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仅凭报纸上的照片,我还真不太敢认你哩。”美女施施然玉立在他跟前,涂了唇膏的丰润嘴唇弯成一勾新月,露出一排白白的贝齿,随手将一份刊载着方柏彰敬军礼照片的报纸轻轻搁在桌上。
“你是….胡记者….”话刚出口,方柏彰的脸微微一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自己的脸会发烫,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太过美丽的缘故?
“你好,小老乡,难得你这抗日英雄还记得我胡曼莉呀。”胡小姐笑吟吟地瞅着他说道。
方柏彰急忙摆手道,“我哪里是什么英雄呀,那都是我们师长要我当旗子榜样好来要钱要物。”
胡曼莉深深地瞥他一眼,“照片还是照得不错,你的军姿也很标准嘛。只不过脸上多了一道伤疤,可是看起来却更有男人的成熟味道啦。”
方柏彰皱起眉头,“你就别嘲讽我了,那都是你们的记者同行干的好事,先捧后杀,让我下不来台,哼。”
胡曼莉微微一笑道,“你说错啦,我如今已经不干记者啦,他们最多就算是我曾经的同行。”
“哦,”方柏彰看了她一眼,“胡小姐如今在何处高就呀?”
胡曼莉没经方柏彰请就落落大方地坐在对面的凳子上,“你我可算是故人了,又是小老乡过来看看你,不欢迎吗?”
“哪里哪里,欢迎得很,只不过这回叫胡小姐你看笑话啦。”方柏彰愁容满面地说道。
胡曼莉敛起笑容点点头,“你的事情我也已经有所耳闻,不过我还是要恭喜你,起码你能逃出上海,不像谢团长他们孤军身陷在租界,仅就这一点就值得庆幸,不是吗?”
方柏彰一拳捶在桌面上,“我倒是宁愿跟一营的四百名弟兄在一起,也比在这里受窝囊罪要强。”
胡曼莉听完他将事情缘由简要叙述一遍后,两道弯弯的秀眉微微蹙起,沉思片刻说道,“军队里派系争斗倾轧有时候甚至比战场上的厮杀还要残酷无情,新五十九师是王昌俊当年一手一脚拉扯起来的,军阀混战的年代他也难免与人结下过宿怨仇雠,说不定上面早就有人想把他搞倒搞臭,这回宁安州商会通过新闻报道将事情捅了上去,就是一心想将王师长扳倒,也许这就正好与某些人的意图相吻合,王昌俊这样的老江湖如何不知晓?所以你这个小卒子就注定要替他当一回替罪羊。”
“原来是这样….”方柏彰叹口气,“中国人历来就喜欢自家窝里斗,再这样下去,只怕就离亡国不远了。”
胡曼莉一双明眸一下盯住他,白嫩的玉手果断地一挥,“事已至此,你没必要在这里给人家当牺牲品,新五十九师你别待啦,这地方不适合你!”
方柏彰一愣,“你的意思是——”
“赶紧脱身走人,离开这是非之地。”胡曼莉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你要我….当逃兵?”方柏彰皱起眉头道。
“那倒不是,”胡曼莉精明的眼珠子扫视一下空无一人的连部办公室说道,“我认识第九战区长官部的人,可以帮你走走上层路线调离新五十九师到别的部队那里。”
“胡小姐,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方柏彰一惊随即问道。在他以往的印象中胡曼莉只不过是个美女记者而已,缘何有如此大能量竟能通过第九战区长官部来疏通关系。
“别紧张,实话说我并不认识长官部的人,是我的父亲认识,他在上海经商数十载,方方面面的朋友嘛还是有一点的,上海沦陷后,我就辞掉报社的工作帮着父亲将企业迁徙到武汉,武汉失守后又辗转搬迁桂林,不过有些事情暂时滞留在长沙,我是家里的次女,我父亲却总想将我培养成接班人女承父业,将来也好帮衬帮衬我那唯一的兄弟,可是我的志向还是在新闻记者这一行里,我相信以后在大后方那里我还能继续从事记者工作,不过我想,也许我能够说服我父亲动用他的老关系帮你一把。”
“你能帮我?王师长已经决定让我来当一回替罪羊哩….”方柏彰不太相信地喃喃自语道。
“你别太灰心,事在人为嘛,不去试试怎知?好啦,我得马上赶回长沙去了,你等我消息吧。”胡曼莉起身走向门口。
“胡…胡小姐….”方柏彰追到外面,看见门外停着一辆公爵牌黑色轿车,胡曼莉拉开车门一闪身轻盈地坐到驾驶座位上,熟练地发动起车子。
“胡小姐你为什么要帮我?”愣了一下,他还是将心底的疑问提了出来。
胡曼莉一抿丰润的红艳艳的嘴唇朝他一笑,却并不回答,轿车疾驰而去,一会儿就消失在公路尽头….
又是一周过去,这天中午王昌俊师长忽然一个电话打到连部给方柏彰,命令他马上跑步赶到宁安州师部。
方柏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迈进师部大门,看见王昌俊神情冷峻地坐在那里等候着自己。
“报….报告。”方柏彰立正敬礼。
王昌俊手一指,示意他坐到跟前那把椅子上。
“我还真看不出来,你小子听有能耐呀,真是深藏不露呀。”王昌俊盯着他冷冷地说道。
“师长我….”方柏彰可不敢坐下,他预感到事情一定跟胡曼莉有关,他的心有点发虚,毕竟背着长官私下找人帮忙是犯忌的事情,尤其是在军队里。
嘭,王昌俊一拳砸在桌上,“你他妈还知道我是你的师长,你背着我搞了什么鬼快说!”
“师长我没有….”方柏彰立正答道。额头汗珠又冒出来了。
“还敢说没有,你如果没有搞小动作,为什么战区长官部上午给老子发来一纸公文要将你调往欧震的第四军?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连长,芝麻绿豆的官,竟然能惊动长官部亲自为你发文件。你给老子解释下!”王昌俊瞪着他吼道。
“这个….”事已至此方柏彰明白不必再隐瞒,沉思片刻道,“是我的一个老乡,得知我的情况,说第四军是中央军,过去又是粤军老队伍,乡里乡亲的有熟人好办事,过去那里不必吃苦受累还没军饷发,我就同意了….”
王昌俊闻言语气稍稍缓和一点问,“这么说你是有乡亲熟人在四军,是欧震手下的人帮你搞调动的?”
方柏彰心里十五六个吊桶七上八落,他茫然地点点头。
别的部队通过乡亲熟人来搞调动挖墙脚在军队里也并非新鲜事,总要比通过上峰部门一纸公文压下来要好些,因为在派系林立的国民革命军里,有老乡熟人关系容易得到升迁这是铁的事实,王昌俊焉能不知。故此他心里的火气也因此稍微收敛些。
他瞅着方柏彰半天才不无嘲讽地道,“这么说,你是嫌弃我们这支杂牌军,要捡高枝飞咯,哼.”
方柏彰脸微微一红,说实在他还是感激王昌俊对自己的一份知遇之恩,自己一下子由一个大头兵竟晋升到上尉连长,这在部队里是极为罕见的擢拔。
“我那位朋友….只要是担心我在这里的处境而已….”他喃喃说道。
“原来你小子不愿意去背这个黑锅,我不是已经让崔少安跟你交代过了嘛,那只是暂时的。咱们是杂牌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要生存下去总得有人做点牺牲,你这个黑锅其实就是替我们新五十九师全体弟兄背的,我王昌俊岂能亏待你,我是那样的人吗!别以为你走了上层路线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硬要扣住不放他们也拿老子没办法!”王昌俊越说越激动,渐渐火气又上来了,他瞪着眼睛将桌子一拍,刚要继续训斥,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王昌俊余怒未消拿起话筒,“你哪位?”
“是王昌俊师长吗?”电话里传来一把柔媚的女音,王昌俊眉头一皱追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王师长您好,我叫胡曼莉,是宁安州商会的,之前我们被贵军扣押的那批物资如今已经证实是从内地中转而来的合法货物,可我听说那批物资已经被你们倒卖出去,而且去向还很有问题,我受商会委托询问一下,您打算如何善后此事?”
王昌俊冷哼道,“胡小姐我倒想问问,你们宁安州商会到底想怎么办?想要归还那是不太可能的,我们驻防此地随时要跟日本鬼子拼命,你总不能让我手下的士兵饿着肚子上战场吧?”事已至此,王昌俊决意要耍耍无赖,无论如何吃进肚里的东西断不能重新吐出来。他甚至做好硬碰硬的准备。
胡曼莉却咯咯笑道,“其实嘛你们新五十九师弟兄们的处境我们商会也是略知一二的,你们国军浴血奋战打鬼子,原本我们商会捐献些物资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你们固然守土有责,我们商界嘛也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呀….”
王昌俊心里一喜,立刻打蛇随棍上说,“这么说,你们商会愿意此事作罢不再追究?”
“这个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报纸新闻也传得沸沸扬扬,不如我们就此做笔交易吧,王师长你也不必再劳神动气责备你的部下啦,只要痛痛快快将方柏彰放走,这事咱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昌俊立刻拿眼睛斜睨一下方柏彰,“胡小姐好厉害呀,你能告诉我这个方柏彰跟你们商会到底有什么关系吗,值得你这样来帮他?”
胡曼莉淡淡地道,“怎么,王师长还是不想放人?那样的话你除了可以训斥他之外什么东西都得不到啦,请你仔细衡量衡量,怎样做才对你们新五十九师更有利。”
王昌俊也笑了,“看来胡小姐跟他的关系非同一般呀,行,我坐在师长这个位置上就得为全师弟兄切身利益着想,胡小姐你既然这么想要走这个方柏彰,那么我就尽管放人便是,就让这个有福气的小子去吃中央军的粮饷吧….”
方柏彰忽然一咬牙插话道,“不,师长,我不走了,我要跟新五十九师的弟兄们在一起同甘共苦打鬼子!”
他的话王昌俊和电话那端的胡曼莉都听到了,俩人不约而同地一愣,方柏彰抢过师长手里的话筒,对胡曼莉说,“胡小姐,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想好啦,王师长待我不薄,在这困难之际我岂能离开新五十九师去谋个人前程,我就留在这里跟弟兄们一起共度难关!”
电话那头的胡曼莉也感受到他坚定的语气,沉默半晌叹口气,“好吧,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我就随你的意愿,请让王师长来听电话吧。”
方柏彰又将话筒交给王昌俊。
“王师长,此事已经报纸报道出去覆水难收,长官部那里也需要有所交代的,商会那里我已经替你们摆平,剩下新五十九师内部的事情我希望你们还要给外界一个说法,但不能再让方柏彰来当这个替罪羊。”
“放心吧胡小姐,刚才方柏彰也当场表了态,我王某对如此重情重义的兄弟岂能亏待得了,还请胡小姐向商会各位多多转达我新五十九师全体官兵的谢忱,此外,”王昌俊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报纸那方面,希望不要再刊登有损我新五十九师颜面的消息。”
“这个自然,不过嘛也要贵部给出一个方方面面都通得过的说法,我也好向新闻界的朋友有一个交代呀,不是吗?”
“好,三天之内,我必定给出一个说法。”王昌俊搁下电话,拧紧眉头沉思不语,他在考虑替罪羊的事情。
“师长,那职下这就告退。”方柏彰立正道。
王昌俊望向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属下,半晌才不阴不阳地道,“你的这位胡小姐替你小子考虑的可真够周到的呀。你回去吧。”
打发走方柏彰,王昌俊终于考虑出一个丢卒保车又照顾到两头折中的方案。过了两天,他将崔少安营长一职给撸了,调回师部当军需官,又把方柏彰由连长降为连附,军衔不变,一连照样由他带领,然后对外宣称崔少安是这次行动的主要责任者,方柏彰只不过在奉命执行任务。胡曼莉又通过一个在长沙新闻检查署供职的朋友关照宁安州报纸刊登了一则消息,很快就将此事了结掉。
方柏彰后来才知道,其实是胡曼莉让身在长沙的父亲出面,找到宁安州商会会长,将其损失足额予以补偿,胡曼莉的父亲往日是沪上有名的棉纱大王,胡氏家族企业更是声名远播,加上胡百韬军界商界都有关系熟人,势力不可小觑,宁安州商会会长岂敢得罪,赶紧答应不再追究此事。
作为与父亲的交换条件,胡曼莉答应从今往后跟在父亲身边协助他及弟弟打理胡氏企业的业务,不再继续自己曾经热爱的新闻事业。
方柏彰得知这一内情后,心里愧疚不已,一面之缘的胡曼莉,竟然为了自己放弃了热爱的事业。
胡曼莉笑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的,父亲他老人家的眼光一向都很毒,说我就是经商的料,干那些咋咋呼呼到处跑腿的新闻记者实在是耗费光阴,也许他说得有道理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一身干练的男装打扮的胡曼莉开着那辆公爵轿车来到苍龙镇一连连部,让方柏彰跟自己到长沙一趟。方柏彰打电话给团长请假,团长让他直接给师长打电话,王昌俊听说胡曼莉开着车子上门来接人,就对方柏彰说,“去吧去吧,方便的话向胡公表达表达我们新五十九师全体官兵的谢意。”
方柏彰的脸微微一红,“师长,我不过是一个小小连附而已,这样的话怕是师长您去说合适点。”
王昌俊骂道,“人家又不是请我去,我还能厚着脸皮坐上那胡小姐的香车呀,嘻嘻小子,也许你的桃花运到啦,好好努力努力,争取当上胡家的驸马爷,到时候不光你一个,咱们全师七千弟兄都跟着吃香喝辣的啦。”
他嗓门大,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连站在一旁的胡曼莉都听到了,方柏彰像烫手山芋般丢下电话,跟着胡曼莉出了连部大门。
公爵轿车在弯弯曲曲的丘陵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来到长沙,经历过几年前那场“文夕大火”浩劫之后的省城,到处仍是一片凋敝残破,可坚韧顽强的中国老百姓于战火余生之下,很快又开始为生计而忙碌起来,市面上行人来来往往穿梭不停,人们脸上仍可看见战争阴云笼罩之下乐观的笑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千年古训无处不在激励着人们为着父母妻儿老小的衣食住行而张罗奔走….
公爵轿车穿过市区中心,在城郊一处绿树掩映下的独立庭院前停下。这里是胡氏家族临时租住的一处公寓。
在胡曼莉引荐下,方柏彰见到她的家族掌门人胡百韬。
胡百韬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胖子,大腹便便行动有些笨拙,嘴唇上留着八字胡,一双眼睛闪射着晶亮夺目的眸光,这是一个精明老道的生意人,驰骋商海数十载使得他具有丰富独特的人生阅历与智慧,他那张宽阔的脸上时常洋溢着生意人狡黠而世故的笑容,可是这回他看方柏彰的神色却多少有些冷淡。
“爸,这就是方柏彰,他今天特意请假过来看望您并向您致谢。”胡曼莉在身后轻轻推一推方柏彰说道。
方柏彰也是一个机灵聪明之人赶紧堆起笑容,“十分感谢胡老板帮忙,日后….如有用得着方某之处一定鼎力相助。”
胡百韬斜睨他一眼,淡淡说道,“胡某是个奉公守法的商人,再说商界军界隔行如隔山,我看也没什么地方需要别人帮忙。”
方柏彰一下吃了个闭门羹,尴尬异常手足无措,一旁的胡曼莉却说道,“爸,您以前不是常说,山水有相逢嘛,如今我华夏大地到处烽烟四起狼奔豕突,军人正有大展身手的用武之地哩,何况方柏彰还曾经是坚守上海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
“曼莉,”胡百韬打断女儿的话说道,“你昨天不是跟我讲,今天约了赵崇飞到家里来作客吗,这是怎么回事?”
胡曼莉耸耸肩,“他….打电话说,说今天临时有事恐怕不能来啦,所以我就顺便接来另一位朋友啦。”
胡百韬瞪了女儿一眼,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女儿竟然给他来了个李代桃僵,将一个丘八给接到家里来,他心里又气又恼。
赵崇飞是他昔日在沪上一位商界老友的儿子,赵胡两家世交多年,可谓门当户对,赵崇飞留洋归来,又是赵家唯一的儿子,将来就是赵氏家族接班人,胡曼莉则是上海交大毕业的的高材生,若是两家联姻强强联手的话,即便将来搬迁到内地桂林或者重庆昆明,也会迅速在纷乱的形势中站稳脚跟,因为据闻赵家跟孔祥熙家族有密切联系,那可是一座坚固厚实的大靠山。
因此两年多前胡百韬就一心要撮合女儿与赵公子的婚事,可是自从那年在武汉汉口女儿与赵崇飞见过一面后,女儿就对赵公子态度异常冷淡,赵公子倒是对胡曼莉很是殷勤,奈何郎有情妾无意,女儿时常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与之见面,还不时在自己跟前讲起一个四行仓库里的青年才俊,说什么他是谢团长手底下最优秀的军人,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国家栋梁之才。
对此胡百韬毫不在意,就算那个年轻人是千里挑一的人才,在这场战争中也极有可能成为炮灰牺牲品,再说那八百壮士至今仍羁留在租界之内前途渺茫,因而他将女儿的念叨当做是梦呓般忽略掉。
前一段日子,女儿忽然又缠住他说自己在军界一位朋友有些麻烦急需摆平,并且以回归胡世家族为条件与自己做交换,胡百韬知道女儿的交际范围广,能够帮得上的忙尽量帮帮也好,山水有相逢嘛,谁晓得日后会不会有求于人家呢,于是就出面帮她摆平此事,谁知女儿的这位朋友竟然就是那个四行仓库里的年轻军人,更令胡百韬气恼的是,女儿竟然跟自己撒谎,以这个脸上有一道伤痕的小丘八来做挡箭牌拒绝见赵公子。如此看来,女儿说不定在几年前就对这个守卫四行仓库的年轻军人有了好感,说不定发展至今,俩人之间的关系还有进一步发展加深的苗头哩。不然的话,女儿怎么会为了这个小丘八居然以放弃新闻事业与自己做交换条件?
不行,胡家的大小姐决不能跟一个随时可能当炮灰的丘八有瓜葛,尤其是情感纠缠,再说这个看样子比自己女儿还要显得年轻稚气的后生也不般配呀。
“是吗?”胡百韬冷冷一笑说,“那我马上给崇飞打一个电话,问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不能来。”说罢作状要起身去打电话。
“爸——”胡曼莉嗔道,“您真要把他喊来,我立刻就走,我到桂林去随便当一个小报记者,从此不再跨入胡氏企业大门一步。”
“曼莉,”胡百韬望一眼女儿秀眉紧蹙的那副生气模样,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我就不明白,莫非是崇飞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胡曼莉将双手抱在胸前冷然说,“他倒是没得罪你女儿什么地方,只不过他欺凌了一个弱小无助的女子,同是女人,我替那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气愤羞辱而已。”
胡百韬一愣,“曼莉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爸,我就实话跟您说了吧,您心目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赵公子,实际上是一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他在武汉那里结识了一个舞娘,一路带在身边,而且还将人家的肚子搞大,此番蒙您相邀到咱家登门拜访,为了清除这个累赘,他抛弃了那个被他玩弄够了的女子,这样一个男人,难道就是您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最佳人选吗?”
“此事当真?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胡百韬皱起眉头追问。
“别忘了您女儿以前是干什么,打听一点花边新闻小菜一碟。”
“唉,”胡百韬长叹一声,又道,“曼莉,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也许赵崇飞就是因为屡屡被你拒绝冷待才不得不移情别恋,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啦,身在商场上混的男人谁没有一点风月场的艳史,只要他能为你而改掉从此离开那个女人,还是可以考虑的呀。”
“胡老板你的家事原本我一个外人不好妄加评论,”坐在旁边的方柏彰忽然开口道,“不过假如一个朝三暮四的人日后成为你胡世家族里一员,您的生意上的事情就能放心交给他吗?他可以背叛一次,难道以后你能保证他不会有第二第三次背叛吗?”方柏彰十分痛恨那种以玩弄女性为乐趣的花心大少,听了胡氏父女之间的谈话他忍不住插话道。
“你….”胡百韬恼恨地瞪一眼这个多嘴的年轻人,“你不要以为曼莉跟赵公子的事情黄了你就有机会,我胡家大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年轻人要懂得掂量自己的分量知道吗?”
方柏彰脸立刻变得涨红,强烈的自尊心使得他冲口而出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你胡家的乘龙快婿,是你自己想多了,事实上我在上战场前就已经有了家室,我十分爱我的妻子,我一定会跟她一起白头偕老的。”
此言一出,胡曼莉眼眸深处飞快掠过一丝失意之色,胡百韬脸膛却微微绽放出放心的笑意,他心想:难道是我误会了女儿的意思?也许她只是不喜欢赵崇飞而拿这个年轻军人来当挡箭牌。
胡曼莉做梦不曾料到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已是有妻室之人,从见他第一面开始,胡曼莉就对这个文武兼备、英俊而文雅的小同乡产生了深深的好感,对这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情感她根本就分辨不出什么原因,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前世情缘,淞沪会战结束后,当她从报纸上得知八百壮士被羁留在租界之内,她就无时不为这个年轻的士兵担忧牵挂并且暗自祈祷,那天忽然在报纸上看到刊载他军姿的照片后,那张照片她仔细辨认了许久许久,她兴奋激动了一宿,呵,也许这就是天意这就是缘分,老天爷让她能够在茫茫人海之中再次与他相遇,她立刻就决定要倾尽全力来帮助他….
只是她不会想到,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的年轻男人竟然已经是使君有妇!
“哦对不起年轻人,刚才是我失言了,我还以为曼莉跟你….呵呵。”胡百韬松口气又恢复了商人圆滑的面目。
“爸,这下您总该放心了吧,我敬重的是他曾经是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一员,为了国家民族的安危,人家可以连命都不要,难道咱们就不该帮助人家一下,不该请到家里来坐坐吗?”胡曼莉言不由衷地掩饰道。
“哦,应该应该,呃,曼莉,我晚上还约了省城商会的李副会长刘干事有牌局,这个….你替我陪陪咱们的抗日英雄吧,小老弟回见回见。”胡百韬站起身来跟方柏彰客套两句便拄着一根拐棍告辞了。既然女儿不喜欢那个花心萝卜赵公子也是情有可原,只要她不会跟这个小军官有私情那就万事大吉,大不了以后再慢慢帮女儿另外物色对象。
就在胡百韬起身离开不到二十分钟,外面又传来一阵汽车刹车声,须臾,一名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亮一脸俗气相的二十七八岁的公子走进门来。
“胡世伯、曼莉,好呀….”一把浑厚充满磁性的嗓音从他嘴里发出,他的眼睛随即就在客厅到处搜寻。
胡曼莉冷淡地站起身来跟他打招呼,“赵公子你来有事吗?”
此人正是赵崇飞,他哦了一声就在沙发上坐下,“我父亲不在,他去省商会办事,你有事情就到那里找他吧。”胡曼莉委婉地下着逐客令。
赵崇飞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眼睛盯在方柏彰那里,“这位是….”
胡曼莉眼珠一转立刻靠近方柏彰身边,亲昵地挽起他的一只胳膊,对赵崇飞说道,“我来介绍下,他叫方柏彰,是防守长沙城的中央军上尉连长,几年前在淞沪会战时他就是固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之一。”
“方柏彰….你们….”方柏彰看见赵崇飞厚厚的嘴唇喃喃地吐出几个字,一双眼睛闪射着嫉妒的光芒,方柏彰不明白为什么胡曼莉要这样来介绍自己,他正想挣脱胡小姐的胳膊,却又听到胡曼莉这样说道,“方柏彰现在是我的男朋友,我们是故人重逢,那年在四行仓库采访时我们就已经认识啦。”说着胡曼莉的身体贴得更紧了。
“你….哼!”赵崇飞嫉恨交加地一下站起身来,“既是这样那你父亲又何必….”
“我父亲起先并不知情,后来他也得知赵公子跟那个舞娘的艳史,他就默许我和方连长之间的交往啦。”胡曼莉落落大方地圆谎道。
“好吧,那我就祝你们幸福吧,哼!”说完赵崇飞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胡小姐,你为什么要这样….”话刚说出一半,方柏彰猛然醒悟,“哦我知道啦,你是故意这样气走他来拒绝他是不是?”
胡曼莉依然挨在方柏彰身旁,“也对也不对。”
“那是….为什么?”方柏彰有些不解其意了,“我….对你真的有一点好感….”胡曼莉一双生情的眼眸缱绻地斜睨着方柏彰,“不,难道你刚才没听到我的话吗,我已是有妻室的人了又怎么可以….”方柏彰的心房突突直跳,急忙挣开胡曼莉的手说道。
“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我只是对你有一点好感而已,又不是就要嫁给你,你呀看起来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骨子里却是一个胆小鬼,亏你还是在枪林弹雨里冲杀出来的军人,哼。”胡曼莉丰润的嘴唇一噘,俏脸蛋上泛起一股嗔意说道。
方柏彰脸一红,暗道:我真是自作多情,人家胡小姐的家世什么样的丈夫找不到,哪里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小连附呢,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何必当真,该死该死….
想到这里他举手向她行个军礼道,“我得回军营啦,告辞。”
“等等,连顿饭都不吃就急着走?”胡曼莉两条弯弯的秀眉皱起说道。
“不啦,我只请了几小时假,回去晚了要关禁闭。”方柏彰转身就走。
“我听说日本鬼子占领了广州,最近还似乎要对香港有所动作,你们老家那里乱的很哩。”胡曼莉望着他的身影幽幽地说了句。
方柏彰心里一紧,脚步不由得停顿一下,不过他还是迈出门槛快步向长途车站走去。
“哎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吧。”胡曼莉喊道,可方柏彰已经消失在远处,“哼,这个死人….”胡曼莉嘴里轻轻骂道,穿着半高筒皮靴的脚狠狠踢在桌子脚上。
由于长途班车误点,回到苍龙镇的时候已是天色擦黑,士兵们早已吃完晚饭三三两两在营地外面闲逛聊天。
方柏彰急匆匆跑进厨房,幸好司务长给他留了一份饭菜,他端起来正在狼吞虎咽,门外走进一个身材彪悍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大声说,“你就是一连连附方柏彰吗?”
方柏彰拿眼睛一瞟,见来人领章上的两道金线一颗金星,晓得这是个少校营级军官,赶紧放下碗筷,立正道,“职下正是,请问长官您是——”
“哼,你外出超时,应该关禁闭八小时。立刻到禁闭室去!”络腮胡子命令道。
“可是….”今天上午离开时,方柏彰跟师长的确只是请假半天,可是以师长当时的语气根本不可能认真执行军纪,再说自己也不过晚回来一两个小时而已。
“可是什么?没听到长官的命令吗!”络腮胡子眼珠子一瞪吼道。
“可是您总该告诉我,您到底是哪一位吧。”方柏彰不服气地道。
“嘿嘿小子你听好啦,老子是三二四团二营代理营长刘虎少校。”
原来他就是顶替崔少安的那位顶头上司。方柏彰心里暗暗叫苦,摊上这样一个粗鲁蛮横上司,以后还有好果子吃吗?
“没听到我的话吗?禁闭室在哪里?”刘虎又吼道。
方柏彰赶紧抓起桌上的军帽戴好,大步离开伙房。
刘虎原先是新五十九师三六八团三营营附,在第一次长沙会战中率领手下一个连死守吴胜桥一天两夜立下战功,战后得到一枚干城乙种二等奖章,崔少安营长一职被撸掉后,王昌俊将他调过来代理二营营长。
此人是个老行伍出身,以前在西北军某部任职连长,后来该部在整编中被取消番号重新组合,他就到了同样也是杂牌军的新五十九师,可以说刘虎在这里毫无背景靠山,他是靠着勇猛与丰富的作战经验才坐稳营附位置的,可偏偏他为人粗鲁豪放,一点不懂得迎合上司,故此与顶头上司团长关系一直比较僵硬,屡屡受到排挤打压,王昌俊原先也并没有像提拔他的意思,只不过近来风闻日寇又有进犯的动向,第九战区长官部给各部队也下达了战备令,故此二营必须有军事主官在任,这才不得不将有战功的刘虎调任二营代理营长。
刘虎可听说过方柏彰的一点情况,知道他率领一支山民土匪组成的游击队袭击了鬼子救出百余军国战俘,因而受到王昌俊师长的赏识,一下子坐上直升飞机由一名大头兵变成上尉连长。
他心里很是嫉忿,靠奇袭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在很大程度上有运气成分,你一个乡巴佬土匪头靠着师长赏识一下混上当年老子需要七八年拼杀才当上的连长,这也太快了吧。
等他一看见方柏彰本人心里就更是愤懑难平,原来是一个小白脸,这种人屁本领都没有,真要是跟鬼子打起硬仗,不吓得双脚发软屁滚尿流才怪。因此他决定给方柏彰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长官的威信是要靠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来不得一点投机取巧。
自从刘虎当上二营代理营长,方柏彰的日子就变得难熬啦,这个刘虎经常为难自己,鸡蛋里挑骨头,还故意当着全连士兵面前要跟自己比拼格斗刺杀技术,美其名曰给新兵们做示范。
对着这个西北军中靠厮杀拼出来的老行伍,方柏彰学的那几下“破锋八刀”真正变成班门弄斧,屡屡以惨败收场,还使得他在全连面前颜面尽失。
不过方柏彰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尤其是他时刻以自己曾是昔日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之中一员为荣,决不可轻易给谢晋元丢面子,因此在他被刘虎打得鼻青脸肿之余并不甘心气馁,夜晚,他主动拉上几名连里的老兵做陪练,苦练格斗刺杀技术,几名老兵也知道连附要争面子,不想让一连的弟兄们因为有一个窝囊主官而脸上无光,因此也尽心尽力当陪好练角色,一个多月过去,悟性不错且身体素质优良的方柏彰进步神速,往往一人单枪匹马挑战两三名有经验的士兵都不落下风….
这天,章团长下连队视察部队战前训练情况,巡完一营来到二营,刘虎领着团长来到一连驻地。烈日之下百余名士兵排成几个方队,各自在苦练射击拼杀以及翻越障碍等军事技术项目。
“嗯,不错嘛,一连连附,你手下的士兵一个个都生龙活虎的,将来上战场一定能多杀鬼子。”章团长满意地表扬道。
旁边的刘虎斜睨方柏彰一眼冷冷地说,“这可不好说呀,一头绵羊率领一群野狼未必打得过一头老虎率领的一群猴子。”
章团长瞧着刘虎不解其意问,“刘营长你这话是啥意思,难道方连附是一只绵羊吗?”
刘虎这回有心在团长跟前卖弄下本领,同时也想让方柏彰当着一连弟兄再丢一次面子,于是一捋衣袖说,“是绵羊还是老虎那得比试比试才见分晓,方连附你愿意跟我比划比划吗?这回老子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何?”
在刘虎印象中方柏彰是屡战屡败的手下败将,也许他根本就胆量再跟自己过招,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方柏彰却点点头,“好,请营长赐教。”
刘虎嘿嘿一笑,“赐教说不上,也许你得吃点苦头啦,要知道在战场上鬼子兵可是不会跟你小老弟客气的。”
章团长其实也对这个师座不时夸赞的小连附充满了好奇,很想瞧瞧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绣花枕头,他立刻下令,“拿两杆木头枪来。”
“不用,一杆就够啦。”刘虎接过士兵递上来的木头枪,一转身从一名正在练习刺杀技术的士兵手里夺过一杆上了刺刀中正步枪,塞到方柏彰手里,“你拿这个吧。”
“刘营长你….”章团长正要制止他这一有点冒险的举动,刘虎却朝上司眯起眼睛一笑,“没事没事,我老刘那是从死人堆里厮杀出来的老兵,这个参军没几天的小兄弟想碰我一根汗毛都没那么容易。来吧。”
他后退两步,端起木头枪朝方柏彰示意道。
方柏彰微微一笑,握紧中正步枪,趋前两步一个标准的刺杀动作,刺刀直向刘虎腹部戳去,刘虎不慌不忙后退小半步,待刺刀将至把木头枪横向一拨,打算先拨开来势尔后反刺对手,谁知对方这一招是虚招,刺刀戳到一半忽然收回,陡然向下扎去,直刺刘虎足面,刘虎一惊,凭着条件反射跳起身来往后一闪,有些狼狈地堪堪躲过这一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回合刘虎已然输了半招。
章团长喝彩道,“虚虚实实兵不厌诈呀,用得好!”
刘虎定下神来眼珠子一瞪,“好小子,你他娘的还真有长进啦。”
方柏彰笑道,“这都是托赖长官您督促职下的结果。”话音未落又是一刀刺向刘虎胸口,刘虎冷冷一笑,挥起木头枪来格挡,他吸取上次教训,估计对方多半又是虚招,枪头没使多少力气,准备变招,谁知方柏彰这下却是实招,刺刀贴上木头枪用力往下一压,迅即向前迈上一步,锋利的刺刀抵住木头枪杆迅捷地向着对方握手处削下去,这一招出人意料又迅猛异常,刘虎再不撒手,手指头就有可能被刺刀削掉,“啊——”刘虎惊惶地咆哮一声,松开双手,木头枪被方柏彰挑上半空,翻了个跟斗落在地上。
这一回合的较量,方柏彰靠的是年轻人反应的快捷,对方的轻敌大意以及虚实变招出人意料而取胜的。
“你….”刘虎又气又恼瞪着方柏彰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连附干得漂亮!”一连的士兵们使劲鼓起掌来,尤其是蔡春旺刘长贵那些人,更是大声鼓噪起来。
“真乃后生可畏呀,刘营长。”章团长笑着也加入鼓掌喝彩的行列。
刘虎气呼呼地一甩手,“团长既然如此看得起这小子,干脆叫他来当老子这营长,我去给他当连附算啦!”说罢转身就走。
士兵们又是发出一阵鼓噪。
“团长我….”方柏彰这才意识到不妥,当众搞得自己上司狼狈不堪以后说不定还有小鞋要穿。
章团长苦笑道,“这个老刘呀,就是个臭脾气,算啦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大家都散了吧。”
第二天是星期天休息日,方柏彰刚好想买点牙粉肥皂等卫生用品,便与蔡春旺等一帮人结伴去逛宁安州。
宁安州人口不下八九万,是这方圆百里顶热闹繁华的城市,不少商铺还有物美价廉的外国货出售,逢初一十五,一些到处走码头巡演的戏班子还不时在此搭台唱戏,戏台子都是用草席临时围拢起来,一些不想买票进场又想蹭戏过瘾的人就用手抠穿草席两个窟窿,站在外面偷看,每当唱戏时节,不少小贩还在戏场周围兜售各色风味小吃以及走私洋货,价格自然也比店铺要便宜不少,周边各乡村的百姓也会乘机赶趟买些回家。正所谓一业旺带动百业盛,那些旅馆食肆甚至妓院也都因此而沾光,分得一杯羹。
“哎,今天可是十五好日子,宁安州多半会唱戏,咱们闷了这些日子正好放松放松,去蹭蹭戏过过瘾怎样?”刘长贵边走便眉飞色舞提议道。
憋了好久没地方发泄的蔡春旺说,“不如先蹭戏然后下馆子,最后去逛逛窑子,我看那些窑姐看人多多半肯打折优惠。”
方柏彰拍了他一巴掌,“你小子小心别惹上花柳病回来传染给弟兄们呀。”
蔡春旺嘿嘿笑道,“哪会那么容易得那玩意,连附,咱们兄弟可不像你桃花运那么旺,有那穿西装开小车的阔小姐大美女自动送上门来,咱弟兄可得自己去解决问题呀,是不是?”
“再他妈胡说八道,我骟了你。”方柏彰一脚踢在蔡春旺屁股上。
宁安州今天果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尤其是临时戏场附近更是人潮如海,挤得水泄不通比肩接踵。不一会儿工夫,方柏彰身边几个弟兄就在拥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柏彰对看戏没多少兴趣,就在沿街商铺采购些日用品,然后下馆子美美吃了顿辣味十足的地方风味菜肴,在广州那里,气候水土偏热,稍微吃点辣椒嗓子就容易上火发炎,在这三湘大地水土寒凉,不吃辣子反而会感觉嘴里淡淡没滋没味,因此方柏彰也渐渐适应吃点辣椒。
他正在滋滋有味品尝着一锅刚端上来的酸辣鱼,就看见一排长秦德贵和两个班长走进饭馆。
“哟连附,一个人在这儿吃上啦。”秦德贵打招呼道。
方柏彰用筷子点点酸辣鱼,“来吧,你们都一起尝尝。”
几个人坐上来又招呼伙计点了油豆腐辣子鸡宫保肉丁等几样菜,方柏彰皱起眉头道,“就咱们四个人点七八样菜恐怕吃不完浪费了。”
秦德贵眉毛一挑道,“一会儿还有俩人来,刘长贵蔡春旺叫我们先来这里点上菜。”
方柏彰笑道,“他俩还在蹭戏舍不得走是吧?”
秦德贵挤挤眼睛,“他俩去逛窑子,刚才在戏场附近他俩被一个兜客的老鸨缠住拉走了,说是可以打八折价。”
军队尤其是杂牌军里嫖赌成风早已是见怪不怪,方柏彰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弟兄们随时拿性命去厮杀,闲暇时用几个余钱找点乐子可无可厚非。
点好的菜陆续端上来,就在这时,只见刘长贵却气喘吁吁跑进来,“快….快去帮忙….有人在春乐园欺负咱弟兄….”
秦德贵立刻一捋袖子,“哪个王八蛋吃了豹子胆啦,敢欺负咱国军兄弟,走!”
方柏彰立刻摁住他问道,“是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
刘长贵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我俩到了春乐园….刚好….有两个窑姐下楼….我俩一眼就看上….刚要进屋,******来了俩穿便衣的男人,硬说这俩窑姐已经被什么鸟人看上,要她俩立刻上楼侍候….我俩不干….干啥不要讲个先来后到呀,我俩气不过就跟他们干上….谁知那俩混蛋一通拳脚把我俩揍倒在地,一边打还一边骂说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跑得快逃出来搬救兵….估计蔡春旺这会儿还在那儿被人暴揍呢….”
这下连方柏彰也皱起眉头了,十有八九他俩遇上当地的流氓恶势力,宁安州有些纨绔子弟仗着老爹有几个臭钱,在市面上吃喝嫖赌胡作非为,有时候连国军士兵都要避让他们几分,因为发生了冲突后,这些人往往通过家族势力摆平军队上头,钱财揣进当官的腰包里,被欺负的小兵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作罢。
“不行,这回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一顿,叫他们长点记性,知道咱们当兵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秦德贵骂道,一挥手领着人就往外。方柏彰略略犹豫也跟着去。
春乐园距离饭馆不到七八百米,是宁安州有名的妓院,南来北往的客商以及当地有钱阶层不少登徒浪子都喜欢在此驻足徜徉寻欢作乐。
方柏彰他们五个冲进去时,发现蔡春旺还躺在地上,脸肿的像猪头,鼻孔留着鲜血,两名便衣大喊仍不依不饶围着他叫骂踢打。
秦德贵一声大吼冲上前抡起拳头就打,两名便衣大汉身手不俗,看样子是练过两下的,混战中方柏彰脸上也挨了一拳,不过五个生力军围攻两名大汉,不多一会儿工夫,大汉终于招架不住被掀翻在地,秦德贵骑上去左右开弓打得俩人鬼哭狼嚎,“住手!”一声呵斥,二层包间屋门打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走出来喝道。
方柏彰几个抬头一看,顿时傻眼了,这人竟是刘虎营长。
地上两名大汉立刻告状喊道,“营长这俩兵痞搬来救兵打咱,您可要为咱哥俩做主呀….”
这时候两名敞胸露怀鬓角凌乱的窑姐探出身子来一左一右拉扯刘虎,娇声说,“啊哟老爷,让他们闹腾去,咱们继续呀,要不待会儿咱姐俩可要招待别的客人咯。”
方柏彰感觉头皮一麻,刘长贵蔡春旺啥样的****不好找,竟然跟刘虎营长争风吃醋,自己原本就得罪了这个顶头上司,这回麻烦惹大啦!
原来刘虎听说春乐园来了几个苏州风月女子模样水灵灵的,想来尝个鲜,就带着手下两名勤务兵过来逛窑子,这俩勤务兵跟了他几年,是从老部队跟过来的,二营的士兵都不怎么熟悉,却不曾想跟一连的弟兄干起仗来。
刘虎一看是方柏彰领着人将自己两名勤务兵打成猪头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吼一声,“方柏彰你他娘的要造反也不瞧瞧反的是谁!”
秦德贵几个这下才知道自己惹了祸,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立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大堂屋门门帘一掀,冲进来几个戴着白臂章的宪兵,他们是闻讯赶来的,“是你们在这儿闹事?统统跟我们回师部去!”说着就要上前拉人。刘虎脸色一沉,知道大事不妙,国民革命军可是命令禁止****的,虽说平时不太管这方面的事情,可一旦要是被抓到师部惊动了团长师长,自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方柏彰只参与斗殴并未嫖妓大不了关几天禁闭,那俩大头兵更是无所谓,自己可不一样,被抓了现行,只怕凶多吉少….
“长官我们没有闹事,.”方柏彰走上前语气平静地对宪兵说道。
“你们在此斗殴还说没闹事?”宪兵冷笑反问道。
“原本是我们两位兄弟想来这里找乐子,跟这两位发生一些争执….”方柏彰指指两名刘虎手下的勤务兵继续道,“我闻讯就急忙赶来制止,我是他们的长官,是我管束手下不力我有责任,我正在命令我的部下离开你们就来了。”
刘虎拧紧的眉头稍稍舒展些,方柏彰此替他解了围,而且将责任全兜揽下来。
宪兵打量着方柏彰盘问道,“请问你的姓名职务?”
“三二四团二营一连上尉连附方柏彰。”
宪兵一下认出此人的照片曾经刊载在报纸上,“你就是方柏彰….那你的脸上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打架斗殴留下的印记?”宪兵追问道。
“这个嘛,刚才我不是急匆匆赶来制止我的部下吗,路上走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跌的。”方柏彰灵机一动胡诌道。
那名宪兵头头其实对领头罚没一毛不拔的商会物资的方柏彰心存几分好感与敬重,毕竟他这样做对军队有好处,于是有心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好吧,既是这样,你就把手下弟兄带回去好好训诫训诫。”
宪兵走了,所有当事人都松了口气。
“张三锋李汉军。”刘虎吆喝两名勤务兵道,俩人赶紧立正,“到!”
刘虎一指方柏彰以及秦德贵他们几个对两名勤务兵说道,“你俩窝囊废给老子记住,这是一连连附方柏彰和他手下弟兄,以后记住了别再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是。”两名猪头样的勤务兵心里暗叫晦气,知道这回白白挨了一顿打,不过也比被宪兵带走好一点,俩人垂头丧气地应道。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后,方柏彰跟刘虎之间的芥蒂总算基本消除,刘虎以后也没再给过方柏彰小鞋穿,虽然俩人表面上只维持着普通上下级关系,各自在心里却都暗暗敬重对方几分。刘虎觉得方柏彰脑子转得快有见识有胆量,并非一个文弱书生。方柏彰则感觉刘虎虽然脾气粗鲁暴躁,为人却豪爽讲义气,是一把打仗的好手。
不久他又得知,原来刘虎的父母妻儿几年前都先后死于战乱之中,只剩下他光棍一条打熬时光,军营寂寞因此他不时要到窑子寻找些慰藉温暖。刘虎虽然好色成性,却是一条耿直的汉子,从不会虚伪矫饰自己充当所谓正人君子,这一点在国军中级以上军官里也不多见。方柏彰固然不太喜欢听他满嘴脏话以及讲那些男女间的荤段子,却感觉此人没多少城府和坏心眼,与之来往比较放心轻松。
这天,方柏彰敲开了营部办公室大门,“营长,我想请假到宁安州跑一趟。”
“啥事?”刘虎将大脚板搁在一张板凳上晃悠着问道。
“我想拍一封电报回家,已经好久没跟家里联系啦。”方柏彰不无忧心地说。
“好你去吧,准你一天假。”刘虎忽然思索一下说道,“好像听说宁安州电报局停业啦,你要去得到长沙城才行,这样,你骑我的马去吧,会骑马不会?”
方柏彰点点头,“学过,就是骑得不太好。”
“那就悠着点,别急,明天回来都不会关你禁闭。”
方柏彰笑着向他行了个军礼,出门骑上营长的枣红马一路小跑驰向长沙。
来到长沙电报局,刚迈上台阶迎面看见胡曼莉从里面出来。
胡曼莉头戴一顶橘红色贝雷帽身穿皮夹克,卷发披肩,丰满的身段紧裹在合体的皮衣内,显得英气十足又妩媚动人。
“柏彰你怎么来啦?”胡曼莉眼睛一亮招呼一声,快步趋前而来,饱满的胸脯随着步伐微微颤动着。方柏彰急忙将眼光望向一边,微笑着答道,“我来拍封电报回家。”
“哦,我来帮我父亲拍封电报问问生意上的事情。”胡曼莉热情的目光一直盯在方柏彰身上,“你要拍电报回广东呀,听说如今长沙跟广州因为战事的缘故暂时停止了电报以及邮政业务哩。”
“真的?”方柏彰眉头顿时拧紧,目光也变得急灼起来,“那….那可怎么办好呢?我已有好几年没跟家里联系了。”
胡曼莉眼珠子一转说,“我有办法的,我父亲一个生意上的熟人最近有事要跑一趟广东广州,我可以拜托他顺道帮你去打探打探消息。”
方柏彰转忧为喜道,“那真是太好啦,谢谢你胡小姐。”
胡曼莉深深看他一眼,“谢什么,我们不是老乡吗何必客气,麻烦你将家人在广州的联系地址告诉我一下可以吗?”
方柏彰于是将卢君瑶在广州的住址以及自己家乡的地址都一并写在纸上给了她。
离开电报局,方柏彰被胡曼莉拉进一家经营江浙风味的饭馆,点了几样淮阳名菜,看着胡曼莉津津有味地吃着,方柏彰感慨地说,“胡小姐你都习惯江浙口味啦,看你的长相身材一点都不像老广人呀。”
胡曼莉扑哧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珍珠牙说道,“我其实是在沪上出生长大的呀,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忘记啦?”
方柏彰摇摇头,“你告诉过我?那我的确不记得了。”
胡曼莉假嗔道,“人家那回在四行仓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是就讲过嘛。”
方柏彰露出一丝歉意道,“我确实不记得啦,那时候我刚参军不久,脑子里只想着保卫四行仓库的事情。”
胡曼莉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夹起一个狮子头到他碗里。“你尝尝这个,我从小就爱吃,可能是受我母亲影响吧。”
方柏彰咬一口鲜嫩味美的狮子头,品尝着说,“这肉丸跟我们广东那的味道的确不同。令堂大人喜欢淮扬菜呀,她也是因为在沪上居住久了的缘故是吧?”
胡曼莉说,“我妈妈不是广东人,她是在苏州长大的。”
方柏彰略略思忖说道,“哦,那么你母亲跟你父亲不是原配夫妻吗?还是说你父亲来上海滩打拼之前就是单身一人?”
胡曼莉敛起笑容低声说,“我母亲….她是我父亲的妾侍。”
方柏彰暗想像胡百韬这样的阔老板纳妾也是寻常事情,便随口道,“那令堂大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风华绝代的佳人啦,所以才生出似胡小姐这般的江浙美女来。”
胡曼莉嘴角绽出一丝苦笑,“你说的没错,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一名色艺俱佳的评弹艺人,当年跟着我外公流落到上海谋生,她的技艺就是我外公亲授的,后来我外公病了全靠她登台卖艺维持生活,我父亲是在跟商界朋友应酬时观看她的演出并且喜欢上她的,当时我外公治病急需钱,光靠演出收入远远不够,无奈之下我母亲跟了我父亲当外室,一年后我外公还是去世了,后来就有了我,我父亲就将她接入胡氏宅门里当小妾,实际上,我跟我的兄长胡明晖我小妹胡亚楠是同父异母,他俩的母亲才是我父亲在广东就已经成亲的原配。”
原来这个光艳照人的胡小姐的身世还如此与众不同,方柏彰忙道,“对不起胡小姐,我实在是不知道….”顿了一下,他关切地问,“那令堂大人如今身体可安好?”
“她已经去世了….”胡曼莉眼圈红了,掏出一块方帕擦拭一下,“实际上我母亲是一个人独居多年后病死的。”
“啊,怎么会呢?”方柏彰大为惊奇追问,“你不是说她已被接入胡氏宅门里当妾侍了吗,又怎么会如此呀?”
“我那个大妈是一个醋瓶子,当初她允许我父亲将我母亲接入家门只不过看在我的份上,几年后我母亲再没有为胡家生育子嗣,我大妈就在我父亲跟前说三道四,我父亲从前做生意的资本很多是从我大妈娘家那里得来的,自然对她言听计从,渐渐就冷落了我母亲,我母亲在抑郁中得了肺病,一开始病情并不严重也不见得会传染别人,可我母亲跟我父亲却以此为借口,将我母亲迁出胡氏宅院,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宅院,让一名老妈子去陪她,还不让她回家看望我,我母亲是一个很清高倔强的女子,如何受得了这般对待,她的病情很快就变得严重起来,咳嗽咯血不止,从此真的变成一个病君一般,有一次我瞒着家人偷偷去看她,我隔着门缝看见她趴在床上泪流不止地呼唤着而我的乳名,我也哭了,用力拍着门要进屋,她却害怕传染我,坚决不开门反而将我轰走了,我是一路哭着跑回家里的….在我八岁那年,我那苦命的母亲终究抛下了我去世了….出殡那天只冷冷清清来了几个人,是我一直陪伴在母亲遗体身边,直到下葬,直到后半夜我才独自离去,那个日子我将永生难忘….”
胡曼莉不停用手帕擦拭着眼睛,涟涟泪水很快将方帕湿透,看着她那泪眼婆娑楚楚动人的心酸样,方柏彰不由得恻隐之心大动,掏出自己上衣口袋的一块手绢递上去。
胡曼莉并没有接,而是呜呜地哭出声来,方柏彰将手绢塞过去,胡曼莉接住却一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香肩剧烈地抖动起来。
唉,想不到出身豪门的胡小姐竟然也有一段如此凄惨的往事,同情心使得他没有去挣脱她,而是轻轻捏住她那凉浸浸滑腻腻的手,俩人之间的关系悄然不觉之中拉近了不少….
在以后的日渐频密的交往里,方柏彰还陆续获悉了胡百韬之所以要想培养胡曼莉女承父业的难言苦衷。原来,胡曼莉同父异母的兄长胡明晖自幼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稍有操劳就会使得他的身体不堪负累,而胡氏家族的大盘生意一旦日后由他来全权继承的话恐怕也难令人放心,而胡百韬的原配自从生下胡亚楠以后年事渐老也不能再有所出,曾经给予厚望的妾侍——胡曼莉的生母又已经病故,偏偏小女儿胡亚楠性情又大大咧咧根本不是从商的料,看来看去,就只有聪明机灵又不乏心计的次女胡曼莉是唯一可堪此任的人选,所以胡百韬才刻意替她张罗选婿,一心想扶她上位,着她日后辅助儿子胡明晖执掌胡氏家族企业。
只不过,此时胡曼莉却心不在焉,因为她已然深深陷入情感世界之中难以自拔,对此胡百韬也百般无奈,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聪明又美丽的女儿并不是那么好驾驭,一旦她认定的事情,即便是他这个当父亲的也是无法阻挠的。
胡曼莉每隔五六天总要打电话到苍龙镇一连连部,跟方柏彰闲聊或者是约他在休息日到长沙城或是宁安州见面,自然每回都是胡小姐亲自驾车前往接送,一开始方柏彰有点抵触,觉得影响不太好,总想编造各种理由拒绝,可是不久营长团长乃至师长都知道了此事,他们都异口同声表示支持,并且给方柏彰放大假,极力来撮合俩人,因为他们都晓得,胡小姐的家世可是非同寻常,攀上了这个阔佬的千金,对部队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毕竟仅靠国民政府拨下来那点军饷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在上上下下一片艳羡以及鼓励的目光下,方柏彰渐渐丢掉了拘谨与戒心,自然大方地与胡曼莉交往起来,不过他心里也并未忘记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以及乡下的母亲,他仍一直在盼望等待着她们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