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江君,你能教我什么?”走出四合院,刚刚踏上林荫小路羽田就问。他不喜欢院内的狭小拥塞,感觉日本的政治家就像这四合院,没有宽宏的心胸,没有战略眼光,因此在游江出现后,提议去外面走走。
北平的春天风沙很大,空中雾蒙蒙的,但是今天例外,阳光明媚,春风习习。路边的迎春花,杏花落花点点,高大的槐树枝杈上也出现了幼芽。比起东京的春天,北平显得更舒适些。
“羽田君,你可以问,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游江说着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眼睛尽可能的躲开对方。羽田不了解游江,游江却早就知道羽田,知道他出身高贵,是东京警视厅有名的侦探,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可以收罗一筐。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他的自信自然就萎缩了。
“松井和他之前的两个特工是怎么死的?”羽田谈到正事,眼睛里立刻光芒四射,而且是直奔主题,从不拖泥带水。
“原因我们不是很清楚,发现他们的尸体是在护城河?”游江谨慎的回答着。
“看来那地方是很好消尸灭迹的场所。”羽田口气平淡的说,随手掏出箭牌香烟,撕开封面,给了游江一支,然后才把自己的烟点燃了,悠悠地喷了一口。“我敢肯定,那里不是第一现场,对不对?”
“是,我们怀疑他们死于廉亲王府。”游江见羽田果然厉害,判断冷静,直接切中要害,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是想告诉我,琥珀双叶就在廉亲王府,松井他们到那里寻宝遭到了暗算。”羽田仍旧平静的问,似乎他已经来到现场,正在对那里的一切进行勘察。
“羽田君真是神人,他们几个就是走进廉亲王府后没有出来,结果后来尸体出现在护城河里,这事太蹊跷了。”游江用钦佩得目光看着羽田,脸上是说不出的兴奋。如果羽田找到松井他们死亡的地点,说不定就找到了琥珀双叶的下落,不是为了这个宝贝,对方也没有必要连杀三人。
“他们去廉亲王府是在白天?”羽田问,眼里明显露出怀疑的目光。他觉得在日本人控制的北平城,大白天在王府杀人是十分愚蠢的,因为日本人失踪了,他们有权利进行搜索,那样一来,所有的秘密都保不住。一个能够杀死松井这样特工的个人或者组织,肯定不会是脑残,所以他才这样问。
“是夜晚。”游江回答。
“我明白了,你们白天进去过,一无所获,松井就决定夜晚偷偷去勘察,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羽田说。他那游弋的眼神,因为做出这样的判断,突然之间定格了,仿佛被高级摄影师进行了技术处理。
游江则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因为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奉承对方为好,心里感慨这个羽田太神奇了,好多事情不需要你告诉他,凭判断就可以推测情景,这份本事太厉害了,哪敢多说一句话。
“虽然人可能死在廉亲王府,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凭什么认定琥珀双叶就一定藏在廉亲王府?”羽田一脸疑惑的问。他的思维习惯于跳跃,刚才那件事还没有结论,他又想到了下一个问题。“就因为你们怀疑松井他们死在王府?”
“当然不是,你看看这个。”游江说完在腋下拿出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本十六开的,用黃表纸装订成的书,上面清清楚楚印着《廉亲王家事族录》几个大字,这种绝密的皇家家谱的确具有真实性,是难得的珍贵资料。
羽田目光放大了,眼里有了少见的吃惊,因为他明白,这种涉及皇族家事的书籍都属于机密型的,平常人很难得到,并不是花钱可以办到的。
“廉亲王被雍正流放,死在途中。但是乾隆上台之后,恢复了廉亲王的爵位,连府邸也一块归还了。只是廉亲王的后人不争气,斗鸡走狗,养鱼养花,泡昆曲名角,坐吃山空,到清王朝垮台的时候,家里能卖得都卖了,只有这座王府没有卖掉。”
“你这话好像犯了逻辑错误。既然该卖得都卖了,廉亲王府里最值钱的珠宝不会超过琥珀双叶,怎么可能没有卖掉?”羽田直视着游江的眼睛说。他就是这种人,当他了解事情的时候,不会放过一点可疑之处,因为他明白,破案这种事情,就怕找错方向,一旦南辕北辙,案情就不可能破获了,所以他一定要排除全部疑点。“还有你让我看得这本书,你们是怎么弄到手的?这种东西对于一般百姓没有价值,对于需要的人异常珍贵,它绝对不应该随易地流落在街面上,懂行市的人即使要卖也应该是天价。”
面对羽田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游江暗暗叫苦,但是不能不回答。这个羽田年纪不大,经验却如此老道,思维又如此严密,想糊弄他简直不可能,看来只能知道什么说什么了,千万不能编故事。
“书是在琉璃厂买的,那里是北平古董文物,旧货集散地,山本大佐命令我们去找琥珀双叶的线索,我就把眼睛对准了琉璃厂。一天我刚到琉璃厂,一个老头挑着箩筐走了过来,说是在皇宫里捡到的垃圾纸,谁出十块大洋包圆。他嘴里说是垃圾纸,卖价又奇高,当然不会有人问津。刚好被我看到,我就走过去翻翻,就翻到了这本书。”
“你就花十块大洋买下了。”羽田接过游江的话,打开书,在书中折叠得位置上,清楚得记录着廉亲王家宴谈话,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琥珀双叶是王府的镇宅之宝,任何人不能打它的主意。“你们就根据这句话判断,琥珀双叶没有卖掉?”
“不仅仅是这些。”游江连忙否认,他明白,满清王朝那些不肖子孙怎么可能把祖宗的遗言当成圣旨,他们连江山都可以不顾,还能顾及一块宝玉。“我听说,他们的确是准备出卖的。可是当时京城里能够买得起的人不多,有的就算买得起,他们也不敢买,所以就没有卖成。”
“就算买得起也不敢买是指什么?”羽田又发现了游江话里的漏洞,因此打断了他的话。
“当时的北平很乱,冯玉祥的大兵控制了京城,真有钱的也不敢露富,怕遭到抢劫。后来听说一个叫鹿仲麟的将军准备买,他们当然不敢把宝物卖给将军,因为那样一来,钱得不到不说,还可能有性命之忧,据说后来廉亲王的家人连夜逃出了京城。”
“你这话又出问题了,既然他们连夜逃跑,琥珀双叶自然是带走了,怎么可能还留在北平?”羽田截断游江的话里充满了指责,他不喜欢回答问题的时候语音不详。
“事情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会在这里折腾了。”游江苦笑得说,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刚才来了一阵风,他的眼睛里进了沙子。“他们并没有跑远,被鹿仲麟设下的卡子堵住了,当时鹿仲麟是城防司令,连同他们乘坐的马车,身体都搜查了,女眷也没有放过,这才放他们出城。这些人逃到了河北,因为没有生活技能,沦落得很惨,但是琥珀双叶并没有出现。按说生活都没有着落,如果琥珀双叶带在身上,不可能不拿出来卖,这样的稀世珍宝只要见光,就不可能无声无息。京津一带到河北,古物收藏家很多。”
游江说到这觉得他的理由足够充分,就停下话语看着羽田,不再说话了,又拿出手帕擦眼睛。
羽田一时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远处。虽然游江的理由还说的过去,他没有有力的话来反驳,但是在他心中,疑点并没有消除。在他看来,如果琥珀双叶真在廉亲王后人手里,不可能穷困潦倒还不拿出来。宝贝再值钱,总不能比命值钱吧?再说了,一个破落的王爷后代,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品格,死守祖宗的遗言,直到饿死也不打琥珀双叶的主意,这有悖常理。羽田判断一件事的正确与否,不是仅仅根据现象,而是习惯于用逻辑方式进行分析,这样做虽然也有失误,但是合理的成分多。因为他明白,好多呈现在表面上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需要你去剥茧抽丝,去伪存真。至于什么眼见为实就见鬼去吧!今天人们制造假象的能力已经出神入化,眼见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正因为对事物本质有着相当深刻了解,他才能够以超出年龄的成熟,在这个急需要智慧的行当里独领风骚,山本就是因为了解他这一特性,才花费巨大力气,把他从东京警视厅挖来。
“说说松井是怎么失踪的?”
见羽田换了话题,游江脸上的肌肉像是被蜂子蜇了似的,不由自主一阵颤动,那是一幅他最不愿意回忆的画面。虽然在松井之前,两个特工已经莫名其妙的死去,当时并没有让他害怕,因为他们的本事和他在伯仲之间,但是松井不同,他是北平特高科里拔尖人物。记得松井和他先是白天进入的廉亲王府,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王府,当时是多少王公富臣,诸侯权贵,趋之若鹜的地方。曾经有一段时间,廉亲王权倾朝野,威望如日中天,成为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只是随着沧桑巨变,清王朝的解体,往日的辉煌如烟雾一般的离去。权利这个魔鬼,将你送上天堂的同时,已经为你预备好了下地狱的绳索,游江走进院子里时,就是这样想的。尽管他的祖父时代就已经加入了日本国籍,对中国历史上的沧桑巨变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院子里的荒草虽然剪除得很干净,树木开得也茂盛,但是仍旧掩饰不住王府的全面破败。往日雕梁画栋的屋脊,门窗和长廊,如今油漆完全脱落,腐朽的创伤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无处不是衰败的痕迹,一股股霉味随风飘来,更加重了腐朽的意味。
“这院子里有些古怪。”松井说,打断了游江对往事的追忆,对王府堕落的唏嘘。
他不明所以的看看松井,不知道他的话指得是什么,眼里充满了惘然,松井并没有因为他没有回话而责怪他,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他看着松井在院子里巡视,度量,然后又跟着他进入房间,从正厅到卧室书房,他们都仔细的观察了一遍。除了偶尔看见老鼠在游动,并没有发现活的生灵,也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事物,尽管松井把每一寸墙面,地面进行了敲击。从房间出来,回到院子里,那个看房的,又聋又哑的老人还在摸摸索索的不停的干活,似乎对他们的行为视而不见。但是松井对这个老人凝视了好久,又主动上前打招呼,那个老人则表现得很痴呆,问十不能答一,这让他不能理解,不知道聪明的松井为什么要在老人身上浪费时间。
“这个王府有古怪,我们晚上再来一次。”松井说。
这天晚上老天爷突然变脸,风又大又凶,黑漆漆的空中,一丝星光也见不到,王府后院的围墙不远处,就是大片的刺槐林,因为风的作用,显得鬼气森森。松井让他留在外面,告诉他,一个小时之后他没有出现,立刻报告山本来搜查王府,说完就从后墙翻越进去了。那会儿他一个人留在刺槐林,开始还没有不安的感觉,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松井鬼影子不见一个,浑身的寒毛开始竖起,上下牙也在打颤。很快,让人胆颤的事情出现了,院墙里出现了恐怖声音,像猫头鹰又不是猫头鹰。叫声枭厉中居然有杜鹃啼血的哀鸣,声音并不连续,隔几分钟来一次,后来还出现了厉鬼般的狂嚎。
林涛,嚎叫,鸟鸣组合在一起,好像是一群鬼魂在开晚会。游江的意志由惊恐走向崩溃,感觉脚下的土地在瑟瑟抖动,吱吱嚓嚓的树枝滑动变成了魔鬼的锯齿獠牙,连最后一点抵抗力也消失了,像是中了枪的兔子,跑到了林外的马路上。当他正想定下心神,好好看看廉亲王府到底有什么古怪,一道白光出现在树林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鬼魂,披着白纱,滑翔般的向他走来,脚步轻盈的像是御风而行。游江从出生以来,还没有遇到这样可怖的事情,哪里还有勇气站立片刻,像是被风推着走似的,逃出了那片充满死亡气息的土地。
当他气息喘匀,低头看表,松井规定的时间早就过了,就去了警局,当他和大批警探走进王府,里面的一切没有变化,但是松井不见了。
游江在讲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尽管是白天,后脊梁还是沁出了冷汗,眼里还有掩饰不住的惊悸。
“你是说,当你离开王府,你说的鬼并没有追你?”羽田等他不再说话又问。
“是。”游江心有余悸的说。
“看来那个鬼不希望你留在树林里,后来你带着警察进入王府,不是安然无事么?”羽田目无表情的说,但是语气间,已经在透露着某种信息。
“是这样。”游江回答,用眼角余光偷偷看了羽田一眼,有些心虚,因为他没有说实话。当时他只顾害怕了,并没有和警察一块去搜查,而是站在了院子里,至于里面有没有变化,他不可能知道。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羽田问。
“我的祖先是中国人,一向敬鬼神。”
游江没有正面回答,但是羽田听明白了,眼睛里出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没有继续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