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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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水调歌(1)

练子宁发到江都县的信,在初四日一大早送至顺义镖局。

与逢源镖局的求援信前后脚到。

前者,是“沈家嫡女”、沈家四房要到扬州府的消息。大意是让怀德、怀真、怀璧三大总管,帮衬着张辅,安排沈家认人的事。

后者,是逢源镖局的镖车即将经停江都县的消息——从京城往大名府的这趟重镖,由当家大镖头亲自率领镖师运送;为保万无一失,几名趟子手早两日出发,先行探路。结果,获悉近期在凤阳府、淮安府、庐州府,有匪患频频出没,杀人越货,甚为猖獗。

必经之路都在闹流匪,想绕道就得走海运,再从安东府上岸,过兖州府;要么就是原路返回,改道武昌府,绕过大半个湖南。两条路耗费的时间一个比一个长,大镖头左思右想下,向工部侍郎府在扬州的产业、顺义镖局求援,请其添派人手与车队同行。

这可跟之前胜娇容说的不一样。

前日在南门街一笑茶楼的会面,却被大总管、怀德搅合了,到现在没见到第二面,钟离冶也不知道胜娇容具体的部署。

逢源镖局的求援信,倒是意外的正中下怀,钟离冶刚好能借此离开扬州一阵。

措手不及的是沈家人的到来——

胜娇容知道这件事吗?

真假明珠的身份,是目前机构内高保级别的秘密,两个小姑娘,哪个也不容有失。沈家四房突然到扬州府认人,意味着不仅东宫的“沈家嫡女”要来江都县,嘉定城的沈家嫡女恐怕也要来江都县!

风云际会啊……

届时钟离冶跟着走镖的队伍启程,剩下张辅一个,眼睛看不见,也没有帮手,怎么避过三大总管的耳目,安排这场沈家的认人大会?

初四日甫一接到书信,钟离冶就忙不迭地到小东门街找联络人,要求跟胜娇容见面。当天没有回复。直到初五的下午,钟离冶坐在南门街的酒肆里等信儿,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到他跟前,说有人请他傍晚到保扬湖的东栅口,乘夜船往对岸的“烟月浮居”。

酉时过半,华灯初上。

江北一带,一般的船只仅在白天行驶,无夜行之船。唯独繁庶兴旺的淮扬两州,一入夜,河道上十分热闹,尤其从扬州府至各处,全是夜船,流水晚灯,扬篷而行,昼夜往来不息。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晕摇落在保扬湖波光粼粼的湖面,沿岸的大红灯笼一盏盏悬挂得流光溢彩。喧嚣的街市上,清风送爽的水岸边,茶楼酒肆林立,店铺商贩云集。香车锦辔,穿梭其中,人声交织,处处华灯灿烂,繁华喧闹。

烟月浮居——不是一座楼,而是一艘四层高的花船。

终日停泊在保扬湖的西岸,船底尖上阔,首昂口张,尾高耸。在上设舵楼三重,旁边有护板,用茅竹编成。外饰彩灯绸带,又朱栏翠幕,槛牖敞豁,富丽堂皇。

这种楼船只招待达官显贵,或是有名气的墨客文人,内分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伶人歌童若干,队舞鼓吹,无不绝伦;次号装载书画珍玩,也是对弈、品茗、会客之地;小号藏美人,请的多是教坊司的官妓,脂粉纨绮,声色艺俱佳。

钟离冶乘坐的小船离得渐进了,耳畔一阵丝竹管弦清音妙乐传来。

“想当初倚翠偎红,我风流,他俊雅,恩深情重……俏冤家风流万种,他也待学得七擒七纵,假和真你心里自懂……离恨匆匆,离恨匆匆,天涯咫尺不相逢……”

唱的是元·季子安的《题情》。

楼船上人头攒动,钟离冶混杂在侍从的队伍登上首层,见其中一舱是赌坊,不像市井那般乌烟瘴气,室内宽敞干净,灯火明亮。着装富贵的各色人物,穿梭在赌案前,桌椅、摆件无一不是名贵。

他正想往里走,后脖领被揪住,一个大力被扯进了旁边的小门。

钟离冶回身就是一手刀,被对方利落地挡住。

“放轻松……死色鬼!”

“是你!我还找你呢!”

钟离冶见到胜娇容十分高兴,下一刻,又被她的穿戴打扮晃了眼睛。

金钗珠头巾、窄袖缠枝团花褙子的女子,通身的裙衫都是深藕色。那颜色是渐进的,越往裙摆处越浓深,压边的花绣起起伏伏,衬得她整个人也像朵花一般。而她风鬟雾鬓、浓妆艳抹,不仅不落俗,反倒有种艳压群芳的雍容。

几度玉兰遥相望,不知原是此花身。

钟离冶忍不住在心里喝了声彩。

“我说,这两天你可让我好等……而且,我找你是有一桩大正事!你让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钟离冶龇牙小声道。

“当然也是正事。”

胜娇容说着,推他往斜角的小楼梯走。

这是一处暗道,开设在船舱夹缝中。逼仄的盘旋梯道,能从首层直抵船顶,也四通八道地连接着大部分舱室。

“我晓得你请求见面的原因。”胜娇容一边走,一边道,“练子宁给你们来信了,对吧?沈家四房要到扬州府来认人。”

“原来你也知道……”钟离冶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笑茶楼的那日,我就知道了。”胜娇容道,“那时我跟你说过,除了镖车的事,还有京城方面的消息要交代——沈家四房到扬州认人,就是京城来的消息。练子宁给你们的信,与京城给我的信,同样的内容,前后脚发出,后者比前者快了将近两日。”

钟离冶闻言一把拽住胜娇容:“我正为此捉急呢!上面怎么说?”

暗道内,彼此间的距离很近。胜娇容瞟了眼他攥着她的手:“急也没用,这事情你办不了,文弼也办不了。”

钟离冶皱眉道:“……难道你能办?”

“不然呢?”胜娇容抬眼看他,“京城直接送信儿给我,而不是你们。”

“可练子宁明确交代让文弼来安排沈家的人。”钟离冶道,“你能怎么办?以接生婆的身份,混进顺义镖局动手脚吗?”

远客将至,光是想想就焦头烂额。

偏偏赶上备选者也要来扬州,钟离冶不得不避出去——事情凑到一处,山雨欲来风满楼。

“对了,还有凤阳府、淮安府、庐州府……最近都在闹匪患,你知不知情?”钟离冶又道,“逢源镖局因此向我们发出了求援信,必要的话,还要请当地的衙门出面护送。”

胜娇容顺着梯道往左一拐,往上走了些许,在一处挡板前停下。

“这不是正好么,”她道,“你要避开备选者,逢源镖局的求救信就到了——大名府千里之遥,一来一往,没个把月都回不来。”

“可这是不是太巧了?”

“不巧,是我安排的。”

钟离冶一愣:“啊?”

胜娇容这时转过身,描金粉的眼尾上翘着,一脸饶有兴味地看他。

“钟离校尉,你到底要在我面前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不等他反应过来,胜娇容接着道:“还是说,你们到现在也没排除我内鬼的嫌疑?”

光线黯淡的窄道里,女子浓妆面庞充盈着蛊惑,一颦一笑,都显得丰艳动人。

钟离冶有些无措:“那个、我……其实……”

“一切起因于工部侍郎府、突然冒出来的那名备选者,是吧!”胜娇容开门见山道,“醉三年见面那日,你们说过,你们疑心机构出了内鬼。这其实仅是其一。其二,你们没说的是,你们还就此联想到——文弼受重伤回京,练子宁特意将他安置到扬州府,真是因为江南秀水,宜于养伤,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以练子宁的行事作风,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胜娇容自问自答道,“即是说,练子宁让文弼来江都县,其实是为了方便备选者。这许是一早打算好的,无论文弼受伤与否,备选者都会出面指导他。你们便就此推测,备选者很可能是北平亲军都尉府派驻在扬州的某名成员。”

既有堂堂的死士部正卫是内鬼在先,后有扬州府这名在内部声名远扬的女副卫,是敌方安插的策应,又有什么奇怪?

尤其同在扬州一亩三分地,招募选拔之前,暗中来跟工部侍郎府的人接触,当真是近水楼台,掩人耳目。

抱着这种猜想,钟离冶和张辅向联络人发出了申请见面的讯息。

然而醉三年那日出现的是胜娇容……

此时此刻,女子一副开诚布公问心无愧的姿态,这般坦荡,与寻常妇人遇事恼羞成怒得理不饶人的反应大相径庭。

钟离冶老脸微微泛红,难掩尴尬,却是打从心里生出几分敬佩和激赏来。

要说钟离冶与胜娇容,也算是旧相识了。

个中缘分奇妙,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小东门街有盛名满江南的“醉三年”酒楼,论起酒肆、酒坊、酒舍林立,还当属城南的闹市。彼时,钟离冶刚来扬州府,在顺义镖局接了镖师的活儿,不出镖的闲暇,隔三差五不到南门街吃酒,简直对不起他“酒篓子”的诨号。

某日他从酒肆出来,在街上撞见个游方僧人行骗。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则,钟离冶当场拆穿了假和尚的把戏。假和尚很恼火,尾随他至偏僻无人的巷子,欲行报复,结果被钟离冶打得半死。钟离冶又将他五花大绑,胸前挂了块“坑蒙拐骗假秃驴”的牌子,扭送去了衙门。

几日后,钟离冶又去那家小酒肆,正豪饮得畅快,一个卖唱盲女过来讨赏,被伙计推搡着跌倒在地。钟离冶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才发现盲女恁的标致,一张楚楚瓜子脸,鬓发如云,姱容修态,眼眸虽涣散无神,狭长的眼尾略微上挑,又显出别样的妩媚。

钟离冶给她要了份煎包、一碗清汤面,盲女吃得狼吞虎咽,毫不矜持。钟离冶却愈发觉得她好看,拄着腮帮子,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看她吃东西。这时候,一帮刁徒凶神恶煞地来闹事,声称盲女欠他们的债,要抓她抵偿。

按照英雄救美的老戏路,钟离冶出面将坏人打跑,又体贴地护送盲女回家。

然后……

他就被人瓮中捉鳖了。

盲女其实不盲,她是江都县大名鼎鼎的接生婆,也是专替人消灾的掮客,与打行、叫化子、游赖、强人之流为伍,就是老话讲的地头蛇。钟离冶那日拆穿的假和尚,是无赖帮中的一员,他怀恨在心,事后找到胜娇容替他出头,胜娇容就做了一场仙人跳的局。

江湖经验丰富如钟离冶,本不该上这种当,可惜美人在前,英雄难免麻痹大意。他护送盲女至家中,半碗加了蒙汗药的茶,就把他放倒了。他挨了一顿痛打,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紧接着被扒光衣服,光屁股扔到大街上。

耻辱啊!钟离冶蒙受此奇耻大辱,岂能善罢甘休。随后他抓了几名乞丐,问出无赖帮的据点,一人上门,打得对方人仰马翻,继而又把据点砸了,以泄他心头之愤。然而也是从那,钟离冶的噩梦开始了——只要他走在南门街一带,不是遇到“撞六市”的无赖,就是被讼棍、逸夫缠上;要么走着走着,忽然一个乞丐婆摔在他身上,疯叫着大喊色狼。

后来一次,钟离冶的钱袋被扒窃了,使得他喝了酒却没钱付账。正当他央求掌柜的赊一次,掌柜的拍案一声怒喝,一大群打行的青手不知从哪冒出来,罩面就是围殴的架势。钟离冶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他钻进小巷子,眼看要脱身,半路突然绷紧的一根绳子把他绊了个狗吃屎。

钟离冶眼冒金星地抬起头,就见一个身量高挑、秀骨姗姗的女子,手持着短木棍,笑吟吟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倒好!一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仗着几分本事,就敢砸我打行的场子……要是不让你知道知道厉害,以后谁还会听我胜娇容的话?”

女子说罢,一棍子狠狠砸下来。

钟离冶到现在还记得那当头棒喝的滋味,脑袋嗡的一下,血当即就淌了下来。换做旁人,非昏死过去不可,钟离冶是迎战部行伍出身的高手,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胜娇容这时扬手又是一棍,却被他牢牢攥住了手腕。

胜娇容挣扎着反抗,钟离冶压制住她的动作,将她推到墙垛子前。

“别逼我动手打女人!”

“那你最好打死我。”胜娇容挑衅地看他,“否则我不保证你会有什么下场。”

钟离冶半张脸都是血,糊着眼睛口鼻,视线有些模糊。他一只手按着她的身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鬼使神差地用另一只手撩起她的裙子,用那布料擦了把脸。

胜娇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个……”

话音未落,她抬脚就踢过去。那一脚又准又狠,钟离冶嗷一声蹲下来,疼得直不起腰。这时候,头顶上的棍子毫不留情地打下来。

等打行的弟兄们赶到时,钟离冶已经脸肿得像猪头,趴在地上神志不清。胜娇容扔掉木棍,从袖子里掏出小铜镜,她揽镜自照,抿了抿额角散落的发丝,又扶正发髻上的簪子,然后很淡定裕如地对镜翻了个白眼。

“怎么办,做掉他?”手下人问道。

“我是接生婆,不是索命的无常。”胜娇容闲闲地道,“你们是打手,也不是杀手……三教九流平时在私下里横行,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弄出人命,县老爷不会放过我们。”

“那这……”

“把他身上的财物都搜了。带回去,给他脸上烙字。”胜娇容道,“让所有江都县的百姓看看,跟我们作对的后果!”

钟离冶被拖着双腿拽走了,一直带到无赖帮的据点,一间破庙。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吊起来,险些成了烙面人。钟离冶拼尽力气挣脱绳索,打翻一干凶徒,逃了出来。等他跌跌撞撞狂奔回镖局,一张脸犹如打翻了酱醋瓶,青紫交加,让人目不忍睹。

打那之后,钟离冶就再不敢在城南大街露面了。他也至此成为大家伙的笑柄,憋屈得抬不起头来。直到有一日,胜娇容以稳婆的身份给两名镖师的婆娘接生,大摇大摆地出入镖局,钟离冶这才缓过神来,这疯婆子原来是做这行的!

而她怕是早打听清楚他在镖局做事,才敢三番五次地整他!

要知道镖局开门做生意,除了镖师们的功夫要硬,在官府有后台,跟绿林打好交道又极为关键。以胜娇容为首的无赖帮,在江都县乃至整个扬州府都很有势力,得罪她没有好处。所以,她是算准了他不敢还手,而他要想在江都县立足,也必须跟她和平相处!

钟离冶悲愤得咬碎一口钢牙,这哪里是接生婆,分明就是强盗婆,土匪婆!

往事不堪回首,满满的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