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他风华灼灼,一身玄色袍子缱绻风沙中凛凛拂动,他一字一句从容淡渺。
醉柔释开寂静的笑容,他不救她,虽然令人失望,但却是最正确的选择。
“听到了?你们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赔上我一个他不会在乎的。”醉柔笑盈盈地对身后大汉道,声音中闪出几分嘲讽。
那大汉不为所动,他们跟踪顾景痕这半晌时间,早看出这女子和顾景痕关系不一般,即使顾景痕不救,就是留着她当个肉盾也是好用的。大汉猜顾景痕肯说这么一长串话,无非是有意周旋,趁着收到信号的夜枭没有赶过来,大汉对身旁的胡族刺客发下施令,迅速取顾景痕性命。
几名大汉不再迟疑,朝站在夜枭最前端的顾景痕祭刀而去,顾景痕飞快合上手中的折扇,扇柄在手中利落回转,扇柄旋出一截圆齿,凛凛白光在篝火映照下满是肃杀。
躲藏在帐篷附近的刺客跟着迅速杀出来,几名身手矫健的夜枭护卫加入战局,另外两名贴身保护霖儿,远远避开。身后的大汉倒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拖着醉柔往战局后退,料定了顾景痕会想办法抽身出来救人。
胡族这些刺客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醉柔恍惚中只能看清一片刀光剑影,而擒住自己的大汉正在往自己身上囫囵套了一番绳索,醉柔低头时才看清,自己腰腹处已经多了一团炸药。
醉柔奋力扭动着身子,大汉的刀子抵在脊梁处,令她不敢妄动。
好在闻讯赶来的夜枭及时出现,瞬间扭转了战局,而那些胡族的死士竟然全数撕开外衣,迅速点燃捆绑在身上的炸药,朝顾景痕扑去。夜枭护卫只能做出最及时的反应,急忙过去扑救,以最大的力量将所能触及到的胡族死士拖到距离顾景痕尽可能远的地方。
炸药团团崩炸,眼见之处硝烟尘土弥漫,遍地碎尸。尘土夹杂着血腥的味道袭来,醉柔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惨烈的景象,即使曾经历过兵临城下六军不发的阵仗,曾经看过塞外练兵的恢弘气魄,而男人的世界始终比她想象的还要悲壮。
顾景痕茫然站在其中,用扇子扫开眼前的烟雾,冲出战局去寻找醉柔的去向。此刻醉柔身上也已经绑了炸药,那胡族人在身后发出狰狞的狂笑,醉柔猛然忆起了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耳畔因为炸药的声响而嗡嗡鸣动,她用比平日说话高出许多的声音问道:“你是胡族世子?你不是已经回部了吗!”
胡族世子将炸药引线盘在醉柔身上,蔑笑道:“既然你快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胡部的那个不过是替身而已,我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们派去暗杀本世子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看着顾景痕从硝烟中杀出来的身影,胡族世子迅速将手里吹亮的火折子靠近醉柔身上的引线,高呼一声“去死吧”!胡族世子本欲将醉柔推向顾景痕,转身离开时,却不料身前的醉柔在绳索的桎梏下还能弯起手腕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袖,而后醉柔身体及时前倾,用尽所有的力量倾倒下去,将他死死压在自己身下。
醉柔此刻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自己注定逃不掉这一劫,总要拉个有分量的做垫背。至始至终她对顾景痕杀出来救自己就没抱过希望,现在就更不希望了。
“你干什么,你这个疯女人!”胡部世子惊慌大叫,看着醉柔身上的引线不住燃烧,为了让自己及早脱身,只能将手中的刀子用力扎进醉柔背部皮肉。
醉柔闷吭一声,全身瞬间脱力,胡族世子急忙将醉柔推开,趁着炸药没爆炸时,迅速爬起来想要逃跑。此刻顾景痕已经从尘土中冲出来看清了眼前的情势,正要朝落荒而逃的胡族世子甩扇子时,才看见趴在地上的醉柔,腰间炸药的引线已经快要燃尽。
顾景痕急忙将扇子后方的圆形齿片甩过去,好歹在最后一刻及时熄灭了引线,再抬眼时,那胡族世子已经不见了踪迹。
夜枭护卫所剩无几,解决了其余的胡族死士便齐齐围拢过来,顾景痕蹲身拖着醉柔的身体,见那尖刀深深插入她的皮肉,情急之下脱口唤出她的名字,醉柔……醉柔!
醉柔趴在他的臂弯里奄奄一息,在以为自己就快死了的时候,过往的那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听到这熟悉的呼唤,她多想抬头看看他的轮廓,抬起手来抚摩他的脸颊,只可惜身体还被绳索绑住,也实在没有抬头的力气。
她没有说话,任顾景痕手忙脚乱地帮自己割断绳索,一面对守在身旁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夜枭护卫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把那个胡人抓回来,给我千刀万剐!”
护卫纷纷散去,只留下两名贴身保护顾景痕安全,甘霖也已经被带到附近的军营妥善保护起来。
顾景痕颓然坐在地上,避开她的伤口把醉柔托进怀里,看着她逐渐闭上眼睛,声嘶力竭地呼喊她的名字。
夜风袭来,卷携着烟尘凌乱,碎了一地的篝火和正在燃烧的尸体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血腥味。远处稀松几盏灯火,塞外旷野似在低低哀嚎,黑云如一方棉被,遮住昏黄的缺月,染血的长刀黑光流转。
醉柔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湿透,顾景痕轻轻调转她的身姿面向着自己,血液顺着脊背上的尖刀滴落下来,裹着地上的尘土,变成一粒粒赤红的流珠。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下巴抵上她的发丝,声色喑哑,一声声切进她的耳膜。醉柔似乎能感觉到有些细小的东西坠落在脸上,一粒一粒,打湿了睫毛润透了面纱,炙热而潮湿。
这是帝王泪,只为她一个人而流淌过的帝王的眼泪。
某个瞬间醉柔曾以为,经过这六年的孤寂遥望,能死在他怀中是死而无憾的事情。可人总归是贪婪的,奢望的事情一旦成了现实,便希望能多拥有一段时间。
这不是坏事。
醉柔终于还能鼓出几分力气来,微微睁开眼睛,张了张口,虚弱的声音柔软沙哑,她说:“你再不带我去医治,我就真的要死了。”
他惊慌失措像个孩子,手掌抬了又抬,始终不敢在她身上用半分力气,他焦急,“我,我不敢动你。”
醉柔撑起一味浅笑,面纱掩盖下依然没有血色的唇张合,她温柔地看着他,提着力气试图用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告诉他:“抱吧,痛的话我会叫出来。”
顾景痕避开伤口将她打横抱起来,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抱她,却从来不曾这样小心翼翼。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是一件这样易碎的珍宝,他曾经打碎了她珍视的爱情,害她失去至亲,逼她流落他乡。他只以为走到这一步是她坚强,却一直不知道这样的她,更应该被小心珍藏。
醉柔痛,怎么可能不痛,却又怎么舍得叫出来,让他害怕。
塞外狂风交织的旷野中,他步履匆忙又极力平稳,如果她不会离开,如果她可以不痛,他又有多希望可以这样一直抱着她,管什么家国天下,抛却那江山如画。
醉柔终于熬到了定安国大军的营帐,惨淡一笑之后徐徐闭上眼睛。顾景痕将她放在自己的膝上,握着她的手心,声音如最平静的夜幕,“睡吧,不管多疼,我在这里陪你。”
值得庆幸的是,那一刀虽然插得极深却没有伤及命门,只是拔刀的疼痛可以想象,而六年孤寂的等待和逃离,那份缱绻纠结的痛都能忍受过来,有这方久违的怀抱和安慰,有什么不能安睡的理由呢。
醉柔安静闭上眼睛,顾景痕除下她的面纱,看着脸上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往事涌成黑色的狂狼。想想自己说过的话,那样轻而易举地伤害了她,而她竟然到现在还留着这条伤疤以示警戒。尽管后悔是这样无用的事情,可他还是深深的后悔着,后悔当初没能抓住她,细细珍藏和品味。亦后悔六年后再度打乱她的生活,带给她这番夺命的危险。
北胡使者,有塞外神医的公子泉闻讯赶来,经过顾景痕的首肯,顾不得男女有别,小心剪开醉柔身上浸透鲜血的衣衫,抹去伤口附近的模糊。
然而在看到醉柔肩背上刺青的那一刻,公子泉握着棉布的手经不住微微一颤,眉心迅速结成细小的沟壑,所有的动作在这个瞬间停止下来。
“先生,有何不妥吗?”顾景痕注意到公子泉细微的紧张,担忧地问道。
公子泉知道顾景痕问的不过是醉柔的伤势,他急忙平复了神色,隐而一笑,淡然回答道:“无碍,将军扶稳她的身子,在下要拔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