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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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四张机(1)

未时刚过,原本明媚的天气忽然黯淡下去,空中刮起雨来。

小楼前葱茏茂盛的草草木木,在风雨中被摧打得婆娑摇动,花叶簌簌地落下,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绿茵如席。

苏州府,嘉定。

风姿楼。

春三彤倚靠着炕案,斜坐在二楼的窗扇前。

“算算日子,咱们的赵御史回京城述职多久了?听不到他的消息,真是怪想念啊!”贺七坐在圈椅上嗑瓜子,碟子里的瓜子皮堆得老高。

春三彤抬手掸了掸溅在袖上的雨滴:“赵世荇不在,倒把你清闲了。要不要我在楼里打声招呼,让你跟花姨换换。”

“什么呀?花花在风姿楼,那是鸨母。我跟她换,我不就成了龟公!就我,当龟公?”贺七一脸敬谢你祖上十八代的表情。

的确,当龟公也需要资质。

春三彤抿唇摇了摇扇子。

“话说,花花一早就出门取情报,到现在还没回来。”

“你出去接她一下。”春三彤命令道。

贺七瞅了瞅窗外的飘风急雨。

“就知道差使我,就知道差使我……看我闲一会儿也难受……”

“你再磨蹭,她都回来了。”

贺七抹掉嘴上的瓜子皮,老大不乐意地起身往外走。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贺七扶着门扉,往楼梯口望过去:“哈,已经回来了!”

花姆妈临出门前拿了把伞,回来时,伞已经成了破伞。她的妆容也花了,脂粉一块一块,露出黄白相间的面皮,眉毛耷拉下来,在两颊淌出了两条黑细线。

“这鬼天气,雨不大,风倒是不小!好像恨不能把人一直吹到吴淞江里去……”说着,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贺七捂住嘴忍笑。

花姆妈的身上湿淋淋,揣在怀中的布包也是潮的。好在裹得厚实。文牍不多,薄薄的几册,花姆妈和贺七一一搁在炕案上。

春三彤走过来,先拿起勾朱的那本,拆开封装,翻到首页。

贺七踮脚凑过来瞥了一眼。

瞧见最上面几行字,贺七一愣:“咦,刁玉奴死了?!”

花姆妈拿帕子擦了擦头发:“刚才听送情报的人说了一嘴,好像是因为犯了错,被皇太孙当殿赐死的。但既不是廷杖,也没经内官衙门,人从内殿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气。”

刁玉奴,东宫的内侍。

宫里那种地方,死个把伺候的宫人,实在是稀松平常。就如繁枝葱茏又败落,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了无声息。这个名叫刁玉奴的宫监,却很有些来历。尤其他有两个过从甚密的同乡好友,也都是宫监:

一个叫孙洽,东宫詹事府的主簿。洪武二十七年,冬,家中自缢身亡。

一个叫孙玉茹,内官监的监人,孙洽的族弟。洪武二十八年,春,宫中堕井溺毙。

曾经春三彤有个推断:两年前,孙洽、孙玉茹两兄弟接连丧命,之所以得到皇上的注意,下令彻查,很可能是跟颖国公、傅友德之死有关的缘故。

两年后的现在,眼看颖国公的案子就要不了了之,与孙家兄弟关系密切的东宫监人、刁玉奴,又突然被赐死……

春三彤将文牍阖上拿在手中,想起半个月前,从京城传到嘉定的库档上面,所写的关于刁玉奴等人的情况——

刁玉奴,孙洽,孙玉茹,这三个均为泸州扈鄞县人。十五年前,就是洪武十四年,还是孩童的孙家兄弟背井离乡来到京城,阉割净身,进了皇宫当差。俩人最初都供职在十二监之一的内官监,五年后,孙洽因识文断字,又写得一手传神的瘦金体,得到先太子的赏识,被调进东宫的詹事府。

那时候,扈鄞县发了大水,亲人俱丧的刁玉奴,赶来京城投奔孙家兄弟。孙洽有意让他进宫,便安排刁玉奴在私巷里做了阉割。

监人入宫大多在六七岁左右,接受半年的礼数训导,之后,没什么门路的会被分到十二监、四司、八局,从最低等做起。刁玉奴进宫时,已有十一岁,因孙家兄弟双双托了关系,他甫一报到,就在针工局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

这原是好意,凭借刁玉奴绝佳的绣技,也以为能混出个脸面。谁知刁玉奴初来乍到,不懂藏拙,很快受到欺负和排挤。有一段时间,刁玉奴甚至吃不饱饭,孙玉茹时时拿些吃的去照应他。作为报答,刁玉奴省下些边角碎料,给孙家兄弟做做袜子、巾帕之类,有时也绣制一些香囊,托他们拿出去卖,赚些零用。

孙洽是个脑子活络的,他将那些式样鲜丽的香囊挂在身上,东宫的其他监人见了喜欢,问他讨要,孙洽就趁机让他们买。这样一来二去,不知怎的捅到了懿文太子那里。先太子将孙洽叫到跟前询问原委,孙洽吓得六神无主,将刁玉奴的事和盘托出。先太子拿起孙洽身上的香囊来看,果然是绣工精湛,使人悦目;又听孙洽告饶求情,心生恻隐,便寻了个机会到御前把刁玉奴要过来。刁玉奴就是这样进了东宫。

“都说先太子天性忠厚,温文慈仁,颇具儒者风范。世人常颂其‘东宫慈心,出于至性’。虽不无溢美,但刁玉奴这件事,倒是显出一定事实。”

当时贺七看罢内容,这样啧啧地感叹。

春三彤撩了撩眼皮,哼笑着道:“真不忍心打击你。但你是什么脑子?那种情况下,懿文太子怎么可能不出面要人……跟什么仁慈、什么恻隐之心,有什么关系!”

“嘶——”

贺七抓起一个茶碗,抬手就想扔过去。

“三少说的是。”花姆妈甩着帕子笑道,“刁玉奴虽只是针工局的一个小小监人,到底是十二监衙门的人。皇上生性猜忌,最恨宫里各处拉帮结派、营私作伪,处罚手段颇为严酷。孙家两兄弟敢明目张胆地倒买倒卖,不过是仗着孙洽是东宫詹事府的主簿,但还是被告发了。而倒买倒卖是小,将刁玉奴偷送进宫,弄虚作假、贿赂内侍,才是诈伪宫闱的大罪。没有不透风的墙,与其将来让皇上知道了,迁怒到东宫,懿文太子不如趁机做个顺水人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顺便博得了善美宽恩的贤名。”

“照这么说,刁玉奴就是个隐患?”贺七翻眼皮道,“可先太子将人要过来后,并没有处置他啊!”

“刁玉奴来东宫的第一年,肯定不能把他怎么样。待得一年半载……”春三彤端起茶盏,略抿了口,才道,“刁玉奴进东宫,是在洪武二十四年的三月,同年八月,懿文太子巡抚陕西。后来懿文太子回朝,献上陕西地图,便一病不起;次年五月,溘然长逝……”

春三彤说着,摊了摊手。意思是:就算想处置刁玉奴,也根本顾不上。

将所有凑巧的事,凭臆想编排成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绝对是春三少的拿手好戏。偏偏他从未亲眼看见事实,每次却将事实猜测得十之八九。

但无论彼时的真相如何,最起码刁玉奴好好活了下来。他乖巧懂事,知恩图报,努力地在东宫站稳脚跟,没给孙家兄弟招惹麻烦。而他也是幸运的,先太子附葬孝陵东后,再一个月,二皇孙被册立为接班人——孙洽、刁玉奴这些东宫的侍从,都跟着鸡犬升天,前途一片光明。

如果没有发生后生的事,刁玉奴或许会像众多老宫监那样,终生哈腰劳碌,营营逐逐,直到暮年,怀揣着一笔丰厚的银子离开皇宫。然而……

按照大明的祖制,嫡长子不在,应立嫡长子嫡长孙。懿文太子的嫡长子、雄英,早夭,皇上一直将二皇孙、允炆,视为嫡长孙,皆因此子温文尔雅、孝顺宽和,酷似乃父。但“视作”,不代表名正言顺——

所谓居嫡长者必正储位:古来立嫡立长,继承顺序应以嫡子为先,年长为先;若无嫡子,即选庶子中的年长者。除此,还有立子以贤,无嫡长的情况下,依照诸位庶子的德行选定继位人。再者是立储以爱,皇帝最喜欢哪个儿子、孙子,即立他为储。最后这种情况不多见,但自古有之。

懿文太子的嫡妃是开平王、常遇春之女,元妃常氏。嫡长子卒后,常氏又育有一子,排行第三,即皇三子、允熥。洪武十一年十一月,元妃殁,谥号曰:敬懿皇太子妃。那之后,太常寺卿、吕本之女,被扶正为继妃。

次子、允炆,便由吕氏所生。即是说,二皇孙的生母是吕氏,嫡母则是已故的敬懿皇太子妃、常氏。按照立嫡立长,敬懿皇太子妃所出的三子、允熥,与继妃吕氏所出的二子、允炆,顺位资格在伯仲之间。按照立子以贤,二皇孙无寸功、无兵权、更无任何国政经验,懿文太子一众平辈的皇弟中,正当壮年的,却是文韬武略,各具所长;年纪尚轻的,亦龙章凤姿,各有千秋。

皇储的备选人如此之多,皇上统统看不见,眼睛里只有一个酷似先太子的二皇孙。而这个书卷气十足、性情温顺易害羞的年轻人,曾在先太子病重期间,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悉心照料,让皇上每每见状,深感其孝心至诚。在皇上痛失嫡长子后,也是他忍着泪,伏拜在御前,时时劝解,使皇上一颗破碎的心得到极大的宽慰。

不声不响,水滴石穿,他持之以恒地得到了皇上的青睐。

这不免有些立储以爱的意味了。

原本巴望着东宫之位的一干皇子皇孙们,大感失望的同时,都对这个新任储君嗤之以鼻。就如当年燕王与皇太孙同处一室,曾轻浮地拍着他的背,谑言道:“不意儿乃有今日!”燕王如此,其他势力强横的宗藩亲王,又会如何倚老卖老,不将他放在眼中,可想而知。

就在这个时候,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有式微之兆。

“才刚坐上东宫的宝座,根基未稳不足以服众,靠山就要倒了。皇太孙终日强颜欢笑的同时,是对大位朝不保夕的忐忑。他对皇上也不是没有怨言,懿文太子在世时,皇上为了给东宫立威树信,不惜大兴党狱,大肆屠戮功臣,处心积虑地为接班人拔除权柄上的荆棘。如果皇上能将对待懿文太子一半的心力,用到太孙的身上,狠下心去替他解决藩镇分权这个大难题……”

皇上不会这么做的。

皇太孙心里很清楚。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年轻的太孙坐在东宫大殿上。一袭尊贵华丽绣着龙纹的明黄宫袍,冠冕辉煌,映衬出他姣好的颜容,美得像个女孩子。他瘦小的身躯,几乎被巨大的宝座淹没了。而他脸上挂着腼腆的笑,他看着座下朝他俯首的、对他忠心耿耿的辅臣和老师们,心里渐渐有了打算。

与其日夜提防某一日被伤害,不如趁着皇爷爷还在,借力打力,先发制人!

擒贼先擒王。第一目标:燕、藩。

所有突然的主张来临前,都伴随着漫长的伏笔。皇太孙对北平的敌意,或者说,对宗藩叔叔们的敌意,当他还是皇次子的时候,就由来已久。在他看来,善良仁善的父亲对兄弟过于友爱,像是那个典故,东郭与狼,父亲一次次出面化解他那些兄弟与皇上之间的矛盾,众人不思感恩,反而愈发猖狂,野心勃勃地惦记着哥哥的储位。

现在东宫易主了,他这个新主人可不是软柿子。他要铲除实力最强的,再一个个地收拾,就会容易得多。当然,这需要一系列周详而严密的部署,甚至耗费很长时间,所有东宫的辅臣都得竭尽全力。朝臣们也应拉拢着,尤其是那些武将。

反复推敲的计划,经深思熟虑后悄无声息地推行开来。恰巧在这时,一个位高权重的勋贵大将奉旨回京,撞入了皇太孙的视线。

颖国公、傅友德。

洪武二十四年,这位大明的开国功臣,北征大漠得胜归来后,始终在山陕练兵。此番他回京安度晚年,是皇上变相褫夺了他的兵权。然他昔日的功勋和威望仍在,京城的权贵派系纷纷望风而至,竞相拜望。其中就有东宫的人。但颖国公无一例外地闭门谢客,专心致志做他的富贵闲人。

皇太孙不死心,随即又派出一名内侍,手持着他的亲笔邀帖去登门。

这名内侍,就是詹事府的主簿、孙洽。

颖国公没有见孙洽。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皇太孙纡尊降贵,颖国公理应忙不迭来叩见才对。如此驳东宫的颜面……

皇太孙忽而想起来,当年颖国公被封征掳将军,曾经备边北平,与燕王一起北征哈者舍利,追袭元朝辽王军队。此役大胜,颖国公因此被加封为太子太师。

还有洪武二十三年,颖国公曾随晋王、燕王征大漠,大军驻扎元上都开平,复征宁夏,亦是完胜。燕王生擒乃儿不花的这个骄人战绩,是颖国公从旁効力的结果。

颖国公,燕王……

好,很好。身为太子太师,却与宗藩王侯相交匪浅。这是瞧不上他这位新储君,还是有意与东宫划清界限的意思?

或者,傅友德根本一早就投靠到了北平一边?

皇太孙越想就越怀疑,越怀疑心里就越恼恨。不识抬举,就别怪他心狠手辣。擒王必先剪其羽翼,刚好他正要对付燕藩,先拿这个被废的武将试刀!

早些年皇上屠戮功臣已成为某种可怕的习惯,朝中大小百官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一不小心成为刀下冤魂。如今全家老小都住在京城天子脚下的颖国公,说不害怕是假的。

于是某一日,在他的国公府上,有个名叫傅金的家奴,突因酗酒而暴毙。这件小事,翌日被皇上问起来,颖国公诚惶诚恐,据实呈报。几日后,另一名小厮、阿丁,意外地被马车撞死。翌日皇上问起,颖国公依旧据实呈报。又过了几日,府里一个名叫浣秾的婢女,与外男苟且有孕,吞金自杀、一尸两命。皇上再问起来时,颖国公沉默了……

半个月内,接连发生三桩命案。

那名叫浣秾的婢女,死于洪武二十七年的九月。两个月后,就是冬宴。

冬宴上,随即发生了耸人听闻的一幕:皇上命颖国公带两个儿子来见驾,颖国公竟手提两孩儿的首级面圣。他又从怀中掏出匕首,当殿自刎身亡。

在场的群臣骇吓得目瞪口呆。皇上大怒,当即下令发配傅家满门。

荣极一时的颖国公府,朝夕之间,家破人亡,身名俱灭。吏部的人稍后去国公府抄检,除了皇上以前赏赐的东西,并没有多少财帛。另从书房里抄出一张墨迹斑斑的纸,上面是颖国公的亲笔,写着这样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