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秋了,只是一阵胜似一阵的蝉鸣隐约可闻,烈日的余晖依然蒸腾着大地。
洛安山庄里却清凉宜人,遮天蔽日的绿荫将暑意隔绝,仿佛步入了另一处天地。
一名少女正半靠在软榻上休憩,一层薄纱似的轻绡盖在她的身上,阳光透过树荫的微隙在她脸上留下了一小簇的光点。
树林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她的睫毛微翕,眼珠转了转,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顿时,那满林子的幽静仿佛一下子远去,重新生机勃勃了起来。
曲宁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被暑意蒸腾得通红,不时地抬手在额角抹汗:“晏小恣,我可算明白这座山庄为什么会造在这里了,这十有八九是前朝的达官贵人避暑用的吧?”
的确,这是晏恣过得最舒服的夏季,相比别处的酷暑,整个洛安山庄凉意沁人。
“在这里赖上瘾了?”晏恣瞟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道。
曲宁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随手捞起旁边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地喝上了几大口,惬意地道:“谁爱回去啊,回去就等着听我爹整日训话,到时候去哪个衙门做个干杂活的,哪有在这里快活自在。”
曲宁一去北边就是两个多月,回来的时候人都黑了一圈,结实了不少,所有的货品都卖光了还带来了千两银子的利润,按照晏恣事先和他的约定,三七分成,他口袋里一下子多了几百两的银子,神气活现了起来。
说也奇怪,从前他有了银子花天酒地,现今却半分都不肯花,整日里在山庄里蹭吃蹭喝,顺带琢磨着什么行当赚钱,就连那些相好也不去找了。
曲府早就忍不住了,祖母偷偷摸摸地遣人来叫了好几回,父亲也装着不知道。这一趟外出下来,曲宁也总算明白了老人的不易,也时不时地回去瞧瞧母亲和祖母,不过,说什么他都不肯住到京城去了。
“行行行,我喜欢你赖着,赖到底最好。”晏恣乐了起来,的确,曲宁在帮了她很大的忙,晏洛和晏安没见过世面只会跑跑腿、做做家事,洪伯老了又不爱搭理人,这山庄对外的一些事情都是曲宁在那里操持,这阵子他正在和晏恣谋划着把手头上的余钱买地收租呢。
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晏安领着钱校尉走了进来。
一回生两回熟,晏恣自打去过一趟禁军大营后,便经常借口探望霍言祁的名义混进去,一来二去,和一些将士尤其是霍言祁的亲卫营都混得很熟了,也都知道了她的女儿身。
回到洛镇后,霍言祁倒是来了几趟,他对发财没什么兴趣,只是那日见了主屋中金丝楠木家具倒是颇有兴致,那日搬了一个梳妆台走,说是请人去鉴定鉴定。
钱校尉是来替霍言祁送信的,不过,信却是霍言岚写的,说是那日一别之后十分想念,八月十五将至,京城里有好多好玩的事情,邀她到府中一聚。
“你家将军从岭南回来了吗?”晏恣应了邀约,随口问道。
钱校尉嘿嘿一笑道:“回来了,将军惦念你得很,原来要和我一起过来看你,不过半途被宫里的人叫走了。”
“他怎么老去岭南?”晏恣好奇地问,“那里有相好的等着他吗?
钱校尉噎了一下,心想,将军的相好……难道不就是你吗?
不过,霍言祁治军甚严,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义正词严地替霍言祁辩护:“将军素来持身秉正,从来不去花天酒地之所。”
曲宁在旁边嗤笑一声,暧昧地笑笑:“话可不要说得太满,男人嘛,都是一样,瞧见漂亮的就走不动路了,霍小哥……只怕也不能免俗吧。”
钱校尉沉下脸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曲少爷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将军之腹。”
到底是沙场上厮杀过的,脸一沉就带了几分煞气,曲宁一缩脖子赔笑着说:“好好好,我小人,霍小哥是大人,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行了吧?”
钱校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军是去公干找人,只是那人太过狡猾,我们统统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圈,根本不在岭南,又兜回京城了。”
这是晏恣第三次听到找人,轶勒人、辛子洛,现在又摊上了霍言祁,如果他们都是在找同一个人的话,那人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什么样的人要你们南衙禁军这样劳师动众地找人?”晏恣有些好奇了起来。
“不知道,神秘着呢,连副画像都没有,都是将军亲自出马,我们几个只是打打下手。”钱校尉也有些纳闷,照南衙禁军的效率,真要是铺开来找,只怕一只鸟儿都逃不出他们的手心。
“看来霍小哥这份俸禄不太好拿啊,倒不如我在山庄里逍遥自在。”晏恣惬意地朝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炒黄豆,咬得嘎嘣脆响,为霍言祁掬了一把同情之泪。
八月十五没几天便到了,霍府的马车一大早便等在洛镇,载着晏恣慢悠悠地朝着京城而去。
晏恣平日里整天都野在外面,没见过几个大家闺秀,更没有什么女友,不过,霍言岚不娇纵不扭捏,倒还挺对她的脾气。
到了宁国公府,管家等候在门口,一脸不好意思地道:“晏姑娘,今日裕王妃在府里办了个赏菊宴,我家小姐临时被请去了,她特意为你讨了请柬,让你务必一同过去。”
裕王府?
晏恣的脑海中浮现出梨园里那个大殿下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可半分都不想和那个大殿下一样的皇族打上一点交道,谈笑间就能随意定人生死。
她刚想摇头,管家紧跟着又道:“今日我家小公爷也会在裕王府,晏姑娘,你就一起去凑个热闹吧。”
莫名的,晏恣的心便定了下来,算算她和霍言祁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更何况,她还有东西要送给他呢。
裕王府自然华丽富贵得不用赘言,亭台楼阁,衣香鬓影,就连引路的家仆都带着几分傲慢。
穿过抄手游廊,又过了两道月洞门,晏恣来到了一座大园子里,园子里聚着好些人,十分热闹。
几名女子从晏恣身旁走过,余香袅袅,其中一个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团扇掩着嘴唇低低地笑了。
“姐姐你瞧,她怎么打扮成这样?”
“哪家的丫鬟吧。”
“丫鬟也打扮得比她强。”
晏恣看了看自己,除了一根簪子插在发际,她全身上下一干二净,脂粉未施,素净简单的裙衫,看起来的确寒酸。
不过,看着她们莲步轻挪,走路说话都不敢大声,连笑容都恨不得拿尺子量一量的模样,谁可怜谁不可怜,那可真的不好说。
她也不急着找人,往旁边的树干上一靠,打量起园子里的盛况来。
园子里男女老幼皆有,不过年轻的占多,女的个个都装扮得十分精致华贵,裙钗粉黛,人一走过,余香袅袅,而男的则锦衣玉袍,看起来都一表人才。
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这该不是那个什么裕王妃弄的什么相亲宴吧?怪不得,宁国公府两个没有婚嫁的公子小姐都被邀请了。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廊檐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帘,一身玄色长袍矜贵冷傲,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隔得老远,晏恣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在一群华贵公子中显得卓尔不群。
她心里一喜,刚想上前,霍言祁的身后走来了一名女子,一身猩红色的综裙,眉眼艳丽,乍眼看去仿佛要把人的呼吸都夺走。
那女子在霍言祁身旁停了下来,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掩着嘴娇媚地笑了。霍言祁脸上的表情稍有缓和,应了一句。
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来一去地说起话来,看上去俨如一对金童玉女,十分般配。
晏恣的呼吸忍不住窒了窒,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
曲宁说的果然没错,男人都是喜欢漂亮女人的,霍小哥也不例外,这才多大,就眼巴巴地挑媳妇来了。
许是看到霍言祁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旁边又有两个女子半掩着团扇走了过去。
眼不见为净,晏恣懒得再看正想离开,身后有人困惑地叫了一声:“小……小恣……是你吗?”
这声音甚是熟悉,晏恣的心口突突一跳,倏地回过头去,只见卫予墨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惊喜地看着她。
他的身旁是流瀑似的菊丛,黄的、粉的、红的,各色菊花争妍斗艳,更衬得一身白衣的他隽秀雅致,飘然出尘。
晏恣心里一喜,正要上前,忽然想起他在洛安书院时那无情无义的模样,立刻沉下脸来偏过头去,傲然哼了一声。
卫予墨几步便走到她面前,喜滋滋地道:“小恣,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晏恣恼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这地方你卫大人买下来了不成?”
卫予墨僵在原地,一脸的无措,好半晌才低声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晏恣假笑了两声:“怎么敢啊,我等是升斗小民,卫大人你是状元之才,国之栋梁,再也不敢高攀了。”
“小恣,是你说的,相交贵在知心,不必拘泥于表面,我是不是状元并不重要,我也不觉得这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卫予墨凝视着她,神情有点伤心,“你为这个生气,我……心里好难过……”
晏恣差点没跳了起来,这倒好,他还倒打一耙了!“卫予墨,你别太过分了!是你当了大官看不起我了,这么长时间音讯皆无,连说好的夫子都不肯做了,还和我说什么相交贵在知心!”
卫予墨惊愕地看着她:“你说什么?我……我入京后一共托人送了四封书信给你,你……你连一封都没回,怎么说我音讯全无?”
两个人找了一个僻静的所在,一五一十,终于把事情弄清楚了。
卫予墨那日匆匆入京被梁元帝召见,随即便重入翰林院,入吏部赐御书房行走,拜会老师,应付同僚上级,理顺所辖事务,一时之间忙得不可开交。
他深怕晏恣误解,又抽不出时间回洛镇,只好修书向晏恣解释。
“我怎么可能看不起你,”卫予墨的脸都快急红了,“要是我有这心思,让我天打雷劈。”
晏恣傻眼了,这事情峰回路转,一下子真成了她的不是了:“可你那时候不是说……不让我叫你夫子了吗?”
“我那是……”卫予墨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好一会儿才略带尴尬地道,“你我平辈论交,什么夫子老师,太生分了。”
晏恣恍然大悟:“你也不说清楚,害我难过了好几个月。”
“对不起,传旨的公公就候着我一起走,我要是能和你多说两句就好了。”卫予墨愧疚地道。
“可你送来的信……都去哪里了?总不能被人偷走了吧……”晏恣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我回去问问那个送信的家仆,”卫予墨气得脸色发白,“难道是他偷懒丢了信不成!”
晏恣潜意识觉得不可能,连忙安慰道:“好了别生气了,说清楚了就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我们的宅子给你留着位置呢。”
她正想把洛安山庄的来龙去脉好好和卫予墨说道说道,有个声音冷不丁地从她身后冒了出来:“你们俩在聊什么?”
她回头一看,霍言岚和霍言祁两兄妹正站在她身侧的廊檐下,一个巧笑嫣然,一个则面无表情,就好像别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似的。
晏恣刚才那不舒服的劲儿还没过去呢,懒得理霍言祁,只是低下头来冲着霍言岚招手:“快过来,我带了礼物给你。”
霍言岚拎起裙摆刚想往下跳,忽然看到旁边的卫予墨,只好莲步轻挪,缓缓地走到晏恣身旁,略带兴奋地道:“什么礼——”
话音未落,只见晏恣猛地抬起头来,用力一吹,一条长长的红舌头骤然出现在霍言岚面前。
霍言岚尖叫了一声,惊魂不定地跳开两步,只见晏恣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软皮面具,呲着牙冲着她乐。“好玩吧?这舌头一吹就会变长,吓唬人最好了。”
霍言岚朝四下一看,劈手便夺过那个面具,咬着嘴唇吃吃直笑:“你从哪里找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两个人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卫予墨则和霍言祁点头致意,他们俩一文一武,同殿为臣,又同是梁元帝跟前的红人,碰面的时候不少,不过,霍言祁性冷,卫予墨也不善拉帮结派,没有了晏恣的热络,两个人在一起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如当初一起蹴鞠的时候多。
等晏恣和霍言岚说完回过头来时,便看到身后两名男子一左一右,一玄一白,一冷一暖,简直成了园子里一道独特而又靓丽的风景,引得路过的女子频频回头。
霍言岚眼珠一转问道:“这位……是不是状元郎卫郎中卫大人?”
卫予墨有点诧异,拱手行礼致意:“正是在下。”
“方才裕王和裕王妃正在四处找你,看起来很是着急的样子。”霍言岚指了指前面的正厅。
卫予墨犹豫了一下,裕王是梁元帝的弟弟,宽厚仁爱,在朝中素有名望。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你跟我来。”霍言岚自告奋勇地说着。
卫予墨没法子,只好对晏恣说:“我去去就来,你等我片刻。”
霍言岚回头朝着自己的哥哥眨了眨眼,领着卫予墨走了。
四周一瞬间有点安静,晏恣低头专心致志地玩弄着一颗小石子,霍言祁只能看到她那头乌黑的头发,几缕发丝随着她的脚轻轻摆动,撩得他的心头一片柔软。
“相到中意的姑娘了吗?”
“怎么不和我说话?”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晏恣扑哧一乐,抬起头来:“和你说话的姑娘多着呢,不缺我一个。”
霍言祁愣了一下,解释道:“刚才那个是大殿下的表妹,她喜好舞刀弄枪,想要请教几个射箭的窍门。”
晏恣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不是还问你何时有空,请你亲自指点一二?”
“你怎么知道?”霍言祁奇道,“顺风耳吗?”
晏恣瞪了他一眼,悻悻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傻子都能看出来吧?”
霍言祁正色道:“我和她说好了,派了南衙禁军的神射手亲自上门教她。”
晏恣忍不住闷笑了起来。
“你呢,和予墨在聊什么?”霍言祁佯作不经意地问,“你不是说他不理你了吗?”
“误会,都是误会。”晏恣快活地解释道,“予墨送给我的信不知道被谁偷走了,我们俩和好啦。”
霍言祁心里略略不舒服了起来,嘲弄地道:“一点小事就高兴成这样。”
“我是小人物,和你们大人物没法比。”晏恣俏皮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霍言祁也不和她争辩,只是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了过去。
晏恣打开来一瞧,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叹,只见盒子里放着一支桃花簪,金色的簪针衬着白色的桃花,一溜儿的鎏金勾勒,中间的花蕊微微颤动,更显得那桃花栩栩如生。
晏恣很是欢喜,想了一下却又发起愁来,“可是……我不会用簪子。”
霍言祁噎了一下:“晏洛呢?我让人来教她。”
“不用,吴婶会,”晏恣美滋滋地道,“吴婶的手巧着呢,什么飞天髻、香云髻她都会。”
霍言祁凝视着她,脑子里勾勒了一下晏恣身着盛装、云髻朱钗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跳加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头呼之欲出……
“对了,”晏恣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放在霍言祁的手上,“给你,我亲手做的。”
山庄里的沉水香卖掉了一块,剩余的她亲手跟老木匠学了好一阵子,打磨成了一个个圆溜溜的沉香珠,刚好凑齐了五串。
这串沉香珠一个个圆润光滑,绿中带黑,看起来分外沉稳厚重,其中一颗还刻了一个“霍”字。
“你刻的?”霍言祁十分喜欢,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晏恣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练了好一阵子,虽然不太好看,你也将就着吧。”
“很好看,”霍言祁抚摸着上面歪歪斜斜的笔划赞道,“质朴天成。”
晏恣显然很受用,得意地道:“这沉香手串你一定要贴身戴着,据说能延年益寿,防治百病,而且戴久了便会有暗香传出……”
霍言祁的眉头皱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做了几串?”
“我们五个人一人一串啊,我花了一整块的沉水香料呢。”晏恣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不解地答道。
霍言祁沉下脸来,拿着手串一动不动。
晏恣恍然大悟,这人一定是从小被娇惯了,见不得别人和他用一样的东西,她挠了挠头解释道:“霍小哥,你这串珠子是最大,比他们的都好。”
霍言祁的脸色稍霁,嘴角微抿:“为什么?”
“我算过了,你的年龄最大,排行第一,子洛和予墨一般大小,算是老二和老三,景铄第四,我第五,所以,你拿最大的,我拿最小的。”晏恣解释道。
“你的呢?”霍言祁冲着她伸出手来。
晏恣一撸袖子,一串墨绿的珠子出现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霍言祁伸手撸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解开,找到那颗刻着“晏”字的珠子,把自己刻着“霍”字的换了上去,两串手珠放在一起端详了片刻,满意地问:“这样才好看,你要哪一串?”
“你……你有没有搞错啊……”晏恣嘟囔着,“这样好难看。”
“很好看。”霍言祁没理她,直接把那串小的重新套回了晏恣的手腕上,“这样我们俩的和别人的都不一样了。”
晏恣摸了摸鼻子:“为什么要不一样?我们俩的交情……很特别吗?”
霍言祁愣住了,对,为什么要不一样?
一直以来在他心中蠢蠢欲动的不明物体又开始涌动了起来。
为什么见到晏恣会心跳加促?
为什么一碰到晏恣耍赖便会无可奈何?
为什么看见她受伤便会手脚发软?
为什么外出公干会时时忆起她的笑颜?
园子里木樨飘香,金菊吐蕊,一个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莺莺燕燕,却入不了他的眼。
而近在咫尺的女子清透的眸子忽闪着,黑若点漆,却直直地撞入了他的心尖。
那种暖暖的、醺然欲醉的感觉席卷而来,遍布四肢百骸,霍言祁好像明白了什么,喉咙有点干燥了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小恣,我……”
话还没出口,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风声,一只绣球朝着他们飞扑而来。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晏恣便一下子窜了起来,一个玉佛顶珠停住了那球,旋即一歪头一耸肩,球一下子便到了她的脚尖,她的脚尖一点,球重入了空中,她一个空翻,脚裸一拐,一个漂亮的凤归巢,裙角飞扬,球重新向着来处而去。
这几下一气呵成,几乎就在须臾之间,霍言祁却定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
“漂亮!”有人高声赞道。
霍言祁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二皇子燕允彧和大皇子燕成璋正站在不远处朝着他们看。
刹那之间,霍言祁心如擂鼓,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了他的脑海。
燕伯弘后宫并不充盈,导致子嗣不丰,膝下仅有二子。
大皇子燕成璋乃早亡的俞贤妃所出,三年前便协助燕伯弘理政,在朝中声誉颇佳。
二皇子燕允彧乃洪婕妤所出,现年一十七岁,原本这个年纪早就应当入朝参与政务,可他整日贪玩,一提起政务便推三阻四,朝中的几名大臣见了都只会摇头。皇家的人都有一副好皮相,燕允彧更是如此,他的长相肖父,和年轻时候的燕伯弘相差无几,国字脸,朗目疏眉,十分帅气,尤其是嘴唇,不笑的时候也微微翘起,有一副好人缘。
晏恣好奇打量了这位皇子几眼,只是一看到燕成璋就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就往霍言祁身后靠了靠。
燕成璋过来和霍言祁寒暄了几句,便邀请他去正厅喝茶,霍言祁却心不在焉地婉拒了。
临走时,燕成璋若有所思地盯着晏恣看了几眼,那目光,让晏恣很不舒服,就好像有虫子爬在她的背上一样。
“他……是不是认出我来了?”晏恣有点担忧,她听说,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不知道欺骗大殿下会不会杀头。
“不会。”霍言祁摇头。
“你们这些人真是麻烦,哪像我们,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就去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用怕得罪了谁,一下子就掉了脑袋。”晏恣长舒了一口气。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霍言祁忽然道。
“走了?这么快!我还没吃到好吃的呢,”晏恣不甘心了,“我刚才闻到香味了……”
“我替你打包一些,你在马车上等我就好。”霍言祁不容拒绝,拖着她快步朝外走去。
“哎……哎你干嘛,我还要等予墨呢!”晏恣急了。
“有什么要说的,我帮你带信就是,别耽误予墨今日的好事,他可是裕王殿下看中的乘龙快婿。”霍言祁的脚下更快了,从园子里的小径穿出,直接到了后门,又让守门的小厮直接去前门叫了国公府的马车。
晏恣一路嘟着嘴,幸好霍言祁守信,领着她在京城整个兜了一圈,吃好喝好,又是看大戏又是买兔儿灯,她不一会儿便开心了起来。
只是霍言祁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晏恣偶尔一回过头来,便能看到他盯着她出神。
一连好几次,晏恣纳了闷了:“喂,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在想哪家姑娘?”
霍言祁盯着她又看了好一会儿,缓缓地道:“想你。”
晏恣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别胡说八道……我不就在你面前你还想什么……”
霍言祁的嘴角一抿,露出了几分笑意:“想你的那个梳妆台。”
晏恣一口气没接上来,终于恼羞成怒一脚踹了过去:“说话别打疙瘩!”
霍言祁敛了笑,正色道:“你的那个梳妆台,是前朝皇室的物件,你知道吗?”
晏恣愣了一下:“前朝皇室?”
霍言祁盯着她的表情:“我请宫里的一个老人看了,他说,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前朝的皇帝特意请人打了一批金丝楠木的家什,特别漂亮,分别赏赐给了公主皇子。”
晏恣高兴地说:“那岂不是更值钱了?”
“那宅子到底是谁的,你心里有底吗?”霍言祁突然问道。
晏恣摇了摇头,忽然惊跳了起来:“你你……不会是要找借口把家具和山庄都充公送给陛下了吧?”
霍言祁气乐了:“你怎么成天惦记着你那山庄?”
“不管,要是家具和宅子没了,我就找你要银子,反正你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跑不了。”晏恣无赖地道。
眼看着天色渐晚,马车便出了城,朝着洛镇而去。霍言祁坚持要送晏恣回家,晏恣拗不过,两个人一路在车上谈天说地,小半个时辰眨眼就过去了,车窗外已经能看到洛镇的轮廓。
月华初上,夜凉似水,寂静的官道上,只有哒哒的马蹄声,还有晏恣聒噪的絮叨声。
霍言祁有点恍惚,这样的场景,好像分外温馨甜蜜,相比那策马纵横在战场上的热血快意,别有一番意趣。
马车停了下来,晏恣的家到了。
霍言祁率先跳下车来,那座简朴的小民房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看不出一丝半点特别之处。
“言祁。”晏恣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霍言祁回过头去,皎洁的月光把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那个俏皮跳脱的身影好像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看得这么入神,要么我们俩换换?”晏恣打趣道。
“你舍得?”霍言祁反问。
“当然……不舍得!”晏恣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千个一万个都不肯换,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娘,就算是皇后娘娘来了也不肯换。”
霍言祁一凛,定定地看着她,垂在身旁的双手骤然握起。
良久,他轻吐出一口气:“我先走了。”
晏恣恋恋不舍地冲着他挥了挥手,看着他跳上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有点空荡荡的,这种感觉有点新鲜,也让她有点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晏恣转过身来,心不在焉地扣起了门扉。一连拍了好几下,吴婶才急匆匆地过来开门,还下意识地探头朝着四周看了看,一下子把她拽进了屋里。
里面传来了男子的说话声,晏恣愣了一下,忽然高兴地往里冲去:“刘叔叔,你可算来了!我都想死你了!”
只见屋子里晏若昀和一名男子面对面坐着,那男子浓眉大眼,神态威武,眉梢眼角的皱纹非但让他显得苍老,反而徒增了几分男性魅力。
那人朗声笑了起来,站起来仔细地端详着晏恣:“小恣越长越漂亮了,刘叔也想死你了。”
“刘叔你怎么找到我们的?我娘一定不让我去找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晏恣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幸好我娘这次还没来得及搬家,不然就错过了……”
当初,七月的时候晏若昀便说要搬,只是后来得了一场病,缠绵病榻了十几天,好了之后也一直咳嗽失眠,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加上晏恣也舍不得那洛安山庄,搬家的事情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放心,不管你们搬到哪里,你刘叔都能找到你。”刘叔乐呵呵地说。
“是因为我娘身上有味儿吗?”晏恣调皮地眨了眨眼。
刘叔愣了一下,旋即意味深长地朝着晏若昀看了一眼:“可不是嘛。”
自晏恣懂事以来,刘叔是她家里出现过的唯一一名男子,以前约莫隔个两三个月就会到她家来住上几天,教过晏恣拳脚,陪过晏恣玩耍,后来才渐渐来的少了。
小时候她很喜欢刘叔,曾经悄悄问过吴婶,刘叔是不是爹爹,吴婶只是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让她失望了好久。
如今重见,又是在万家团圆的中秋,晏恣既意外又开心,缠着刘叔问了好些话。
半夜里,可能是茶水喝得太多了,晏恣醒了过来,解了手,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跟我走吧,何必这样窝在一间小宅子里过这样清苦的日子?”
这是刘叔的声音,晏恣心里一喜,她早就看出来了,刘叔对晏若昀有仰慕之情,这些年晏若昀一直孤苦伶仃一个人,那个莫须有的爹爹也不可能出现了,她盼着能有人陪母亲和和美美地过上下半生。
“我这样挺好。”晏若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到底为什么这样躲着我们?就算你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到了南边,天高海阔,你就再也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了,你这样……我看着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刘叔的声音特意压得很低,却掩不住语声的激动。
晏若昀轻笑了一声:“宁城,我才看着你难受,别再做那些事情了,你们不会成功的,收手吧。”
晏恣趴在窗棂上听得有些莫名其妙。
“为什么?”刘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
“我了解他的手段,你们比起他来……差的不是一分两分。”晏若昀的声音冷静。
“你为什么总是帮他说话?为什么总是留在京城?你忘了你的国恨家仇了吗公主!”刘叔低低地叫道。
俨如一道惊雷炸响,晏恣一下子呆若木鸡。
“宁城,我已经不是那个养在深宫的女子了,你们不用再象当初一样误导我。”
“我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我的国恨家仇是轶勒,而不是燕伯弘。”
“你们若是真的是铁血男儿,为了家国天下甘愿抛头颅洒热血,那便应该到北方去,把轶勒赶回老家,而不是窝在岭南。”
“今日你就是我的故人,愿意来看我,我很高兴。大过节的,不要再说这些不高兴的话了。”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晏若昀回房了。
晏恣下意识地捅破窗户纸往外一看,只见刘叔站在院子里,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凄冷。
她一个晚上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晏若昀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中回想,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京畿地区这一片,中秋节的习俗便是过八月十六,吴婶一大早便十分忙碌,刘叔跟着打下手,晏若昀也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点不对劲。要不是窗户纸上的那个小洞,晏恣都怀疑昨晚是她做的一个梦。
洛安山庄里也挺热闹的,晏洛手巧,扎了一溜儿的兔儿灯挂在了前院,晏安和洪伯把山庄里从头到脚打扫了一遍。
曲宁则刚起床,在偏厅里和几个佃户算账,他刚从几个乡绅里把离洛安山庄不远的一大片地买了下来,佃户们见换了东家,都盼着能减点租,便约了一起到山庄里求见。
“不成不成,”曲宁像模像样地拿了个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这方圆百里那个东家是六四分成的?我们还要向官府交租,六四分我们都饿死了。”
好几个佃户都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诉苦,另几家则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曲宁心里也有点打鼓,见晏恣来了,总算稍稍定了神:“你们算算,你们一家人种个一百亩,亩产才四石,一年也就四百石,这地的成本只怕到我们庄主死了都收不回来。”
晏恣“呸”了一声,瞪了他一眼。
“曲先生,我们也想多产粮,可这是靠老天爷给的,强求不来啊,”有个年长的赔笑着道,“咱们这都盼着新东家来,总得一起蹭个喜气吧,新东家先让个一年租,以后再涨也成。”
晏恣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咱们这里的水稻一年熟几回?我昨天听说南边种的水稻,一年可以熟两回,还有的可以熟三回。”
老人笑了:“南边热,熟两季倒是听说过,三季那不可能吧。咱们这里的熟一回,以前有人试过种两回,只好了一年,第二年的晚稻就歉收了,后来便没人试了。”
晏恣点了点头,她不懂农活,不过,曲宁收的那些地都在洛安山的南侧,土质肥沃,光照好,努力一把说不定能多产粮。
“那就这样吧,要是照原来的亩产四石,只能七三开,”晏恣轻咳了一声道,“大家勤快点,动动脑子,亩产要是能过五石,便六四开,过八石,五五开,收成的时候咱们的副庄主曲先生便会过来检验,虚报的一律赶走。”
晏恣收了那张嬉笑的表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颇有些清贵肃然,曲宁看得有些呆了,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一旁的佃户也愣了神,狐疑地看着她。
曲宁连忙道:“这就是我们庄主,晏庄主,她开了金口,必定不会赖了你们,还不赶紧谢谢晏庄主。”
佃户们这才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地过来道谢。
晏恣摆了摆手:“不必,这里曲先生也会去南边看看,买些好的种子,再请几个研究农事的好手过来,总而言之,大家齐心协力,日子必定会越过越好。”
等那些佃户出了门,晏恣一下子倒在太师椅上,抱怨道:“曲宁你可真够了,大过节的折腾这些劳什子的破事。”
曲宁挺崇拜地看着她:“可以啊,晏小恣你出息了,刚才我还真怕他们一拥而上都说要退租呢,幸好你装样装的挺像。”
晏恣得意地道:“那是,你也装得不错,啥时候会打算盘了?”
晏安从后面探出脑袋来:“庄主,是我学了教曲大哥的。”
“小安真是厉害,”晏恣夸赞道,“学得好点以后当山庄的账房。”
曲宁则顺手丢了一个鸡毛掸子过去:“小兔崽子,叫我副庄主,小恣刚刚封我做副庄主了。”
晏安嗷嗷乱叫:“副庄主饶命!”
刚来的时候,晏安还怯生生的,这才几个月,个子窜高了一头,性子也开朗了许多。
“按现在的市价,四石粮能卖一两银子,我们买了二十倾良田,按照现在的亩产也能年入两千两银子。”曲宁噼里啪啦的一算,哈哈大笑了起来,“咱们不干活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了。”
“哦,跟着庄主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晏安头顶着鸡毛掸子一路歪歪扭扭地叫着。
晏洛在门口掩着嘴笑,就连洪伯也拎着扫把过来凑热闹,这昔日破败衰旧的山庄变得生气勃勃了起来。
晏恣在山庄里一直呆到了午后才回去,晏若昀一直不肯搬到山庄来,她只好两头跑。
天色渐晚,吴婶已经准备好了祭台,月亮一出来,便让家里人一个个跪拜祭月,她则排在最后一个,一遍磕头一边念叨着:“嫦娥仙子保佑我家小恣找个如意郎君。”
饶是晏恣满腹的心事也乐了起来,抱着吴婶亲了一口:“婶婶我才不嫁人呢,我一直陪着娘和婶婶。”
刘叔在一旁笑道:“小恣,跟着叔叔一起去南边吧,保准替你找个如意郎君。”
晏恣眨眨眼,歪着脑袋笑道:“南边太热太湿,我才不喜欢呢,娘也不喜欢,还是这里的气候好,对吧?”
刘叔愣了一下,不吭声了。
第二天一早,刘叔便告辞了,晏恣一路把他送到了镇口的官道上,恋恋不舍地道:“刘叔,你搬到这边来吧,我们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刘叔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小恣,再等等叔叔,再等个三五年,若是叔叔那边的生意没什么进展,叔叔就搬过来。”
三五年。
人生能有几个三五年可以等。
为什么都喜欢让人等,就不能珍惜当下吗?
看着刘叔的背影,晏恣有些怅然,她想起了杳无音信的辛子洛。
他在远方还好吗?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吗?
他的父亲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吗?
他和那个要杀他的人交上手了吗?
他会不会有危险?
回到家里,吴婶正在收拾东西,一见晏恣便冲着她努了努嘴:“你娘正等着你呢,快去吧。”
晏恣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内,心里顿时一惊,只见晏若昀把柜子都打开了,床上摆着些零零散散的衣服。
“怎么了?还要搬家吗?”晏恣有点急了。
晏若昀示意她坐下,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缓缓地道:“小恣,我知道你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舍不得走,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已经拖了好几个月了,不走真的不行了。”
“为什么!”晏恣差点要哭了出来,“我们这些年在这里不都太太平平的,娘,你是不是在躲谁?这么多年他都没找到我们,现在也一定找不到。”
晏若昀的脸一白,厉声道:“你说什么?”
晏恣倔强地看着她:“这样成日里搬来搬去,哪个普通的人家会这样?娘,你什么都瞒着我,我现在都十六了,你总不能瞒着我一辈子吧?你到底是谁?我爹爹又是谁?我们到底在躲谁?”
这么多年,这些疑问一直盘旋在晏恣心头,以前的她不想惹晏若昀伤心,所以才不追问,可这次,她真的不想离开,她实在忍不了了。
那夜听到的“公主”两个字,更好像一根刺横亘在心头,她想知道所有的一切,不想再被蒙在鼓里。
晏若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仿佛下定了决心:“小恣,你不知道比知道强,就像现在一样简单快活地过日子,不必去追求真相。”
“娘,你为什么要替我决定?你既然要让我这样颠沛流离地生活,总得让我明白为什么吧?”晏恣恳求道。
晏若昀沉默了片刻,转身收拾起衣服来,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你就别随我们走了,留在你的洛安山庄吧,等我们安定下来后,有缘再见。”
晏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娘,你在说什么?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走了吗?”
晏若昀的手顿了顿,指尖发白。
“你大了,这是迟早的事情,”她轻咳了起来,“总有一天,我和吴婶都会离开,你总要一个人,只不过这一天早了几日罢了。”
晏恣呆了半晌,拽着晏若昀的包裹,说话声都带了几分哭音:“不,娘,不会的,我不答应!”
包裹一下子散了,从里面掉出来几封信,晏恣下意识地捡了起来,只见信封上的字风流隽秀,字如其人,中间写着“晏恣亲启”,落款是卫予墨亲笔。
晏恣呆若木鸡,这……这不就是卫予墨写来的信吗?居然在晏若昀的手里。
“为什么……娘,这是为什么?”晏恣的眼里浮起一道水光,握着信的指尖都在颤抖——晏若昀明明知道她为了卫予墨的事情那样难过,却把信藏了起来不让她知道。
晏若昀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良久才道:“小恣,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和他来往。”
“可是为什么!”晏恣愤然道,“明明是你和我说的,英雄莫问出处,知交不论高低,我为什么不能同他交朋友?”
“因为他进京做官了,”晏若昀轻吐出一口气来,“我不想你和官家有任何的往来。”
晏恣瞪大了眼睛:“若是做官了就不可以,那……那……”
她想问“那霍言祁呢”?他不仅自己做官,老爹也做官,还是大官宠臣,可话到嘴边她忽然又想起来,晏若昀指不定不知道霍言祁是做什么的,说了岂不是让晏若昀逼她和霍言祁断绝关系吗?
她一句话卡在喉咙,上不上来,下不下去,脸憋得通红,忽然,吴婶敲了敲门叫道:“小恣,你有朋友上门拜访,他说他姓霍。”
霍言祁站在院子中,神情肃然,气宇轩昂,让这小小的民宅一下子显得逼仄了起来。
晏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呐呐地道:“你……怎么来了?”
霍言祁看着她的眼睛,眉头轻皱了起来:“你哭了?”
“没……没有。”晏恣揉了揉眼睛,胡乱找了个借口,“眼睛里进东西了。”
霍言祁凝视着她,正色道:“一定是你太调皮,惹伯母生气了。”
晏恣颇为紧张地看了一眼晏若昀紧闭的房门,小声道:“有事吗?我们出去说吧。”
她生怕霍言祁暴露身份又惹晏若昀生气,恨不得拽了他就走。
霍言祁有些莫名其妙,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上回听说你母亲身体欠安,这是千年雪蛤膏,对头疼失眠很有疗效,特意送过来让她试试。”
晏若昀七月生过一场大病后身体一直不好,用了好些药都不见好转,晏恣和吴婶都很担忧。
“真的?”晏恣很是高兴,接过了盒子回头叫道:“娘——”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晏若昀从里面走了出来,霍言祁定睛一瞧,和上次见到的相比,她的身形瘦削了很多,脸色也略显苍白,不过,即便如此,她的举手投足间依然沉静娴雅,带着一种让人特有的风华。
霍言祁有片刻的失神,眼前的人和燕伯弘描述的容貌有些相似,可气质上却相去甚远。
他的目光掠过晏若昀的眉眼,落在她低垂的袖口上,旋即便上前一步,双手将礼盒递出,恭谨地道:“打搅夫人了,小恣一直为你的身体忧烦,还请夫人多多保重身体。”
晏若昀迟疑了几秒,抬手接过了礼盒,袖口一起一落之间,霍言祁看到了她的十指纤细白皙,俨如美玉,唯有小指处有个黑色的癍疤。
她的眉头轻蹙:“你太客气了,敢问你是……”
“鄙姓霍,名言祁,伯母叫我名字就好。
晏若昀怔了一下,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神情复杂。晏恣在一旁心里直打鼓,祈祷晏若昀不知道当朝有个威武大将军是姓霍的。
“霍公子,我平日里疏于管教,小恣一定替你惹了不少麻烦。”晏若昀淡淡地道。
霍言祁轻咳了一声,瞥了晏恣一眼:“伯母客气了。”
“只是寒舍简陋,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就不请你歇息了,以后还要劳烦你帮我多照看着点小恣,省得我挂牵。”晏若昀叮嘱道。
晏恣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娘,你说什么啊……”
霍言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还没等他说话,晏若昀冲着里面叫了一声:“阿月,奉茶。”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吴婶出来敬上了一杯茶,霍言祁自然知道,这是在赶他走了。
送霍言祁出来的时候,晏恣变得很沉默,一路从街头走到街尾。
这样的晏恣实在让人陌生,素来沉默寡言的霍言祁也有点忍不住了,只好率先开口逗她:“这是把洛安山庄又输出去了吗?”
晏恣的嘴角扯了扯,可惜最终还是没有酿成一抹笑意。她仰起脸来,小声道:“霍小哥,要是我不见了,你会想我吗?”
霍言祁心里一凛:“你要去哪里?”
“我可能要出趟远门,”晏恣吸了吸鼻子,难过地道。
“好端端的出什么远门,你有什么事情要办交给我就好。”霍言祁的眉头紧皱。
“我……非得我亲自去不可,”晏恣的喉咙有点堵,挤出了一丝笑容,“没啥大事,反正你宁国公府是逃不掉的,我一回来就来找你。”
霍言祁还有事情,只好匆匆安慰了她两句便回京去了,晏恣心里难受,却不得不去了洛安山庄,和曲宁把事情都交代好了,只说自己要出趟远门。
曲宁乐呵呵地调侃:“好啊,最好你去了就别回来了,这座山庄就让我霸占了。”
“行,要是我不回来了,我的那份就让给你了。”晏恣慷慨地道。
“晏小恣,你没撞坏脑子吧?”曲宁被气到了,“开个玩笑懂不懂?你不会真以为我惦记着你这些家产吧?赶紧办完事就麻溜地回来。”
晏恣撑着笑脸,独自一人在山庄里兜了一圈,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是她亲眼看着一点点地整修起来的,都带了不一样的感情。
最后,那片最喜欢的桃林出现在她眼前。
虽然已经是秋季了,桃叶却依然苍翠,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忽然发现树叶间多了几个毛绒绒的桃果。
这里的桃子居然到了秋天才结果,她惊喜地摘下了一个,用衣袖擦了擦,一口咬了下去,嘎嘣一声脆响,爽口中带着几分甘甜。
一个桃果下肚,晏恣想通了。
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搬家嘛,搬就搬。
娘一定有她的苦衷,何必惹她不高兴。
山庄和好友都在这里,又不会失踪,等跟着娘落下了脚,她再偷偷摸摸地回来就好,娘避着的人就算再厉害,也不会留意她这么一个小人物吧?
困扰着她的烦恼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晏恣重新高兴了起来。
回到家里,晏若昀和吴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吴婶在旁边抹眼泪,一见晏恣便拽住了她的手,哽咽着说:“若昀你真是狠心,我不舍得把小恣丢下。”
晏若昀沉着脸一声不吭。
晏恣调皮地蹭了蹭吴婶的脸:“婶婶你哭起来好难看。”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吴婶气坏了,忍不住掐了一下她的鼻子。
“谁没心没肺了,谁要一个人留下来了,”晏恣理直气壮地道,“都是娘一个人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当然和你们一起走啊,我已经是个没爹的孩子了,怎么可以没有娘和婶婶!”
晏若昀愣了一下,吴婶破涕为笑,抱着晏恣便叫:“这才是婶婶的乖孩子。”
“什么时候走?我的东西还没收拾呢,娘你也不等等我。”晏恣凑到了晏若昀身旁,撒娇道。
晏若昀的眉眼舒展了开来,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还不快去,我们亥正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