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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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少年却知愁滋味

月婵苦笑着,或许是心里实在希望醉柔是活着的,即使她极力矢口否认,也抵消不掉月婵对直觉的坚信。

“有句话说化成灰都认得,这话虽粗,可我却当真明白了。拜堂时我便看你身形熟悉的很,这种熟悉断不是身段相似就能有的。你既然舍得抛了允儿来了这里,必然是有不能言的用心,你若是不方便答,就听我自己说。”

月婵幽幽低诉,醉柔忍不住透过珠帘多看几眼那亲切的面容,不禁也红了眼眶。止住泪水,醉柔依旧冷漠相对:“姑娘当真认错了人,莫要再说了。”

月婵摇着头,坚定而柔软的目光没有焦点,她不在意醉柔的言语,或许只是想要把自己藏了多日的悲伤心事吐个倾尽。

“自你走后,允儿便病了一场,好歹是保下了。你不在以后,我自认有责任要照顾着他,你倒是不必担心,苏妈妈不曾为难我俩的。”

月婵说到此处,犹豫片刻,继续道:“你也莫要怪罪允儿,你们姐弟的身份来历,我也听他说了些,心里好歹明白些利害,你与那人的仇我也猜得到几分。你只管好生做自己的,今日我只当没见过你,来日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与我都莫要承认,直到你认为安全了。”

醉柔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惊,她一直担心着的便是允儿心直口快的,自小就守不住什么秘密。如今她们的身份月婵已经知道,醉柔便更不能在此时与她相认,只怕再多知道一些,只会让月婵跟着陷入这危险的境地。

醉柔在房中择了一处坐下,扣在身前的双手已经渗了湿寒,态度放得友善了些,醉柔劝说道:“姑娘与友人至情之深实在感人,只可惜我与姑娘非亲非故,若是有些重大隐秘,姑娘还是不要轻易与人相诉的。”

月婵心情平复了许多,这会子也不哭了,她在房中兀自挪着步子,回应道:“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你曾说,入了这风尘冢,若非遇到真心有情郎,即使死了也不该将自己随意托付出去。这话我一直记得,今日之后若得上天眷顾,再能相见……”

房门这时又被人再次推开,惊得月婵把话生生咽了下去。

这进门的人,正是姜松的儿子姜子欢,只是看他面色青白,又隐着些没来得及发泄的愤怒。

月婵正要上去行礼,醉柔已经敏感的察觉出姜子欢的不对劲。醉柔起了身快步迎上去,扶着姜子欢的身子,抬手在他后背上下摩挲,是在帮姜子欢顺气。

姜子欢在铺着红绸的榻上斜斜搁了身子,这才注意到站在房里的月婵,面上怒火又盛了几分。他涨红着脸对月婵怒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滚出去!”

醉柔对姜子欢的反应也感到惊愕,毕竟月婵是她最亲近的朋友,被姜子欢这样呵斥,醉柔也替月婵委屈。月婵便更是惊慌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姜子欢,而她更担心的是,姜子欢若是这样暴怒之人,往后醉柔与他在一起,日子只怕更难捱了。

醉柔虽不清楚是什么让姜子欢这样恼怒,但姜子欢必然是方才行得疾了,导致气理不顺,又得费好些时间才能恢复过来。既然姜子欢这么不愿意见到月婵,醉柔也只好代他撵人,对月婵道:“方才是相公无礼了,不过此地是今夜新房,姑娘不便多留,恕不远送。”

月婵温顺地点着头,眼角又现晶莹,忍着酸楚道:“月婵祝二位好合。”

醉柔一边帮姜子欢顺着气,忍不住抬眼去看月婵离开的柔弱身影,也不知再见面又会是何时了,但愿不要再是在这姜家府宅里。

姜子欢疾走乱了气息,又因心头怒火迟迟不能平息,见他痛苦喘息的模样,醉柔也是当真忧心的。虽然姜子欢不过是她接近姜松的工具,可单纯就他这个人来说,醉柔并不讨厌。

醉柔命人照着先前的方法配了梨子蜂蜜水,一直安静地陪在姜子欢身边,见他气色逐渐缓和,这才放松了许多。

“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外面有什么人叫你不痛快了?”醉柔关切地打探起来。

这里是姜家自己的地盘,又在姜子欢的新婚之夜,若说外人令姜子欢不悦倒是不太可能。那么会让他这般激动的,必然就是他那人面兽心的老爹了。

醉柔不会放过挖掘他父子二人嫌隙的机会,毕竟姜子欢是姜松最大的软肋。

姜子欢刚刚平静下来,听醉柔这样一问,又忍不住开始恼火了。这次恼火倒不似刚才见到月婵时那般激动,他反倒是有些伤心的模样。

姜子欢兀自摇头,喝下醉柔递上来的茶水,目光涣散无神,愁容就更浓了。

姜子欢迟迟不愿开口,醉柔也没打算放弃,毕竟这慢慢长夜,她二人相对也实在无趣。醉柔开解着:“生在世间,总会有些不顺心的事情,你这般气结也是无用,倒不如试着说开来,或许能好受些。”

“会么?”姜子欢强颜淡笑,红袍之下的落寞,或许这辈子都抛不开了。

醉柔温和地点头,说道:“或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说出来,总是比压在心里头要好的。我见你平日里除了诗书为伴,也没什么朋友,今日你便当我是朋友,我不多言,只听你诉着便是。”

姜子欢确实没有朋友,如他这样一身晦气的人,谁会真心愿意来与他做朋友。而那些趋炎附势的,有意接近的人,姜子欢更是不屑理会,这多年下来,他是连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或许是日头长了,习惯了,姜子欢甚至是连心里话是何物,应该从何讲起都不知道。

“我自幼体弱,他们都说这气急之症,是由娘亲遗传下来的。我没见过娘亲,他在生我之日,因为气急发作不治身亡。”姜子欢试着接受醉柔的建议,生平第一次敞开心扉,将这些从来不曾吐露的言语道与醉柔听。

醉柔小心听着,面上挂着温柔的微笑,不回应也不敷衍。

“娘亲生我之前,便是知道自己会性命不保的,她用自己的性命换我这连见都没有机会一见的儿子,只留下一方染血的手帕,上面绣着寒冬初绽的红梅。父亲说这手帕是当年和娘亲定情的信物,我以为……”

姜子欢停顿下来,似乎是想不到合适的言语去形容,转了话头道:“当年父亲还只是青州的小小知州,勤政爱民两袖清风,因此父亲一直把娘亲的死怨在自己身上,或许他以为只要多些银子,他就能医好娘亲的病。可是娘亲已经不在了,偏偏我也患上这该死的疑症,自我懂事便见父亲用尽手段,搜刮民脂贿赂朝臣,令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醉柔这才知道,原来姜松如今作恶敛财,竟是有这样一段苦涩因由的。

姜子欢继续道:“他是有愧于娘亲,才要这般保住我的性命,可他怎知,靠这般丧尽天良为我稳住的性命,我根本不想要。所以我从不肯服用那些谋财庸医的药,我宁愿死,也不想这样昧着良心去活!”

姜子欢说起来便又有些激动了,醉柔拍打着他的肩背,适时插一两句话安慰着。

“可无论如何,我知道父亲是最在意我的,也是惦记着娘亲的。他流连风月我不管,可如今,他竟说要娶那青楼的贱婢做夫人!”姜子欢说到此处,满面悲苦握起拳头在榻上捶打。

醉柔却是吃了好大一惊,忍不住问道:“贱婢?你是说刚才那位姑娘?”

姜子欢点头,少年泪悄然流淌,只为他执着了欺骗了自己半生的理由。他一直让自己去相信,姜松行恶敛财,是因为对娘亲的愧疚而误入歧途。而现在,小小风尘女子的出现,轻而易举打碎了他自欺欺人的臆想。

醉柔此刻已经顾不上安慰姜子欢了,难怪月婵刚才要对她说那样的话。

“若非遇到真心有情郎,即使死了也不该将自己随意托付出去。”

“来日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与我都莫要承认,直到你认为安全了。”

她要做什么?如果姜松真的想赎娶月婵,而月婵不肯的话,她难道真的会为了自己的意气之言,做出什么冲动的傻事吗?

曾经醉柔有那样多的坚持,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贞,坚持琴瑟在御花开静好的幸福,而此刻她才清晰的领会,在生命面前,没有那么多的坚持。

活着,一切才有希望,没有不能扭转的乾坤,没有不能冲破的牢笼。

可月婵是那样简单的女子,她将醉柔的话如箴言般静记,而当坚持与现实相悖的时候,她会如醉柔一般知晓变通吗?

※※※

东厢主卧里,圆桌上有美酒糕点,送走了宾客的姜松喝得酩酊大醉。他揽过月婵的腰肢,月婵软着身子坐在姜松腿上,满眼的勾人诱惑。

姜松迷着双醉眼欣赏她欲拒还迎的姿态,月婵便将盛满了致命琼浆的酒杯递到姜松眼前,又是一番令人神魂迷乱的动作,月婵把酒杯送到姜松唇边,那双柔和媚眼间,不经意地透着恨意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