没有空等,等到的是韩信无情的杀戮!韩信所率的江淮军首先截断了田广入城的路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田广的二十万大军围而歼之。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不仅实力悬殊,在士气上也有天壤之别,加上田广事先没有任何的准备,使得齐国军队根本无法与江淮军抗衡,最终田广只带出了万余人败走高丽,韩信由此征占了齐国全境,势头一时无二。
静,静至落针可闻!楚汉两军上百万人的目光几乎聚焦一点,而焦点就是遥遥相对的项羽与纪空手。
这是两个今生注定会成为宿命之敌的人物,就像两颗运行于苍穹极处的星辰,绚烂而美丽,而他们所拥有的运行轨迹也注定了他们会碰撞到一起,磨擦出激情四射的火花。两人手中掌握的权力,让他们代表了各自一方的极巅,为了争取更大的权力,他们注定会在今生成为宿命之敌。
两道森冷的目光,无声地穿梭于虚空中,在碰撞中擦出道道有形的电火,杀气在虚空中弥漫,杀机在无声中酝酿,两者之间,虽然相隔百步之遥,但他们似乎可以相互听到对方的呼吸与心跳。
压力若山岳推移,给这段空间注满了窒息般的杀意。
“我不仅会记住你的这个故事,更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项羽面对这种强力的气势,并没有感到十分的紧张,而是淡淡地笑了起来。
“我说过什么话,竟然会让你如此刻骨铭心?”纪空手也笑了,他已看出项羽不甘心今天的失败。
“当年你我遵怀王之命,各领一支军队攻打关中,你曾言,你之所以揭竿起义,是为了天下百姓。”项羽冷然一笑。
“不错!我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也正是这样去做的。今日我以扶持正义的军队联合诸侯讨伐于你,正是为了天下百姓。”纪空手凛然而道,他并不知道当年刘邦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刘邦说这句话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争霸天下是为了完成五音先生未遂的夙愿,更是为了天下受苦的百姓,是以他问心无愧。
项羽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之意,道:“虚伪,实在虚伪,你让我也想起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信佛的屠夫,口口声声说自己信佛,甚至常年吃斋,可是他每天都宰杀一头猪到集市上去卖。有人问他,‘你既然信佛,又何必杀生呢?’他振振有词道,‘我杀生其实是为了救生,若不杀猪,我岂不唯有饿死?’”
他的话音一落,引起了众人一阵笑声。
纪空手的眼芒一横,全场顿时一片肃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们认为这个屠夫说的话好笑?其实不然,在这个屠夫的眼中,人的生命远比畜牲的命更重要,杀掉畜牲就能拯救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善举又何乐而不为呢?善恶之间,来缘于人的一念之间,同样是杀人,只要你杀的是坏人,纵算杀他千个万个,你也是善;如果你杀的是好人,那么就算你只杀了一个,也是为恶。今天,我率部讨伐于你,正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项羽冷然一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似乎并不是你说了就能算的,你说你是替天行道,这岂非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能走到今天的这一步,难道杀的人还少吗?”
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至少对纪空手来说,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他不得不承认,自从踏足江湖以来,自己所杀的人不计其数,在这些人中,并不能保证就没有一个好人,善恶与好坏其实是很难鉴定的,当一个人真正步入江湖之后,就很难做到问心无愧。
纪空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项羽冷峻的脸庞,良久之后,才运气发音,缓缓而道:“我杀的人的确不少,也难保其中就没有错杀,但与你相比,我觉得我应该是一个好人,而你——却有十条罪状可以证明你是一个残暴的贼子!是一个冷酷的屠夫!”
“哦?”项羽一怔之下,哈哈笑了起来,“我倒要洗耳恭听!”
纪空手的声音不大,却回荡在整个战场之上,使得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初你和我一同接受怀王的命令,约定谁先进入关中,谁就在关中称王。到了关中之后,你背弃约定,不仅没有让我在关中称王,反而将巴、蜀、汉中三郡贫瘠的土地封我,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项羽只是冷笑一声,并未反驳。
“项梁死亡,怀王封宋义为上将军,你不仅不听命于宋义,反而假传诏令,将之杀害,篡夺上将军之位,这是你的第二条罪状;进攻关中之前,你奉怀王之命为赵国解围,大胜之后,本应回师述职,可是你却擅自强迫诸侯随你入关,目无君主,这是你的第三条罪状;怀王在大军未入关中之前,约定进入秦境之后不许施暴掳掠,你却烧毁秦宫,挖掘始皇坟陵,将秦国的财富据为己有,这是你的第四条罪状;而你的第五条罪状,是杀了秦国投降的子婴;又用欺诈的手段坑杀了秦国降卒达二十万之众,致使新安三年犹闻血腥之气,这是第六条罪状;你的第七条罪状是,分封诸侯不公,使之成为祸乱天下的根源;更把怀王逼出彭城;为自己多占土地,甚至派人暗杀怀王,担负弑主之罪。这九条罪状天下共知,相信你也无话可说。”纪空手一口气列出了项羽的九条罪状,显得激情高昂,甚为悲愤,大有替天问罪的气概。
项羽的确是无话可说,因为纪空手所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并不因此而后悔。在他看来,乱世之中,在非常时期采取非常的手段,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王者,就必须做到两字——无情!
无情二字,说来简单,做来却不易,因为真正的无情不仅是针对别人,有时候也必须针对自己。
“你既然给我安下了九条罪状,那么,还有一条呢?”项羽显得很平静,就仿佛这九条罪状只是他记忆中渐渐淡去的片断,偶然被人重新翻出来一般。
“总之你身为人臣却弑杀君主,诛杀降卒,处理政务不公,主持盟约又不守信用,这些都是天下人所不能容忍的,更是大逆不道,就凭这些罪状,已足以让天下人共诛之!”纪空手大义凛然道。
“啪啪……”项羽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拍起掌来,道,“精彩,着实精彩,你这么一说,倒让我记起了我所做过的一切事情。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你敢站出来与我单挑吗?”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屑之色,更有几分轻松,以挑衅的目光盯着纪空手,加重语气:“你既然要替天行道,那就来吧,我等着你!”
纪空手只感到自己的热血仿佛在刹那间沸腾起来,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身为武者,而且是像纪空手这种一流高手,当然无法容忍别人对自己的这种挑衅,然而理智告诉他,对付项羽这样的对手,关键不在于武力,而在于智计,毕竟项羽身为流云斋阀主,天下第一的名头绝非吹嘘,完全是凭实力挣来的。
纪空手唯有忍,也只能忍,他绝不会逞匹夫之勇,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不是纪空手。所以,他淡淡地笑了,道:“你可以等,但我却不会来,因为我曾告诉过你,机会一失,永不再来!”
“只怕未必!”项羽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轰……轰……”就在这时,纪空手所站的城墙之下传出两声巨响,爆炸过后,沙石横飞,烟尘弥漫。
“快救大王!”城头上传来一阵惊呼,情形一时大乱。
“哗……”就在距城墙不远的地面上,泥土翻起,一排势大力沉的弩箭呼啸着向烟尘最密处飞射过去。
“杀呀……”数十条人影同时破土而出,如无数灵活的地鼠般飞快地向城头逼近,动作之利落,无一不是高手。
这些人能够跻身于项羽的流云斋卫队,当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再加上有项庄这种土木高手,使得这次偷袭从目前来看,显得格外成功,但是,项羽目睹着这一切,脸上并没有任何惊喜,反而眉头皱了一皱。
他的眉头之所以一皱,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烟尘尚未散去,这个人也不在烟尘之中,而是静立于一杆大旗下,神态依然从容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