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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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扬州慢(2)

“我、我、我,”女子红艳艳的朱唇一翕一张,露出珠光贝齿,“我是北平派驻扬州府的‘死士’,副卫职衔。听清楚,是副卫。你之前就知道老娘的名讳了,胜娇容。往后你可以叫我胜副卫,或者叫我胜头儿,随便你,钟离校尉。”

最后四个字被她刻意拖长了音,钟离冶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钟离冶,北平亲军都尉府的第七卫,隶属于迎战部,校尉官。

第七卫的身份向来超然,副卫却是仅次于正卫一等阶的高职。不在中枢的副卫又相当少有,仅仅分散在南、北直隶这种辖于中央六部的直属府州。譬如苏州府的“细作”、春三彤,松江府的“暗卫”、缇贞,以及大名府的“清理者”、李园红。再加上扬州府的这一位,共计四人。

钟离冶很早就听过驻在扬州的死士部副卫,是南北直隶四大副卫中唯一的巾帼,善治善能,冠绝群辈。但他万万没料到,他仰慕已久的女长官,竟就是这个走街串巷给媳妇子接生、暗地里又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的疯婆娘!

十里八乡专门有这么一等女子,有张利辩之嘴,周旋于富豪大族抑或小门小户的妇人中间,不仅对孕妇临盆坐月、婴孩落脐洗三等事,经验老道;手段高些的,更暗中从事买卖,小到替深闺情女偷偷递信传言,大到为贪官说事过钱、消灾弭难……都是些为人不齿的阴私勾当。

在苏州府,有春三彤那个艳名远播的勾栏院花魁在先,扬州府又出了胜娇容这个混迹下九流的接生婆兼掮客!

细作部和死士部这都培养的什么人才啊!

愣神儿的功夫,一根纤纤玉指从砖洞伸过来,直接戳到钟离冶的鼻孔。

“干什么你!”钟离冶跳起来。

“死色鬼,别挡着老娘的视线,让正主过来。”

“你骂谁是色鬼……”

“当街掀女人衣裙,不是色鬼是什么?色中恶鬼。”胜娇容毫不示弱地道。

那边厢,少年闻言不禁侧眸望过来。

钟离冶憋红了脸:“我不跟疯婆子一般见识!你以什么证明你的身份?”

“刁难我啊?”胜娇容笑道。

“红口白牙的,我如何知道你是真的自己人,而不是什么人假冒的!”钟离冶面色不善地道。

“大镇抚的亲笔密信能证明,但我不可能揣在身上,更不可能给你这种级别的人过眼。”胜娇容一脸的轻视,“死士部的副卫腰牌也能证明,可所有的外派没有谁会将腰牌带出来,按老规矩,全部放在中枢的架阁库封存。”

“说了这些你若还有疑心,那我只能说,根据六个月前接到的消息,来扬州府报到的,原应是防御部的文职正书记、沈琼,你这只色鬼则要去苏州府。小沈以文带武,是借此充任练子宁在扬州的产业之一、顺义镖局的二掌柜,暗中查探练子宁贪墨建楼公款的罪证。而你以武带文,是配合嘉定城的春三少等人,寻找并训练一个来自周庄镇的小丫头。”

“但眼下出现的是你……”胜娇容抿了抿唇,“你跟小沈的任务互换了?为什么?”

“好,我相信你是自己人。”钟离冶抱着肩膀道,“至于你的问题,我这种级别的,实在不知道你这种级别的,有没有权限跨部获知迎战部和防御部的行动机密。倒是你又做接生婆,又做掮客……胜副卫,路子够野的啊!”

说话间,钟离冶黑着脸转身,到桌案旁将少年扶着走到墙壁前。

“承蒙胜副卫亲自来见,小子不胜荣幸。”

少年毕恭毕敬地一礼。

张辅,字文弼。燕山左护卫之子,北平亲军都尉府细作部的候选人。

胜娇容凑近砖洞打量须臾,啧啧地颔首道:“不愧是咱北平的嫡系子弟,瞧这相貌……年纪小小,一表人才,很有些张将军的影子呢!”

“媒婆嘴脸。”

钟离冶出声讽刺道。

胜娇容没搭理他,她仔细看了看少年泛着红血丝的眼睛:“你这眼伤……是外力重击所致呀,也是被少量石灰粉灼烧的。两眼摸黑的情况下,参与高强度训练,可不是好的养伤态度。你服的药似乎也不太管用……又或者,你另有打算,才故意拖着不医治?”

若张辅目能视物,此刻一定跟钟离冶交换个视线。

“接生婆就是接生婆,有些道行啊!”钟离冶似嘲似褒地道。他拉了把椅子,扶着张辅面壁而坐,“让你说对了。他每日按时喝药,但分量减半,恢复得就比较慢了。”

胜娇容蹙起眉:“用减少药量的办法控制眼疾,确实比假装眼盲保靠得多,但风险也较大……尤其招募选拔在即,万一不能及时复明,这一届岂不又蹉跎了?”

亲军都尉府的每名成员,绝大多数在幼年被挑中,集中起来,于封闭地点进行秘密而严酷的训练。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各个部的负责人通过不间断地观察和评估,择优选出具有本部特质的孩子,各自领回教导;小有所成后,作为本部的候选人,参加一年一度的招募选拔。

这其中,最小的八九岁,最大的十二三岁。张辅如今已有十五,早已超过年龄上限。上面破例的原因,是他在四年前,尚不是机构内正式成员的时候,就被临时征调进京,投奔到工部右侍郎、练子宁的府邸,做了一名小小客将。

四年前,也就是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孙被册立的年份。势单力孤的小东宫,面对着如鲠在喉的强大对手,亟须培植势力来站稳脚跟、铲除异己——早在先太子还在世时,像北平一样,东宫不断花大力气培养杀手和间谍。这些本领高强的老人儿,对新一任小主子却不够忠心,冒然放在身边,恐有反噬的后患。于是皇太孙效仿燕藩下设的情报机构,放弃了那些成年精壮,转而去民间物色一些有潜质的小孩儿,豢养起来,作为专事杀伐的死忠工具。

这样一支特殊力量,往小了说,是东宫对付宗藩的秘密武器;往大了说,在很多方面都是极好的助力。缺点是花费的时间较长,消耗相当的人力物力。在这方面有非凡才能的赵世荇,建议皇太孙另辟蹊径,以雇佣的关系,另在江湖招募大量精明强干艺高胆大的年轻小人物。

——用时征调,一切向银子看齐,上位者与佣人之间并无直接联系,佣人不知道雇主的身份,不存在因反水而泄密的可能。无论多棘手的任务,都可以放心交付,哪怕全军覆没,也不会造成损失,回头再招揽新人就是。

一批又一批的江湖异士,在重金收买下,与北平亲军都尉府的成员们碰撞到一起。后者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前者则是拿钱消灾的亡命徒,双方互有胜负。赵世荇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前者均来自乡野,除了银子,不需要东宫费一兵一卒;北平却在不断交手中被消耗,疲于奔命。

便是因为这,赵世荇成了东宫掌理情报的第一谋臣。美中不足的是,几年来,始终突破不了北平亲军都尉府的招募选拔——东宫有北平安插的间谍,北平也有东宫安插的间谍,二者互相渗透,像招募选拔这么重要的盛事是瞒不住的——皇太孙对其高效而神秘的特质十分着迷,每逢选拔伊始,都会让人见缝插针地打探与之相关的人员、地点,再安排人手混迹其中。

借机窥视对方的内幕机密是目的之一,最主要是杀掉参加选拔的孩子,让北平的情报机构后备不济。然而几大部悉心培养的候选人,于招募选拔亦是九死一生,更何况是搞不清楚状况的外来者。这几年,东宫越战越败,却越挫越勇。皇太孙更是不止一次地表示,谁能率先打破僵局,谁就稳坐东宫幕僚首席的位置。

表面上一团和气的辅臣们,心思活动开了,明着相互谦让,暗中出尽百宝。这其中,练子宁精心培养的杀手锏,就是年仅十五岁的张辅。

原本他十二岁那年就要参加,练子宁却担心他投奔时日尚浅,不够忠心,决定留他到十四岁。期间,少年逐渐得到练子宁的信任,为了磨练他,工部侍郎府在南直隶一带的产业,纷纷交由他打理,练子宁则一心操持奉旨在京城营建的十座酒楼的工程。

这样始终忙忙碌碌,从十四岁又拖到十五岁,原打算做完最近一趟工程款的护镖,就着手筹备行程。谁知不仅镖银被劫了,半路上又遭遇一拨不明身份的杀手突袭,护镖随行人员几乎全军覆没,张辅也身负重伤,险些有去无回。

本该去嘉定城的钟离冶,因而临时与沈琼互换了任务,改到扬州府的江都县,照顾并保护养伤中的少年。

“按原定的计划,我以东宫的名义,在北平的招募选拔中胜出,练侍郎青云直上的同时,我也会得到皇太孙的青睐,新晋为东宫最年轻的幕僚。”张辅道,“但我在意外遇袭中伤了眼睛,练侍郎不得不考虑假设我恢复不了视力,须要换人的可能。也是至此我才知道,工部侍郎府一直有个不曾公开、却早就存在的后备人选。”

胜娇容靠近砖洞,侧着脸听得很认真。

“我对这个神秘的备选者很好奇,曾多次去信询问,却没得到过答复。我不得已拖着眼伤不医治,是想逼那个人现身。”

“可是,现在距离招募选拔,仅剩下三个多月。”胜娇容道。

“所以不用等太久。”钟离冶道,“至多一个月,他的眼睛就会慢慢‘痊愈’。练子宁是个精于计划很谨慎的人,得知他复明的消息,会立刻安排那个备选者来扬州府与他比试。”

胜娇容抿了抿唇:“我还是不明白,既然练子宁对他的身体状况有质疑,你们何必多此一举呢?万一再在比试中输了……”

“无论输赢,练侍郎都会派我去。”张辅道,“备选者也将一起。”

胜娇容道:“你能确定?”

“确定。”张辅点头道。

胜娇容将下颚拄在白皙的手背上,另只手托着胳膊肘,蛾眉微蹙陷入沉思。

少顷,她道:“你与练子宁相处四年,最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你能这么说必然有你的道理。那么,你是怀疑这个备选者的身份不简单,对吗?死色鬼说练子宁精于计划、很谨慎……你说备选者存在多时未曾公开,稍后又要来扬州……”

“精于计划的人,从不打没把握的仗……生性谨慎,做每件事必有很强的目的——所以,你们难道猜测……备选者很可能是亲军都尉府的自己人?或者,是事先安插到几大部候选人中的内鬼?这样你眼睛受伤前,一个在明面上参与,一个在暗中渗透,双重保障,获胜的把握就大大增强。你眼睛受伤后,练子宁没立刻换人,说明他身边已无人可派,或对你仍存着侥幸。”

“但你的眼伤迟迟不好,这种侥幸被一点点消磨……直至你突然复明,练子宁心里没底,不得不让备选者亲自到扬州府指点你……这即是说,备选者是了解招募选拔内情的,由他出马与你切磋,你输了,从中获益良多;你赢了,练子宁就会更放心。”

能从完全不了解的事中,分析出这么弯弯绕的答案,胜娇容能成为南北直隶唯一的女副卫,也就不稀奇了。

钟离冶听得心潮澎湃,在原地手舞足蹈地道:“虽然不尽准确,但让人印象深刻啊,疯婆子!”

“你应该尊称我一声‘胜副卫’。”胜娇容瞟过去。

钟离冶咧着嘴笑:“佩服,佩服。”

胜娇容翻了个白眼,转而看着少年:“我哪里说的不准确?”

“胜副卫的分析已是十之八九。”张辅也是满脸钦佩,“只有一点:我从十二岁拖到十五岁,备选者不能跟我一起拖,因而他不会是几大部的候选人——据我所知,这届参加招募选拔的孩子,也没有比我年龄更大的了。是以,他该是身在机构内,要么曾经负责过某一届或即将负责这一届的招募选拔,是内部的老资历;要么……”

“要么就是年轻新晋。”钟离冶接下去道,“五年内参加的招募选拔,对如何胜出很有经验。”

“说的对,是我忽略了。”胜娇容道。

“我倒盼着说错了。”钟离冶翘腿倚着墙壁,道,“否则,这将是继死士部王冒之后,又一名潜伏在机构的内鬼。”

胜娇容闻言轻轻地一叹:“我会将你们提供的情况即时上报,然后等待上面的反馈。另一方面,你们请求见面的原因……是要让我想办法,将这只色鬼调离顺义镖局,避免一个月后,他与备选者见面?”

“什么都瞒不过胜副卫。”张辅俯首赞叹,“之前想过将师父派出去走镖,离开扬州一阵。但打从上次的镖银被劫,这段时间顺义镖局鲜少走大单,最远往往不过三五日行程,速去速回,谨慎得很。故此,想请胜副卫帮忙制造些事故,使镖师们不得不出一趟远门,直到备选者离开江都县为止。”

“事故?”胜娇容思忖道,“你有计划了吗?”

张辅点头道:“镖银被劫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正巧,近期将有一趟重镖从京城出发,押往河北大名府,中途会经过扬州、徐州,过淮水……烦劳胜副卫安排一拨人冒充悍匪,在扬州府与凤阳府的交界处,拦路抢劫。”

钟离冶扑哧一下没忍住笑:“还用冒充?她手下那帮可不就是悍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