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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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祭一场盛世繁华

无雁城最北端的城楼,城外厮杀一片,城上男子居高临下,面前摆一方长案,一只手臂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臂端着茶盏,星目垂弯,凉薄的嘴唇不动声色地饮着茶。

醉柔站在顾景痕面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神采。而她一身血红单衣随风凛凛拂动,更添了乍如惊心动魄的美。

“你怎么来了?”顾景痕放下手中的杯盏,抬眼看她。

醉柔走上前坐在一侧,放下一只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用清淡的,好似事不关己的语气道:“随便找了个夜枭探子,告诉他我是贺拔空的女儿,你找了六年了妃子。”

顾景痕轻笑,侧目扫向城下的硝烟战火,唇边泰然轻笑,他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醉柔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战争、杀戮和死亡。

醉柔把酒杯递上顾景痕眼前,目光在他那身玄色袍子上看过来,纤尘不染且没有半分撕扯过的瑕疵。

顾景痕看着杯中的佳酿,硝烟腾满夜空,遮住明月的光辉。杯中酒浑浊,而他的视线却一派清明。

“我的酒,你不敢喝?”她问。

顾景痕弯着眼睛看她,深吸一口气,闻着杯中花酿的味道,一如当初甘美,这味道多年未曾体味了。他抬手一饮而尽,咽下那股清甜,看着她道:“甘心是我杀的。”

“嗯。”醉柔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来,只是出于本能的没有相信。她知道甘心的死一定是个阴谋,一个让她更加恨他的阴谋。

可是有些人,真的是穷尽一切,都无法真的恨起来的。恨不了,只能选择无下限的信任。

“若有来世,”他面目颓然,再饮一杯酒,趁着醉意自语般问她,“你可愿意再见我?”

“再见你作何?再杀我至亲?再毁我容颜?再伤我情意?”她冷笑相问,言语间却没有咄咄逼人之意,仿佛不过是一句普通的念词罢了。

“你!”他几欲拂袖而去,恍惚又变做沉思,沉思之后是一声细若游丝的轻叹。

醉柔微笑着为他再斟一盏花酿,声音温柔而坚定,“但若只我一人,势必伴君而去,天涯海角,此生不悔。”

顾景痕垂在桌下的手臂微微抖了抖,似乎有股冲动再拥抱一次,终于是无能为力地放弃了。就让她这样恨着他吧,这样,也是很好的。

“顾景痕,”她轻轻地,一字一句呼唤他的名字,不经意间似乎又用了许多力气,她问他:“我和江山,在你心里,哪个更重一点?”

顾景痕看着醉柔的目光很朦胧,朦胧地简直要涣散掉了,他轻笑着,再次扭头看着城外的战场,冷冷道:“我不可能,以江山为代价,去爱任何人。”

醉柔不置可否地笑着,她说:“那样就太沉重了,我也不需要。”

这天,醉柔站在城墙上,最后为顾景痕跳了一支舞,依然是那支青鸾别凤,而这是生平舞得最尽心乃至倾尽妖娆的一次,和着雷雷战鼓之声,别有一番决绝凄艳。

顾景痕淡淡相望,他想她应该已经决定离开了吧,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自己身边就够了,只要一生平安就好了。而他和她的爱情,终将在乱世中被掩埋,一个帝王的微不足道的爱情。

她离开他的视线时,明月照亮了天涯,血染大漠如画。

※※※

这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是,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你却还在说谎,还说的那么真、那么深。

三日后,她坐在北胡的营帐中,一身纤薄的红色衣袖,背部刺青纱衣下若隐若现,这是她生平第四次穿上嫁衣,穿得这样心甘情愿。

胡族与定安国的战争,在她来到北胡的第一天就停止了,几位身份尊重的长辈验证了她的身份,如今她已经是胡族正统的长孙女,最有资格号令南北胡族的主人。

对她来说,浮浮人生,不过一场笑话。

而这场婚姻,胡族的安宁和臣服,是她给顾景痕的一个礼物,或许是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了吧。她看着杯中的毒酒,等待定安国数日前派出的一万大军解困的消息。

一声凄厉的战马嘶鸣,将她从最后的惦念中拉扯回来,多半是那边传来消息了吧。

醉柔端坐帐内,听着门外刀剑交戈的声音,长刀刺穿皮肉,侍卫阵阵哀嚎。

这一日,也正是华楹公主出嫁的日子,正是双喜临门,古泉王子还在喜堂与众位胡族长辈饮宴,多半还不知道杀入刺客的事情。

醉柔的心忽而跳地沉闷,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持着毒酒的手掌隐隐发抖,洒落地面的酒水,蒸腾着微小细密的泡沫。

他出现在她面前,披荆斩棘,金戈铁马,且遍体鳞伤。

醉柔茫然地看着这张已然烙进骨髓的面容,看着他扑到在自己眼前,鲜血顺着漆黑的发丝流淌下来,玄色长袍染满尘土。

毒酒洒落在地,她飞快地跑向顾景痕,抱着他再没有力气支撑起来的身躯,不知该发出怎样的问候。

她盼望着他来,却不曾幻想过他真的会出现。

古泉已经带着卫兵将大帐团团包围,顾景痕仰躺在她的臂弯里,寂静地绽开一抹微笑。他抬手抚掉她的眼泪,扯动干涩的喉,他说:“一辈子还长,我怕我抢不过死神,也抢不过新郎了。”

醉柔摇着头,泪水侵润在唇角,却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茫然地下意识地问他:“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夜枭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玄色衣袍像是刚淋过一场大雨,若不是流淌在褐黄的地面,却无法分辨那是血液的颜色。醉柔染满血红的手抚摸着顾景痕的脸庞,心中闪过千种万种情绪,剩下的只是茫然和后悔。

她不该,不该那样执着于爱情而选择离开,更不该为自以为的爱情和付出,害得他千里迢迢杀过来。

“别哭,”他依然微笑,佯装成轻松的模样,他说:“我只是想来告诉你,那天说了一半的话。我不可能以江山为代价爱任何人,更不允许,你为我的天下而牺牲。”

一声闷咳,顾景痕的唇角流淌丝丝缕缕的血液,他自顾微笑着,触摸不到她的脸颊,便只能握着一缕发梢。长枪在顾景痕倒地那一刻就落在身侧,是身体的左侧,那只握着发梢的也是左手。

醉柔抓着他的手,那只早就没有知觉的右手,麻木地奋力的抖了几抖,始终没有能力再次与她相扣。

她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不知道他瞒她向来瞒得如此之深。

“你不要死,我有办法救你,我一定能救你!”她害怕,她不相信奇迹,她只看到了过往发生过的,所有血淋淋的现实。她始终不是幸运的,乃至是一个会给身边的人来带噩运的人。她爱的、爱她的、关心的、至亲的,只在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她害怕,害怕顾景痕也逃不出去。

从姜子欢到甘心再到顾景痕,她看着爱自己和自己深爱的人,在自己的怀里一个接着一个睡下,他们闭上眼睛的时候,是同样的安详。

他们临死的时候,总是说相同的一句话,他们告诉她,不要哭。

而她,一个普通的不过只会品品酒下下毒的弱质女子,除了哭却什么都不会。还记得那个花开不败信誓旦旦的自以为吗,还记得并肩阅尽繁华的约定吗……

“王八蛋!你醒醒啊!”除了哭她什么都不会,除了骂他恨他她什么都没做过。多年来,她一直在计算自己所失去的,将一切统统算在顾景痕头上,偏执地强迫自己去恨他。

顾景痕没有睡,他能够听到她的呼唤,只是这一路杀过来实在太累了,也只有在这个怀抱里,可以放松地躺一会儿。

他想同他打个约定,就一会儿,他休息好了马上就爬起来。

他是来抢新娘的,从小天家的教育法则便是,只要不是和自己的兄弟争,不论抢什么都一定要赢,否则太失皇家颜面了。

颤抖的睫毛下仅有一寸缝隙,他透过缝隙看着她水盈盈的双眼,看着那身艳红衣衫衬地她眉目如画。他说过,她是需要一抹色彩的,他也知道什么样的色彩是最适合她的,在千金辇中他就已经知道了。

“顾景痕,你要是敢死,你要是敢死我现在就嫁给那个古泉王子,我马上派兵去攻打无雁城!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喝忘忧蛊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一辈子都不让甘霖认祖归宗!”

“顾景痕……顾景痕……”

古泉王子站在帐外冷眼看着一切,玄红相依的身体,是世间最绝艳瑰丽的色彩。

帐外有鹰盘旋,倒地不起的马匹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夜风倦着黄沙拍打在帐布上的声音,像谁用身躯拼命想要撞开绝望的关卡,染血的枪尖流转着清冷肃杀,如他的决心。

醉柔贴着顾景痕的脸,覆上凉薄的血唇。

谁的泪水划过谁的脸颊,谁用一世金戈铁马,祭了谁的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