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心自问自答地点点头,道:“我觉得是。明明是我先看出来你是个宝贝,但是我没来得及把你藏起来,倒让他给瞧见了。我这小半生,为我娘都没做过什么,细细算来,我为你和他做的事情真不少。你知道吗?九娥差点死了……”
甘心想是刚醒过来,还有些迷糊,一席话说得语无伦次,醉柔却耐心的听着,一字一字品味他话里的意思。
“我不能让九娥死,九娥那姑娘虽然不会表达,但是我最能明白她的心情。除了九娥,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会不顾一切地救他了,即使你想,你也做不到。如果九娥死了,谁来保护他呢?如果他死了,你会难过成什么样呢?那些乱箭射过来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你知道把那些箭生生从皮肉里拔出来有多疼么,其实挺过来了,也没那么疼。我不能让你看见我浑身扎满箭的样子,你会吓得吃不下饭的。我除了这副皮囊生的漂亮之外,实在没什么比他强的地方了,我怎么能给你留下那么个坏印象呢?”
“甘心……”似有刀片在喉头划过,醉柔声色喑哑,眼眶里全是炙热的液体。
甘心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继续道:“他去救我和九娥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们两个必须得活着回来一个。他还说,如果他死了,要我娶你。”明明是叫人心碎的话,从甘心口中说出来却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你去打听打听,他还活着没有。要是还活着,我就再昏两天,要是死了,我现在就爬起来娶你。”
醉柔终于搞明白了,原来顾景痕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去南胡救甘心和九娥了。而她实在想不明白的是,他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可以去冒这样的风险。
而此刻显然不是关心顾景痕的时候,甘心虽然表面装得平静,其实那身体上的伤,绝对不是恢复一两日就能醒过来的。醉柔可以想象甘心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自己从伤病的梦靥中抽离出来,只为了与自己说这段话,只是害怕如果顾景痕真的已经死在了南胡,没有人可以安慰到她。
醉柔噙着眼泪不停地摇头,她忽然发现自己欠了甘心太多太多,那些佯装在事不关己下的真挚情感,被她刻意地回避和视而不见了这么多年。而娶不娶她,与顾景痕的生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甘心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如何开口,而她又一再转移和退避罢了。
“我嫁给你,甘心……”她轻轻吐出几个字,且再没有犹豫。
甘心抬眼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却比她看着自己还要心疼,“真心的?”
醉柔重重地点着头,忍着眼泪回答:“我愿意嫁给你,真的。”
“那么,为我把这道伤疤去掉好吗?我想看你最美的样子。”甘心尽量让自己惨淡的笑容看起来一如寻常的绚烂,弯起的眼眸闪着动人心魄的温柔。
醉柔点头,她只能不停地点头。
“呃……”甘心把头靠在软枕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半晌忽而再次抬眼,对醉柔道:“你去拿个痰盂过来,我忍不住了。”
醉柔不知道甘心要痰盂做什么,只是猜他多半是想呕吐,急忙起身端来个盆子,凑在甘心脸前。这盆子刚凑上去,甘心身子一震,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难受,鲜血吐了一口又是一口,吓得醉柔只剩下手足无措。
她无法现象甘心一次次咽下这些鲜血,把那样一长串话说给自己听是什么滋味,
甘心吐了半晌血,唇边一滩殷红,苍白的脸上轮廓并不清晰,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她艰难地绽开微笑。他说:“吐出来就会好了,你不要担心,我再睡一会儿。”
醉柔在甘心病床前又整整守了两日,他再没有醒过。两天后的傍晚,苏妈妈端了副汤药进来,告诉醉柔这是顾景痕差人送来的北胡雪灵芝,对疗伤有奇效。
醉柔点点头收下,麻木地接过药碗,麻木地撬开甘心紧闭的嘴巴,一勺一勺小心地给他喂进去。醉柔再没有打听关于顾景痕的事情,既然他能差人送药,想必是安全的回来了,这雪灵芝,应该也是从北胡人那里讨要来的吧。
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他和北胡的公主就要成亲了,一两株珍贵的灵芝,就当是嫁妆了。
甘心虽然一直没有醒过来,气色却像是有所好转,醉柔想着答应他的事情,心里也不想拖沓。整日除了不眠不休地守在甘心身旁,就是准备成婚的事情,她心理始终有种感觉,她不希望与甘心的事情拖到顾景痕迎娶华楹公主之后,好像自己就输了些什么。
只是这种感觉隐隐的,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罢了。
苏妈妈见醉柔这番心意,着实劝过几句。她是过来人了,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真情假意看了许多,苏妈妈始终认为醉柔对顾景痕旧情不灭,这样嫁给甘心,莫说委屈了她自己,甘心难道就不委屈么。
醉柔心意已决,抱定了只要甘心醒过来,立马成婚的决心。她曾经负了姜子欢,也曾经被顾景痕负过,更真切的明白,眼前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苏妈妈没有办法,又心疼自己儿子的一片痴心,便着手与醉柔一起张罗起来。
醉柔按照酒医的方子配了去除疤痕的药方,经过几天的隐痛,脸上的痕迹已经不再明显。
除了甘心还在床上躺着,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偏偏平静了没有两天,苏妈妈突然发现天天偎在身边的甘霖不见了。
醉柔这几日忙着张罗成婚的事情和照顾甘心,实在是没太关心自己的儿子,听到这个消息脑袋里一片空白,第一反应就是甘霖被顾景痕抢走了。
她急忙跑去军营,也确实看到顾景痕在与甘霖玩乐,而顾景痕的身旁,还站着个二十出头风姿绰约的女子。女子是胡族标准的尊贵打扮,这大好的天气里,袖口裙腰还围着雪白的狐毛,额间缀着一枚黑玉,盈盈笑容宛若扶风弱柳。
想必那位就是北胡公主,华楹了吧。
守门的知道醉柔就是曾在这里养伤的夫人,因而也没有特别阻挡她的去路。醉柔风也似地跑向顾景痕和甘霖,一把将儿子护在自己身后,除掉面纱和伤疤的脸上,依旧是当初不卑不亢的表情,她愤怒地近似咆哮:“你不要碰我儿子!”
甘霖从来没见醉柔这么激动过,小心地扶在她腰间,探着头去看顾景痕的表情。
顾景痕脸上蹁跹的笑容多了几许陌生,他拱手对醉柔道:“在下并非有意……”
“够了!”醉柔打断他,她不想听他的解释,也认为顾景痕没必要向自己解释什么,她只是不想在这里再多呆一刻。眼前的顾景痕实在太危险了,自己如何不要紧,可是她的儿子,她的甘心,不是他连累的起的。
“娘,是霖儿自己来找英雄爹爹……”甘霖在身后替顾景痕辩解,小小年纪的他,自然无法理解,为什么那天醉柔还可以笑盈盈地与顾景痕谈笑,今天就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醉柔气急之下只能甩了甘霖一个巴掌,怒道:“不孝子,不许叫他爹爹!你爹还躺在那里,你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甘霖瞬时酝酿出眼泪,呜呜地啼哭声,吵得醉柔更加心烦意乱。顾景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于卸下了处变不惊的伪装,凑近一点对醉柔道:“霖儿还是个小孩子。”
醉柔抿着唇,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心里的声音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和顾景痕划清界限,一定一定!
醉柔蹲下来抚了抚甘霖的碎发以表示安慰,随后从他颈上取下那枚项坠,正打算还给顾景痕。
远处那华裳女子款步走来,挂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学着中土人士的模样对醉柔行了个见面的轻礼,她道:“这位夫人可就是前日里在这边养伤的?实在是位美妇呢。”
醉柔站起身来,几乎是不屑地撇了华楹公主一眼,她实在不认为高高在上的公主有什么理由要和自己套近乎,而她口中的赞美这个时候说出来实在有惺惺作态的嫌疑。
“北胡公主?谢谢你的雪灵芝。”她淡淡扫过那张溢满青春的脸,目光中闪过一丝嘲风,随后面向顾景痕,摊开放着月牙项坠的手掌。
“将军的东西,我的儿子要不起。”鲜红的丝线垂下,在风沙中无奈摇摆,醉柔的目光像一把剑,轻易击穿了顾景痕眼底最后的温存和不舍。
他没有接,只是静静地转过身,携着那华楹公主的手朝军帐中走去,沙尘中飘荡着陌生冷冽的言语,“本将军送出手的东西,你不要,大可以扔了。”
醉柔冷哼一声,笑容里没有落寞。
落寞是因为心有不舍,而这一刻的决绝,令她再痛快不过了。
手掌缓缓倾向一侧,项坠落进沙土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醉柔拉着甘霖背对着顾景痕的方向离开。
一阵风吹过,卷起一地烟沙,刻着三张笑颜的项坠被掩埋,只留下一截血红的丝线,在风中不安地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