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时,他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子,不畏战火硝烟,城墙高楼上,为他一人倾情而舞,战鼓唱响诀别的篇章。
“治国之道有三,曰理、力、利。以理为先,曰王道,循理而行,众望所归,故能施以说服、教育、感召;克己复礼,可正人心、淳风俗,成彬彬有礼之社会……”
御书房中,顾景痕坐在榻上抚额倾听,当年的小曳华已经初初成长为风华少年,朗朗之声款款而谈,颇有他父亲和叔父当年的风采。
“曳华,你过来。”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抬手招曳华到眼前,“曳华,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六年前,她饮恨决然离开他的世界,没有告别没有怨念,什么都没有,无声无息的消失,带走他生活中最后一抹色彩,带走那些泛着******的回忆和未来。
他却始终不舍得忘记,全当做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财富也好,浮生短短百年,如果不曾真心的爱过后悔过,似乎也是个莫大的缺憾。
只是他始终放心不下她,他固执地打扰她的生活,搜寻她的踪迹,只求能在遥远的地方,听到探子说一声,相安。然而他终于没有赶上她出逃的决然,他弄丢了她的音讯,那个除了江山以外,属于顾景痕这个人的世界,只余黑白。
他无法忍受这种空寂的世界,六年来,他游走江南烟雨,行过京都繁华,只凭着那丝惦念去感受她的气息。终是一无所获。
他感觉他应该去塞外边城看一看,但却认为如果她想,他总有办法找到她。无雁城,那个她来时的地方,那么轻易就会想到的地方,她那般决然的离开,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他找到。
始终不过是他不够了解她罢了。
五年,他找了她整整五年,或许是时候放下了。
除了找她,他把所有的经历倾注于江山社稷,但西北塞外的战事始终不能平息。为了夺得皇位为了稳固江山,他绝对算不上一个心慈手软的人,然而他更明白的是,这一番狠辣不过是为了更长久的守护和平。
他同样是位仁慈的君主,起码懂得不能让自己的子民在动荡中惴惴而存。
这年三月,他收到北胡部族的来信,信中提及华楹公主,有和亲交好的意向。曾经他认为,和亲这种软弱的手段不该出现在他书写的历史中,然而千百年留下的经验告诉他,这些软弱的手段之所以在政治中屡见不鲜,实在是有它好用的地方。
对爱情已然心灰意冷的顾景痕,那份执着便也没了意义,他决定趁着这件事情,亲自走一趟大漠荒沙,权当碰最后一回运气。
而这次他的运气不错。
浩浩荡荡的人马从皇城出发,他却提前脱离队伍,独自到了塞外古城,无雁城,这是她出生的地方。
一路风尘仆仆,他本来没有投宿的打算,却刚好在一家店看到乔装打扮的胡族人在欺负他的子民。其实抱着提前过来游山玩水心态的他,也不过是看看热闹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毕竟这种稀松平常的事情,开店做生意的不会应付不过来。
他一边饮茶一边听着角落里的动静,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那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
直到她的声音刺激了神经,天下间再没有这样淡渺的姿态了,他猛然回头,见她蒙着面纱,一如初见时的风采,在他眼中,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她说她叫苏遇,随遇而安的遇。
尽管她极力伪装,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紧张被他尽收眼底,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一眼,绝对不会错。
他喜欢看她紧张的模样,喜欢看她故作轻松却蹩态百出,他还是这么喜欢她。
他救了她,又故意刺伤自己的手臂,他看到她除下轻纱,刻意换了副新的样貌,而这一切始终无法令他相信。有句话说化成灰都认得,他没这个把握,但至少他相信,再过十年,五十年,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蒙混不过他的眼睛。
那是一种感觉,无论如何都错不了的感觉。
他甚至惊喜的发现,她为他生了孩子,感动之余却又伤感她的决绝,她始终不愿与他相认。
她要自由,他懂。
然而他的靠近终归给她带来危险,这不是他想给她的。六年的想念和追悔,教他学会成全。
即使知道危险重重,他依然选择救了甘心,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唯一有资格给她幸福的人。浮生一世,他怎么舍得让她寂寞呢。
她却不知,甘心千疮百孔的归来,他也为此失去一条手臂,那只描绘天地和她的容貌的右臂,从此只是一个麻木的摆设。
他不再见她,不想让她为此而产生半分愧疚,听说甘心会娶她,这样很好。
一万大军被设计困在大漠,他封锁消息以安民心,自己失去右臂的事情,他小心伪装,以固军心。
然而胡族的部队终于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时,攻打上来,只因他为她而处死了一个流氓世子。此事他无悔,只是有愧与拼杀的将士们罢了。
城外战鼓叫嚣,他不动声色饮着茶,这场仗他不打算打。
然而探子传来甘心出事的消息,他派夜枭到处寻找他们的下落,他愤怒地开了城门,打算与胡族大军拼个你死我活。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他在等,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原来有这么多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他的软弱,在于肩上的胆子太沉重。
他承认自己杀了甘心,他想,如果她要恨的话,就痛痛快快地恨自己一个吧,她的仇人,留给他来解决。
至始至终,她没有发现他的右臂已经不能动,这不是他伪装的好,而是她没有在意。心里藏着苦涩,他一杯一杯饮下她最后为自己而造的佳酿,眼前是她蹁跹的舞姿。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她一定没有再跳过舞了吧。这舞步依旧这般熟悉,或许初遇时的情景,在她心里也复习过千遍万遍了,有这样一丝慰藉,他很满足。
她来告别,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相信只要他想,就一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
而现在,他要给他自由,甚至不再派夜枭跟着她,完完全全的自由。
一夜苦战,胡族军队溃败,残兵依旧苦苦挣扎,胡族却突然传来彻底退兵的消息。他没有过多的思考其中的原因,他很累,看了一晚上的杀戮征伐,他真的很累。
当九娥带着垂死的甘心回来,当他听说醉柔曾被胡族人带走,当他知道华楹公主是意图杀害甘心的罪魁祸首。所有的谜团,画卷一般展开,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那一日,华楹公主被华丽的车马从荒漠北方送过来的时候,他只匆匆看了她一眼,带着戏谑的笑容,缓缓地抬起左臂,一剑刺穿她的心窝。
他可以不能与那个她相守,但是他坚定的是,他无法允许任何试图破坏他们爱情的人活在世上。纵使是位和亲的公主,纵使这样也许会再次惊动千军万马。
他交代了一切,朝中有九王爷,还有初初懂事的曳华,一切,他很放心。
他确实无法做到倾尽天下去爱她,他唯一能给她的,是自己的生命。他不需要她的牺牲,不需要她去向胡部妥协,更不能允许她再次下嫁他人。
他承诺过给她自由,身为国之主宰,如果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到,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颜面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于是他单枪匹马,他对自己说,哪怕是以夫君的名义,把自己的妻子抢回来。没有什么君主和公主,没有定安国和南胡北胡,只是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千里奔波,一杆红缨枪,一只左臂,他杀进北胡的大帐,只为她的笑靥,从此能开遍大江南北,如她所说,随遇而安。
他仰躺在她的怀里,听她呼喊自己的名字,听她骂他王八蛋,虽然睁不开眼睛,但是他很快活。因为依稀可以看到过去的影子,因为感受到她最真心的在乎与爱。
然而这样的感受是贪婪的,他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快乐活生生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呢?
睁开眼睛,他提起手边的长枪,稳稳支起身体,挂着宠溺的笑容,他问她:“这世间除了蛇和我,你还怕什么?”
“不怕了,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不怕了!”她红着眼睛搂住他的脖子,全然没有察觉这样的力量压着他,他会有多痛。
不过被她压得痛,他也满心欢喜的承受着。
他瞥眼冷冷扫向站在门外的古泉,看到帐外黑压压的人影,眸里泛着黑潮,没有情绪,只是淡淡地十分平静地对她说:“抓牢,我带你杀出去。”
带着一个人,杀出一座城,这是比抢夺皇位更热血疯狂的事情,庆幸的是,虽然过程有些揪心痛苦,但他们有幸经历了。
古泉好歹是个识时务的,他抬手阻止了身后的胡族护卫,既然醉柔已经是他们的公主,公主要逃婚,自然不是该用刀枪来解决的事情。
很识大体的古泉清醒的意识到,虽然这是个除掉定安国君主的好时机,但他杀了他也实在不可能捞到任何好处。倒是不如把人放了,要顾景痕记住他一个好,从此两族和平相处,也免去胡族臣服之屈。
顾景痕跨上战马,将醉柔稳稳扣在身前,他欣然接受了古泉的提议,带着自己的女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