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关山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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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广州警察局的便衣特务之所以突然包围方柏彰与卢君瑶幽会的旅馆,并非他们消息灵通探听到共党分子黎子昌意图策反国军中校方柏彰,而是有人向他们告密,说共党间谍黎子昌在旅馆内与有心附逆的方柏彰密谋叛变,这个告密者竟是伍福荣。

这段时间卢君瑶经常在弟弟的住处流连驻足引起伍福荣的不满与戒心,于是他悄悄盯梢了卢君瑶的行踪,发现她竟然跟着黎子昌去旅馆幽会前任丈夫,他顿时嫉恨交加恼羞成怒,可他深知自己无论如何斗不过黎子昌和身为军官的方柏彰,于是想出这个挟私报复的毒招,他溜进警察局,他还特别交代说,消息来源于自己的妻子卢君瑶,是她利用自己与黎方从前的关系探听到,并叮嘱丈夫前去报告,也就是说卢君瑶是线人。

由于伍福荣的告密,导致黎子昌壮烈牺牲,然而方柏彰最终却还是登上了赴港的轮船….

卢君瑶在仙湖街大屋苦等了三天不见方柏彰人影,她知道他又一次失约了。

南下大军解放了华南重镇广州,张静玉这才获悉自己丈夫为了策反方柏彰搭上一条性命,当了寡妇的她愈发憎恶卢君瑶,而且这种憎恶之中还夹杂着丝丝醋意,她敏感地察觉,黎子昌对卢君瑶的关心已经超出一般朋友的范畴,她曾经问过黎子昌是不是喜欢卢君瑶,黎子昌只是含糊地说,在她未嫁给方柏彰之前的与她是好朋友….

解放后的张静玉当上了市教育局科长,她将那份哀伤深埋在心底,全心全意投入到新生政权的工作中,不久教育局来了一位南下干部,也是科长,叫张其骏,从前在上海搞过地下****活动,妻子在去年病故,过了一段时间,张科长在工作接触中喜欢上了张静玉,并且大胆地向她表白,丧偶不到半年的张静玉回绝了他,还明确地告诉对方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结婚,革命工作就是自己下半辈子的全部内容。

张静玉每天一早出门去教育局上班,下班就奔菜市场,然后回家做饭,三点成一线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轨迹。有一天张静玉在菜市场附近一眼发觉挺着大肚子的卢君瑶,她迅速转身离去,她不愿意见这个让她饱尝寡妇苦涩滋味的女人。由于张静玉革命资历深加上工作勤恳卖力,两年后她被提拔为副处长,反右前一年还当上处长,张静玉的仕途可谓平坦顺利,可她的个人生活却是那么的枯燥单调。

因为嫉恨当了一回告密者的伍福荣还没来得及领赏金广州迅速被解放,他将此事深深藏在心底从此夹起尾巴做人,对卢君瑶也体贴关爱有加,唯恐她知道自己干的那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看见卢君瑶再没有跟自己提离婚的事,估计方柏彰多半已经不在广州,于是暗暗松口气。

半年后,卢君瑶的肚子又明显地鼓了起来,伍福荣更是满心欢喜殷勤备至地待她,觉得这个女人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自己了。

其实卢君瑶肚里的孩子并非伍福荣的,那段时间里,因为失望与抑郁,卢君瑶根本就没让伍福荣碰自己的身子,这个孩子实际上是方柏彰的骨血,是在那个小旅馆里怀上的,这个秘密只有卢君瑶自己清楚。

不过这样也好,虽然失去了方柏彰,却怀上他的孩子,也算是一种安慰,这是自己跟心爱的男人爱情的结晶呵,多年以来的夙愿终于实现啦。十月怀胎一朝分娩,1950年夏,卢君瑶诞下一名女婴,她给她起名宥仁,寓意宽宥仁爱。伍福荣也十分欢喜,因为伍宥仁长得眉清目秀,颇为招人疼爱,加上快满三岁的伍思贤,他觉得自己如今是儿女双全十分美满啦。

1956年公私合营,伍福荣所在工厂成了国营机械厂,他也因为年深资历久当上了车间小组长,解放后的伍福荣也仿佛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那些吃喝嫖赌的恶劣习性统统不见,在厂子里工作勤奋老实厚道与人为善,一时间成了老好人,颇得群众认可,连卢君瑶也暗暗觉得有点诧异:俗话说狗改不了****,这个人到底怎么啦?

她哪里晓得,伍福荣内心深处有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告密出卖黎子昌的事,唯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只好竭力装成一个老实厚道之人,在工友同事们赞誉声中才好在新生政权里继续混下去。

这天,正在家里清扫卫生的他忽然发现卢君瑶从往日好姐妹蒋文婷那里拿回来的方柏彰在“八一三”抗战前线写来的信件,他匆匆忙忙划着火柴要烧掉,卢君瑶一看急忙制止。

“你他妈糊涂透顶呀,”伍福荣一急之下骂道,“这些通敌证据足可以把你我和孩子全都毁掉,你还保存干嘛!”

“你….”卢君瑶皱起眉头,“什么通敌,这是他在抗日前线写回来的,你不要神经过敏好不好?”

“我神经过敏,你那个死鬼男人他是个国民党反动军官呀,你还打算把那段见不得人的历史搞到全世界都知道呀,共产党能放过你,烧掉!还有,你弟弟卢启平从香港寄回来的信件最好也烧掉,谁知道他在那里有没有跟台湾国民党联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懂不懂?”

伍福荣不由分说将卢君瑶一把推开,将信件在洗脸盆统统烧掉。

望着冉冉升腾的火焰,卢君瑶心里暗道:烧吧烧吧,宥仁就是方柏彰的亲骨肉,这个秘密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从此以后,这对表面上和气恩爱的夫妻又再度陷入冷战之中,卢君瑶说要夜习补课批改学生作业,带上女儿住到小学教工宿舍一两个星期都不回来,伍福荣近来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也需要积极表现,常常带着徒弟们加班加点,也顾不得卢君瑶那边。

******的钟声里,伍福荣升任车间副主任并如愿入了党,成为了工厂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卢君瑶则带着伍宥仁待在学校当班主任,俨然像一个单身母亲。三十八岁的她穿一身列宁装,白衬衫衣领反在外面,发髻盘在脑后,知性而文雅,在课堂上授课不苟言笑却又认真负责,众多的学生都喜欢这位外冷内热性格善良的女老师,在她的悉心教导下,班上语文成绩一跃成为全年级最突出的班级,学期末卢君瑶也顺理成章被选为学校年度优秀教师,出席区教育局年度表彰大会。

新学期来临,卢君瑶发现在自己的课上,不时能看见一位穿中山装举止干练的中年男人坐在后排听课,有时候还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卢君瑶心想也许他是邻近学校一位来旁听学习的同行,就没怎么在意。

两周后,学校召开教工会议,白发苍苍年届退休的李校长指着那位旁听的中年男人向大家介绍,说他是区教育局调派来接任校长的张其骏同志。卢君瑶一怔,定定地望着向大家点头致意的张其骏:原来这个人是微服私访,未到任先来一番摸底考察呀。

在热烈的掌声中张其骏发表就职讲话,卢君瑶注意到,这位新到任的校长特地点名表扬了两位他之前微服摸底中发现的好老师,“刘万才老师嘛教学经验丰富,他在课堂上使用的那种提问式教学方式很有新意,也很能激发起学生们的求知欲望,很值得肯定,还有,就是卢君瑶老师,我听说这位同志原先并非科班师范毕业,可是根据我旁听的感受,我觉得卢老师教学态度极其认真严谨负责,对于课堂知识的讲解深入浅出详细生动,丝毫不亚于我这个师范毕业的大学生呀,我在课后私底下还征询过她班上学生们的反映,都说卢老师批改作业特别的认真,对于学生不足之处点评非常准确详细,而且还照顾到学生们的自尊,使得他们既懂得自己的毛病所在又对学习充满了热情与期待,这是什么,这是一种很好的换位思考方式嘛,我相信卢老师肯定是经常将自己换位为学生一分子,想其所想,知其所求,正因为如此,在课堂上不苟言笑的卢老师却能得到班上同学们普遍的欢迎与认可,我觉得这一点,是很值得包括我本人在内的不少老师们借鉴思考的….”

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响起,这掌声是送给卢君瑶的。卢君瑶发现,带头鼓掌的张其骏校长,眼睛里充满着异样热情的神采,她的脸微微发烫了。她自问自己何曾有过什么换位思考,只不过就是凭一股为人师表的负责态度来教学罢啦,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太多心思去琢磨别的事情,除女儿外,工作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了。

学期中段,在张其骏校长的提议下,卢君瑶升任为语文教学组组长,工资也调升一级,从此得到了知遇重用的她工作更起劲了,常常下班还一个人留在教师办公室详细批改作业。

这天傍晚,卢君瑶照例推迟下班看学生作业,忽然张校长出现在她跟前,将一封信递给她,“这是我的信?”卢君瑶还以为校长替自己从传达室拿信,“不,这是我写的信,你批改完作业再看不迟。”说完张校长转身翩然而去。

卢君瑶有些发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张校长写的信,给我的?

不待批改完作业,她就打开了信笺,卢君瑶万万没想到,这是一封求爱信,在信中张其骏用文采斐然的词句表达了对卢君瑶无限的景仰与爱慕,他希望能跟她建立一种超越同事与朋友的革命友谊,进而结成一生的伴侣….

卢君瑶丢下似乎有点烫手的信笺,她的脸红了,心房突突狂跳不已。

自从十年前方柏彰一去不回音讯全无,她的心就渐渐死去,容貌依然美丽的她对于男女之情早已意念俱灰,跟伍福荣在一起她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她所有的希望只在女儿以及学子们身上….

平心而论张其骏的相貌学识与风度比伍福荣高出不知多少倍,与卢君瑶也有许多共同语言,终止目前这种无爱的婚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似乎是合情合理之事,可在卢君瑶心底却依然存在着一个不切实际近乎幻想的期许——有朝一日,音讯渺茫的爱人再次归来,与自己及女儿团聚,虽然卢君瑶也不知道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但是以前苦苦等待十二年,奇迹还是发生了,他死而复活地出现在面前,那么下一个奇迹会不会在某个时间点上再次出现呢?

她心中自始至终只装载着一个男人,别的无论多么优秀的男人都再也无法挤进她的心房。

她想到了拒绝,可是该如何拒绝跟自己如此般配的张其骏呢?卢君瑶沉吟片刻,飞快在一张纸上写下两行娟秀工整的字体:张其骏同志,承蒙错爱不胜惶恐,只是我如今已有爱人与家庭,此生亦不复再有爱上他人的可能,谢谢你的赏识,卢君瑶。

她将纸笺折叠好塞入张其骏办公桌抽屉里,重新坐下来专心批改作业….

两周过去了,张其骏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卢君瑶心想大概他已经看到自己的纸条而死心啦。卢君瑶到附近菜市场买菜打算带上女儿一起回家看儿子伍思贤,不料在菜市场门口却遇见张其骏。他空着手站在路边,显然并非到市场买菜偶遇。

“卢老师….你所说的爱人就是那个在机械厂工作的男人?”张其骏开门见山问道。

卢君瑶一怔,旋即意识到极有可能张其骏对自己的情况做过了解探究,甚至还跟踪过自己回家。她微微一笑道,“难道不可以吗?那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他叫伍福荣。”

“你跟他?简直就是一朵….”说到这里,张其骏停住了,毕竟他还是个知识分子,知道说话要分轻重。“卢老师请你原谅,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一个单身母亲,所以才….既然你爱自己的丈夫,我就只有祝福你们。我….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样子跟我那过世的妻子有几分相像,她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也曾是一个很优秀的国文老师,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很有一种亲切感….所以才很冒昧地给你写了那封信,那么请你忘掉这一切吧,今后在工作中我们还是好同事好朋友行吗?”

说着张其骏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凭感觉卢君瑶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一个敢作敢为而又坦诚的人,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这样的男人是值得交往的

于是她也伸出手来和对方握了一下,“希望以后我们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在您的领导下将教学工作越搞越好。”

张其骏连声道,“一定一定,学校里的老师如果都像你一样,何愁工作搞不好。”

彼此释然的他们,在菜市场里边交谈边买菜,然后才分手各自回家。

卢君瑶一踏进家门,就看见伍福荣一反常态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以往分别一周,伍福荣看见她回家总是脸上堆满笑容殷勤备至。

卢君瑶往自己身上看看,也没别的什么,于是问道,“你怎么啦?谁惹你生气啦?”

伍福荣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卢君瑶大骂,“丢那妈你想给老子戴绿帽是吗?嘿嘿怪不得你一星期才回家一趟,原来早就在学校那里有了别的男人!”

卢君瑶喝道,“伍福荣你抽什么风,谁给你戴绿帽说清楚!”

伍福荣冷笑道,“还不认,我刚才在菜市场亲眼看见的还有假,那个男人是你学校里的相好是不是?”

卢君瑶气得脸色通红,“你混账!难道我连跟别的男人说说话的自由和权利都没有吗?伍福荣,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思想龌龊,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是小人?哼哼,我可没那么大度,老婆跟别人上床还没事人一样。”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算是看明白了,跟你这种人日子没法过。”说着卢君瑶拉起吓得小脸煞白的伍宥仁就往门外走。

“想去找你那野男人吗,先问问老子的拳头答应不答应!”伍福荣挡在门口一捋衣袖握紧拳头就要动武。

坐在一边的十二岁的儿子伍思贤忽然像一头小豹子扑到伍福荣跟前,手持一把水果刀,指向伍福荣尖声叫道,“不许你欺负妈妈!”

伍福荣一下愣住,卢君瑶也愣住,这个平日有些疏远的儿子在关键时候的表现是她不曾料到的,顿时泪花充盈在眼眸里,她抱住儿子那瘦小的肩膀,愧疚自己以往对他关心得太少。九岁的伍宥仁则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伍福荣眼珠一转,一把拽过小女儿,“你要走也可以,女儿得留在这个家。”

他深深知道卢君瑶最疼爱伍宥仁,抓住女儿做人质,卢君瑶就没法离家出走。

这对非常时期捆绑而成的夫妻之间的战争进一步升级了,卢君瑶虽然没有跟伍福荣脱离夫妻关系,但这个往日一度维持着表面和谐的家庭实际上却破裂了,卢君瑶干脆住在学校宿舍一个月都不回家一两次,伍福荣则将女儿留在自己身边,每天放学都亲自接回家来,并且反反复复在她跟前讲卢君瑶的坏话,刚升上中学的儿子伍思贤每天中午和下午跑到母亲学校吃饭,晚上也住在母亲的宿舍….

随着时间加深日积月累,这个家庭慢慢分成了两拨,卢君瑶跟儿子伍思贤一拨,伍福荣跟女儿伍宥仁成了另一拨,由于受到父母影响,儿子跟女儿之间也开始变得水火不容。俩人见面就要互相瞪眼撇嘴甚至顶撞….

伍福荣心里暗自得意,由于女儿的缘故,卢君瑶始终没法跟他离婚。卢君瑶则心里感伤,方柏彰亲骨肉的女儿如今却跟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亲如父女,真是老天造物弄人呵!

1964年全国上下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市教育局的张静玉处长被任命为区教育局局长,并负责主抓本区“四清运动”。张静玉对卢君瑶原本就有着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排斥感,此番聚首便又重新挑破了那未愈的创伤。在张静玉内心深处一直都认定,卢君瑶是间接害死黎子昌的那个人,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的存在,黎子昌也不会跟自己过着同床异梦的夫妻生活,更不会让她饱尝这么多年寡妇的苦涩滋味。

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久,运动工作组就陆续收到一些揭发个人历史问题的检举信,其中一封信件引起了张静玉的兴趣,这是一封举报卢君瑶可能存在隐瞒历史问题的群众来信。信中说,1947年春,卢君瑶在广州沙面邂逅了失散多年的丈夫,当时他的丈夫作为马头岗新一军公墓工程贪腐案被告人,之后又远赴东北参加与解放军的作战,这些情况卢君瑶本人自解放后一直隐瞒下来,似有必要清查。

其实有关于此事的内情以及卢君瑶的身世,张静玉早就听黎子昌生前讲过,她估计此事大概是从当年沙面法庭那里相关的人员流传出来的。然而张静玉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批示工作组停止卢君瑶的教学工作让她专心交代历史问题。

卢君瑶对自己第一段婚姻的确有所隐瞒,但却并非见不得光,只是因为方柏彰在解放战争中曾经与解放军对垒过,她怕会牵累孩子这一代人。接到停职交代历史问题的通知,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如实交代过去会有怎样的将来呢?她心里一点底子都没有。可是继续隐瞒恐怕也过不了关。

就在她极度矛盾惶惑之际,张其骏出面替她解了围。

身为学校领导的张其骏自然也看到了那封检举信,有关卢君瑶以前的那段历史,在他卢君瑶的交往中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作为知己好友卢君瑶并没有对他隐瞒自己的过去,于是张其骏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查到那个写检举信的人,原来此人竟是当年临时法庭上的一名卫兵,后在东北战场上被俘遣返回老家广州,刚好在卢君瑶任教的这所小学里当看门人,卢君瑶自然不曾留意当年法庭上一名卫兵,此人却了解一点她的情况,出于对“四清运动”的恐惧,他想通过检举别人来达到自保的目的。

张其骏以学校“四清运动”领导小组长的名义跟看门人详谈一番,解除其思想上的顾虑,并让他重新写一封信,声称之前的信件内容有误,自己认错人,当年那个出现在法庭上的女人并非现今学校里的这个卢君瑶云云。

再次接到来信的张静玉大失所望,自然她也不清楚张其骏在背后所搞的动作,但她也没有别的有力证据来继续为难卢君瑶,加上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卢君瑶的丈夫方柏彰虽然打过内战,也曾经是一名抗日英雄,而且丈夫黎子昌还曾经策反对方起义,如今下落不明,至少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仍在台湾。

张静玉只好罢手,但她也刻意给卢君瑶留一条尾巴,让此案成为一桩悬案….

两年后****爆发,张静玉成了走资派遭到打倒,卢君瑶也被旧事重提解除了教职,两个靠边站的女人被分配去扫大街,一天早上在马路上相遇,张静玉苦笑一下继续低头扫街,卢君瑶则为她这样正统的老革命也遭人清算而感到愤愤不平,两个女人在共同的劳动中渐渐弥合了间隙,成为了好朋友。

“****”一开始,卢君瑶那个勉强维持着的家庭终于彻底地破碎了,伍福荣参加了造反派,并且成为了一名小头目,女儿在父亲的影响鼓动下也参加了红卫兵,伍福荣整天忙造反夺权文攻武卫,伍宥仁则到处破四旧揪斗所谓的走资派,高中毕业已经参加工作的伍思贤看不惯父亲所作所为干脆住在单位宿舍不回家,卢君瑶苦口婆心劝诫女儿别去参与打砸抢,母女之间几乎反目成仇,爬上造反派二号头目位置上的伍福荣趁机煽动女儿个卢君瑶脱离母女关系,卢君瑶大怒,愤而提出与伍福荣离婚,今非昔比的伍福荣当即表示欢迎,并且威胁说要曝光卢君瑶解放前与反动军官方柏彰勾勾搭搭的肮脏往事。

正当夫妻俩怒目相向之际,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群红卫兵冲进来,将一双破鞋挂在卢君瑶脖子上,又把一张写着“打倒反动军官的情妇卢君瑶!”上面还画着大叉叉的木牌也挂在卢君瑶胸前,将她押出去游街示众….

夜晚八点,卢君瑶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家里,闻讯赶来的儿子伍思贤一把扶住母亲让她坐下,一旁生气直跺脚的伍宥仁则痛骂母亲不要脸下作,翘着二郎腿在一边喝酒的伍福荣幸灾乐祸地说她是罪有应得有多风流就有多折堕(粤语方言报应之意)。

实在是忍无可忍的伍思贤一把夺过伍福荣手里的酒瓶,咔嚓一下在桌边磕碎,握着一端就要朝伍福荣扎去。

“住手!”卢君瑶一声厉喝,制止儿子的鲁莽冲动。“伍福荣,你真是小人得志一朝狂。你不是要跟我离婚吗,好,那今天我和你就在这里当着儿女们面前将我们之间的旧账一笔笔统统数清楚!也好让孩子们认清楚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伍福荣冷冷一笑道,“说吧,你脸皮够厚你就说吧,先说你嫁给反动军官方柏彰的事情,再说说你在广州解放前偷偷摸摸跑去跟他幽会偷情的事实,也让阿贤和阿仁知道你是一个水性杨花的烂货。”

“无耻的东西,我为什么会嫁给你,你自己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你当年对我做下那种事情,我卢君瑶会嫁给你这个吃喝嫖赌的光棍吗?”

“妈妈。”一边的伍思贤开口问道,“你当年….真的嫁给过反动军官方柏彰吗?”

“没错,我在十八岁那年就嫁给了方柏彰,我很爱他他也爱我,他绝不是什么反动军官,而是一名出生入死的抗日英雄,还曾经是坚守上海四行仓八百壮士之一,我原本一心一意等他回来团聚,可是你们的父亲——就是眼前的这个卑鄙小人,他趁我落难之际….强行奸污了我,并导致我怀孕,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跟他结合的。你说我偷偷跑去跟他幽会,事实上我是跟革命烈士黎子昌一道去策反他起义,我问你,这样的人难道是反动军官吗?”卢君瑶义愤填膺地申述道。

“哼哼,你说他是抗日英雄就是抗日英雄,你说策反他起义他就起义啦?你有人证物证吗?”伍福荣反驳道。

“别吵啦!”坐在伍福荣身边的女儿伍宥仁插话道,她用质疑的眼光瞪着卢君瑶,“你说当年是我父亲奸污了你才导致你们的婚姻,可父亲却告诉我,当年是你走投无路才选择与他组成家庭的,换而言之,是我父亲拯救了处于极度贫困状态之中的你,至于你所说的那种事情外人是很难判断的,我们也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不是吗,稍微懂得一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国民党的部队虽然参加过抗战,但是在内战中也曾大肆屠杀过革命人民,而你说是去策反他起义,可是为什么他最终没有留下来建设新中国?这一点就很值得怀疑嘛。”

“你….”卢君瑶一时无语,毕竟她也不晓得为何方柏彰已然答应过自己,最终却影踪全无,黎子昌已经牺牲,谁能替她证明呢?

“哼,她那是狡辩!”伍福荣嘲讽道,“因为反动军官方柏彰疯狂屠杀解放区军民而受到******集团所谓的表彰,身上有金条美钞,你们的母亲就想继续与他保持那种肮脏关系,所以才跟他幽会偷情,至于什么策反那不过是你掩人耳目的一块遮羞布!”

“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伍思贤见卢君瑶无言以对,一时间也动摇了,睁大一双惶惑的眼睛望着母亲道。

伍宥仁一拳砸在桌上,“事实已经摆在那里,爸爸的话戳穿了她的谎言,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为了金钱就可以跟反动军官苟合偷情,我没有你这样的母亲,卢君瑶你应该向广大革命群众低头认罪,彻底坦白交代你跟反动军官方柏彰鬼混的事实!”

“阿仁….”卢君瑶满含泪水的眼睛盯住大义灭亲的女儿,内心深深地被刺痛,她口口声声将亲生父亲称作反动军官,而把那个侮辱自己大半辈子的禽兽却认作父亲,怎能不令她伤心欲绝。

“爸爸,我看这个家我们已经没必要继续待下去了,跟这样一个卑鄙下作的人在一起只会玷污了我们这些革命者,从今天开始,我宣布跟反动军官的情妇卢君瑶断绝母女关系….”伍宥仁说着站起身来。

“你不能这样做,阿仁….你、你侮辱我也就罢啦,你不能这样侮辱你自己的亲生父亲呵….方柏彰,他不是反动军官,他是一个真正的抗日英雄,一个值得你尊敬一辈子的父亲呵….”卢君瑶颤巍巍地伸着手,仿佛是在向着上苍倾诉似的大声说道。

屋内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伍福荣一拍桌子怒道,“臭婆娘原来你….真给老子戴了十六七年的绿帽!”

伍思贤结结巴巴地道,“妈妈,您是说…方柏彰他是阿仁的亲生父亲?”

伍宥仁煞白的脸色转眼间又变得通红,她怒不可遏地喝道,“不,你胡说,我怎么会是反动军官方柏彰的女儿?!”

卢君瑶像一尊雕塑伫立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女儿缓缓地说道,“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十七年前的那个早上,黎子昌将我带去见你的父亲我的前任丈夫方柏彰,他哭着请求我原谅他再婚的事实,我哭着请求他留下来,留在大陆….他答应了,这天我和他,在那间小旅馆里度过了十分美好恩爱的一段短暂时光,那以后我根本不让伍福荣碰我一下,所以阿仁….你就是方柏彰的亲骨肉,是他的亲生女儿呵,这个秘密我一直保留了十七年,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害怕,那样会造成对你的伤害,使你那幼小的心灵无法承受这份沉重的打击….可是今天,你有权利知道这个真相,你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你应该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尤其是,你应该对你自己那至今都生死不明的亲生父亲有一个正确公平的认识呵,再也不可以肆意侮辱他了呵!”

伍宥仁一跺脚怒骂道,“不,不,我绝不可能是一个反动军官的女儿,我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你自己自甘堕落去给国民党当情妇,你不能将我一起拖下水玷污了我的身份!”

伍福荣赞道,“好女儿做得对,跟这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划清界限,我支持你!”

伍宥仁一瞪眼骂道,“你居然娶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弃妇当老婆,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伍福荣皱起眉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白费了老子养你这十几年的米饭啦!”

伍宥仁一甩小辫子大声说,“我宣布跟你们跟这个家彻底断绝关系!”话音刚落就冲出屋子消失在夜幕底下。

卢君瑶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滴洒在地上,“阿仁….柏彰,我对不住你,我没有教养好我们的女儿….呜呜呜….”

伍福荣一拍桌子喝道,“你他妈嚎丧呀,给老子滚出去,听见就心烦!”

伍思贤握紧拳头逼近老子跟前恶狠狠地道,“该滚蛋的是你,这个家是我和妈妈的,你就跟你的造反派住到一起去吧。”

十九岁的伍思贤长得高高大大,个子比年近五十的伍福荣高出半个头,伍福荣不由得心里发虚,他也晓得儿子从小就不跟自己一条心,于是冷笑道,“好嘢卢君瑶,你居然教他打老子,只怕他也是哪个野男人跟你的种吧?”

伍思贤怒不可遏地举起砂锅般的拳头就要往伍福荣身上招呼,伍福荣见势不妙急忙逃之夭夭。

伍思贤搀起椅子上的母亲,“妈,您刚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卢君瑶一把抱住儿子哇地痛哭起来,“好孩子,只有你才是妈妈的好孩子呵,呜呜呜….”

伍福荣死了,死在三天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他被儿子伍思贤从家里赶出去以后,只好临时栖身在造反派占领的一幢二层楼的厂房里。这天夜里,造反派大头目火烧屁股来找他,向他透露一则刚刚探听来的消息:红旗造反派从一名被揪斗的解放前曾在伪警察局任职的“五类分子”嘴里撬出一个口供:1949年10月广州解放前夕,有人向警察局举报共党谍报分子黎子昌在旅馆内与有心附逆的国军军官方柏彰密谋叛变,警局侦缉队据此击毙了黎子昌,方柏彰逃逸,这个举报人就是国营第二机械厂东风造反派的二号人物伍福荣。

“老伍,你老实讲,你他妈当年是不是干过这事?”大头目魏邦辉追问道。

伍福荣矢口否认道,“绝对没有的事,丢他老母纯碎是造谣!”

魏邦辉冷冷道,“这不是造谣,是那个‘五类分子’交代的口供,你最多可以说他是诬陷你。不过老伍,你也知道眼下局势乱的很,打倒一个人是不需要什么证据的,你如今身为咱们东风派的老二,若是你身上有屎,丢你老母,那受害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那是咱们整个厂子东风派一百零八人哪。”

伍福荣直愣愣看着魏邦辉,“那你老魏的意思是——”

魏邦辉将两道浓黑的眉毛一拧道,“我的意思还得想一个彻底解决的法子,你看呀,咱们东风派只有一百零八人,红旗派有两百一十人,要是面对面干仗咱们打不赢他们,为今之计,那就是劳烦你老兄走一趟,悄悄地将那个‘五类分子’干掉灭口,那样你再来一个死活不认账,红旗派也奈何咱们不得。我已经查过,那个‘五类分子’现在被他们关押在厂办二楼原先的财务科那里,你傍晚的时候,拿一根铁棍趁他们吃饭看守松懈的时候偷偷摸进去将他干掉,就可以一了百了,怎么样?”

伍福荣左思右想没别的法子,只好亲自上阵去杀人灭口。近来他参与过两起武斗,打残了两个人,对于杀人灭口这事,他还是有几分胆量的,更何况这里面还涉及他个人荣辱前程,要是明天等那个‘五类分子’将此事通过大喇叭一广播,自己可就彻底玩完,变成一条臭咸鱼死老鼠啦。

伍福荣的杀人灭口进行得还算顺手,可是杀人后却被对方发觉,一叫喊冲上来两三个看守人员,对打中伍福荣一铁棍将对方一名靑工鼻梁骨打得粉碎,可他自己的脑瓜却叫对方的铁锹给开了瓢,第二天中午,炽烈的阳光洒进市一人民医院急救室内,脑袋包裹得跟木乃伊似的伍福荣咽下最后一口气。

守候在门外的魏邦辉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死了就好,******免得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粥….

1968年初夏,伍宥仁主动报名上山下乡到了深圳宝安,临走前她甚至拒绝见卢君瑶一面,她是带着怨气走的,她痛恨那个让她身世从此有了不可清洗污点的母亲。

1974年,在****中也曾挨过整后来又复职的校长张其骏再一次写了一封求爱长信给二度守寡的也已办了退休的五十五岁的卢君瑶,请求跟她结婚。这时候儿子伍思贤已经成家生子,卢君瑶将房子让给儿子一家三口住,自己则搬到仙湖街逢源里七号卢启平当年买下的那间西关大屋。****初期,这所房子曾经被挤占,去年才落实政策退还卢家。

卢君瑶戴上老花眼镜在灯下反反复复将七页纸的信件读了好几遍,经过一宿的思考,第二天上午,她写了一封回信给张其骏,依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因为在她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一个近乎幻想与奢望的期盼:她在等待着,等待着生命中第二个奇迹的出现….

一转眼到了1976年春,有一天,一位花白头发的日本老汉忽然出现在仙湖街逢源里西关大屋门前,并给她带来了有关方柏彰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