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擎负手站在厅中,眼前满堂宾客,俱是墨城官员。
“老夫方才所言,诸位想必都听清楚了,当初当众分出兵符给太常少卿,不过是对付若羌的权宜之计,并不是城主与老夫的本意,如今大事当前,诸位还得擦亮眼睛才是,切莫做错决定。”
许多官员抱拳称是,有一些却是游移不定,刺史也是一言不发。
霍擎头一偏,直接点名道:“刺史如何说啊?”
刺史这次没能装病成功,面对霍老将军半点气势也无,讪讪道:“这个……本官自然是遵照城主之命行事。”
霍擎点点头:“那就好。”
既然刺史表了态,别人也该有数了,霍擎很满意,拱了拱手,宣布聚会结束。
官员们起身回礼,先后出了门,一到霍府大门外,刺史身边立即围了好几个人。
“大人,霍老将军的话能信?若说之前分兵符是权宜之计,如今忽然说是假的就不是了?”
“就是,何况城主对少卿大人有多器重谁都看得出来,不像作假呢。”
刺史望天:“你们有什么主意自己做决定,本官可看不明白。”
大家本想听听他意见,也好选择站队,哪知道他要做甩手掌柜,实在无奈,只好作罢,纷纷散了。
霍府高高的阁楼上,阿瞻从院门外收回目光,这些人聚在府门口商议许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对师雨不利。
他转头看看,身后跟着的是一批全不认识的仆从,一定是师雨的安排,如今行动越发没有自由了,想要去看她一眼也难如登天。
默不作声地下了阁楼,不觉有些疲倦,立即有一个婢女过来搀扶他,阿瞻看了她一眼,又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不禁想起之前伺候自己的仆从来,刚用顺手就没了,心情自然不好,当即用力甩开。
婢女吓得跪在地上:“公子恕罪,奴婢该死。”
阿瞻本也不是有心发脾气,看她这样又不免心软,叫她起来,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心不在焉。
那婢女起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阿瞻失笑:“是啊,我想去城主府,说了你们也办不到。”
“那有何难?奴婢帮您。”婢女语气轻快。
阿瞻不禁好笑:“你叫什么?”
婢女恭恭敬敬:“奴婢叫娟惠。”
阿瞻只道她是安慰自己,心想这姑娘真是够天真的。
回到住处小睡片刻,娟惠来伺候他喝药,之后午饭只吃了一小碗细米粥,再无食欲。
娟惠见他精神不错,提议道:“公子不是说想去城主府么?这时候城主想必在休息,去见她正好。”
阿瞻愣了愣:“你还真能带我去啊,不怕城主怪罪?”
娟惠笑道:“公子又不是去做坏事,奴婢没什么好担心的。”
阿瞻寻思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早去早回,切记隐秘行事。”
走到路上,阿瞻才知道娟惠以前就是从城主府里拨来的,不过自入了霍府就没再出去过,路线却是熟悉得很,他只不过在车中稍稍打了个盹,清醒时已经到了后门。
若非实在担心师雨眼下情形,他也不会过来,可是真的到了又不禁担心师雨生他的气。他将斗篷披好,对娟惠道:“顶多半个时辰我就出来,你就在这儿守着。”
与其说这话是说给娟惠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霍府马车上下来的人谁敢拦?何况这被厚厚斗篷遮着的人也不止一次出现在后门了,侍卫们只能多留一个心眼,派了一个人跟着他,却不敢多嘴。
阿瞻进了府中,本要去书房,但猜想如今非常时期,师雨办公之处必然有不少进出之人,便转了个方向去了她的住处。
住处只有夙鸢在,正在整理收拾,忽然见到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进门,吓了一跳,看到他腰间的霍字玉佩才记起这是当初救她家城主脱险的那位公子。
“霍公子怎么来这里了?”夙鸢一边行礼一边朝他瞄啊瞄,可惜他太瘦了,斗篷宽大,脸藏在帽檐下后,只露出一小片光洁的下巴来。
她好奇的要命,至今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样,真是心痒难耐。
“小……城主不在么?”
“是,城主在处理公务,应当很快就会回来,每日她都要午憩的。”
阿瞻点点头,在桌边坐下:“那我在此等候吧。”
夙鸢称了声是,奉了杯热茶退出门去,叫了个小厮去报信,自己在门口守着。
阿瞻在房中坐了一会儿,昏昏欲睡,干脆起身走了走,转着转着就进了内室。
师雨与即墨无白那番谈话早已结束,此时已在书房里待了一上午。
赶过来时,夙鸢正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见到她立即迎了上来:“城主来晚了,霍公子已经走了。”
师雨哼了一声:“还好他走得快,否则我少不得又得骂他一顿,总是不听话。”
夙鸢见他们如此要好,不禁掩口笑了笑。
师雨一面朝房间走一面问:“没人见到他吧?”
夙鸢事先得到过吩咐,忙道:“没有,奴婢一直将他送出门才回来的。”
师雨点点头,知道阿瞻是担心自己应付不了即墨无白,原本要责怪的心也软了一些。
用罢午饭,照旧要小憩片刻,只是想起即墨无白的话,翻来覆去也无法合眼。良久,她终于坐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
抽屉里放着方杭当初给她的折子,当初只提了一句就已经踩痛了即墨无白,这大概是唯一能让他无法爬起来的把柄了。
只要公诸于众,他父亲当初私藏军械却被皇帝包庇的事就会天下皆知,他就会身败名裂。
她的手指搭上抽屉,轻轻打开,忽而一愣,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即墨无白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维持这姿势已经有几个时辰。
杜泉好几次借着添茶送水的理由进来查看,之前他在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一道厚厚的折子,可之后忽然就没了其他动静,就这么看着眼前的折子发呆。
“公子,要不要帮您把折子送出去啊?”夜都深了,杜泉实在忍不住了。
即墨无白终于动了,拿起自己印章盖了上去,却也没说要把折子递出去。
这本是一道要参师雨的折子。
嘉熙帝已经亲自发来密诏,师雨最近在墨城风头正盛,正需要他在朝中遏制一下。
尚未做好决定,门忽然被大力地敲了几下。
杜泉去开门,进来的是个官兵,但身上穿的不是城主府内侍卫的服饰,而是和闫均留下的禁军侍卫一样,进门后没说话先亮了一下腰牌。
“我这里还是头一回有密探来。”即墨无白笑了笑,不知师雨知道了会做何所想。
“少卿大人,属下来此是因为收到了对您不利的消息。”来人大步走到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即墨无白脸色忽变。
第二日,师雨早早地起了身,用完早饭也没去书房,而是烧水煮茶,仿佛在等着客来。
即墨无白不知何时已倚在门边,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早晨的风很大,他的衣角时不时掀动,那一角蓍草纹样舒舒展展。
“姑姑好谋划,我以为你当初说出家父获罪一事只是听说了一点风声,没想到还有方杭给你亲笔书写的折子作证据。”
师雨煮茶的手停了下来,侧脸在晨光里妩媚如梦:“那就是说,折子里说的都是真的了?令尊当真私藏军械,你也是因此才不得不辞官归隐,是不是?”
即墨无白嘴角微微勾着,答非所问:“我收到消息说折子是从霍府送出去的,霍老将军向来唯你命令是从,如今也下了诸事皆由城主做主的诏令,他应该不会越俎代庖,那么究竟是何人想散布这个消息呢?”
“就是我。”师雨垂眼盯着就要煮沸的水。
屋中静得可怕,即墨无白忽然冷笑起来:“那就昭告天下吧,只怕到时候揪出来的不是家父的丑事,而是我那位好叔公即墨彦的。”
师雨愣了愣,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家父堂堂户部尚书,岂会无事生非跑去私藏军械?那批军械是即墨彦的,他忽然找到家父相助运送,声称只是些寻常货物。家父还以为他是有心与本家修好,自然全力相助,哪里想得到即墨彦只是看中他手中的权力。”即墨无白站直身子,掸掸衣摆:“后来事情败露,即墨彦便立即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多亏陛下明察,家父才没有背上叛国罪名,但他因此客死异乡,不知天下大白之后,这笔账究竟该算谁的?”
师雨错愕地看着他。
即墨无白笑得意味不明:“即墨彦在墨城人心中是英雄,是情圣,在我眼中却只是个六亲不认的小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虽从未见过他,却早已领教了其手段。至于相不相信,你自己有数。”
师雨竟没有反驳,沉默许久:“我终于知道你为何对墨城如此上心了。”
“可我还不知道你为何不肯放手。”他走近一步:“究竟是谁想散布这个消息?”
师雨扭头:“我说了,就是我。”
即墨无白的神情竟然分外柔和,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也罢,陛下派的特使想必该到了,愿姑姑得偿所愿。”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指尖的温度尚未消散,桌上茶水已经沸腾到溢出。师雨沉默片刻,叫来侍卫,吩咐立即追回那道折子。
冬月十六,西域十六国会盟若羌,消息传到豫国,满朝震惊。
嘉熙帝震怒,恨不能当即下令驻兵墨城,但他行事不能超出当初太祖立下的城主权责范围,一国帝王在自己的国土上竟然也畏首畏尾。
摔烂了御书房里能摔的一切东西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墨城的事绝不能再拖了。
数日后,安阳王因私自拟定身后将封地爵位传给庶子一事而获罪,嘉熙帝借此事颁布了一道新国法。
这道法令后来被称为“血亲令”,规定了藩王功臣受封的封地承袭,必须严格按照血亲亲疏而定,嫡出高于庶出,直系高于旁支。若无子女,养子高于养女,但该养子女必须入族谱,并由帝王亲自册封。
看似一道毫不相干的法令,矛头却直指墨城,按照这道法令来说,师雨根本连和继承沾边的资格都没有。
朝廷中暗潮汹涌,不知内情的只当一道法令看看,从太常少卿返朝后的表现那里推测出一二的自然精明,却多为明哲保身之辈。唯有一些老臣,深知来龙去脉,又担心社稷安稳,纷纷上折子进言。
他们担心的是墨城的目的,即墨彦当初能将太祖逼得束手无策,如今推这个养女出来,未必没有后招。若是此法令逼得墨城走上不归路,在如今这关头,只怕会将国家推向危难。
嘉熙帝将折子一道道收下,却没有半点回应。帝王之心翰如海,坚如石,一旦决定,谁也动摇不了。
寒风吹遍西北大地,似乎连再绚烂的哈兰花也无法掩盖墨城的萧瑟了。这样的天气,连往来商人都减少了许多,墨城大街上行人骤减,比之前安静了不少,却有了另一种宁和的美。
很快就有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这宁静,嘉熙帝派出的特使带着圣旨到了墨城。
城楼守将早已将消息送至城主府,师雨正对镜描妆,不疾不徐。反倒是她身边的夙鸢心情忐忑不安,一遍一遍地给她挑着适合这场合穿的衣服。
直到下人来报特使已在议事厅等候,师雨抹了抹发鬓,揽镜自照,终于满意,但她起身后却没有立即去见特使,反而吩咐备车去霍府。
两队侍卫迅速而有序地在霍府大门前列队,城主府的马车缓缓驶来。
霍擎命手下得力副将坐镇军营,人已赶去城主府议事厅。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分别带兵驻守在墨城其他边界镇口,所以城主忽然来到的消息便只能送去给阿瞻。
刚过午后,阿瞻小睡了片刻,此时正在喝药,得知师雨前来,竟然惊了一下,被呛得咳了半天。
师雨走进房中,面罩薄纱,步履轻缓,一点也没有凌驾于人之上的架势,下人们却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吱声,她轻轻挥了挥手,所有下人便立即退了出去。
阿瞻以前被她黑脸红脸地教训过那么多回,却只有这次最紧张,还没等她开口,手指已不自觉地揪着衣摆。
“怎么,你这模样是不希望我来么?”师雨眼角弯弯。
“当然不是……”
师雨在他身边坐下,揭下面纱:“阿瞻,那道折子是你下令要公诸于众的吧?”
阿瞻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来怪我的,我也是想帮你,既然有即墨无白的把柄,为何不用?难道你要等着他将你拉下来……”
师雨竖手打断他:“我不是来怪你的,我是来接你的。”
“什么?”
“我说我来接你回城主府。”
阿瞻错愕地看着她,似乎还没回味过来。
师雨扶着他起身:“走吧。”
议事厅里气氛异常凝重,特使手执着圣旨已站了许久,脸色不怎么好。左面一侧是以霍擎为首的墨城官员,甲胄森森的武将占了大半,他脸色不好也是正常的。
右边只有寥寥几人,闫均面色肃然,与他并肩而立的即墨无白身着绯色小科圆领官服、草金钩革带、长靿靴。别人如临大敌,他这个当事者却神色如常,似在赏花般悠闲。
厅外一声唱名,姗姗来迟的师雨现了身。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她脸上罩着面纱,身上穿着繁复的礼服,玄底金绣,肃然庄重。墨城官员们看的清清楚楚,那正是与老城主礼服一模一样的一套女装。
“特使远道而来,辛苦了。”
佳人缓步,音色柔柔,特使也不好责怪,干咳一声,展开圣旨:“宣旨——”
众人下跪,墨城上下官员却明显慢了半拍。
特使微微皱眉,大事当前也没多言,当即朗声宣读了圣旨,开头便提到了嘉熙帝所颁布的新国法。
“国法如山,墨城既为豫国疆土,自当遵照国法立定城主。今察符合国法者唯太常少卿即墨无白,择其即日起继任墨城城主,统领全城,抵御外敌,匡扶社稷。钦此——”
“谢主隆恩。”即墨无白垂首,双手平举。
特使将圣旨放到他手中,抱了抱拳:“恭喜了,少卿大人。”
闫均也立即上前道喜。
墨城官员神色不定,有人忍不住弯了膝盖就要参拜城主,被人一把拎住衣领,抬头一看,葛贲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不禁吓得一颤。
特使走到师雨跟前,假兮兮地笑了笑:“代城主这段时间劳苦功高,以后有即墨少卿统领墨城,您也算功成身退了。”
师雨双眼晶亮,仿若月牙湖中波光粼粼的湖水,幽深地慑人:“特使宣布的未免早了些,按照血亲令而论的话,城主之位是轮不到太常少卿的。”
特使笑容僵住,转头看看即墨无白,他笔直地站着,视线落在师雨身上,看不出神色中的意味。
特使收回视线,冲师雨笑了笑:“代城主的心情在下理解,但事已至此,还是不必强求了。”
师雨眼神渐冷,声音却温和如旧:“只怕强求的是你们。”她拍了一下手,夙鸢扶着一个罩在斗篷里的瘦高男子走了进来。
所有人视线都落在那男子身上,他自己似乎也知道,垂在身侧的手指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
师雨走到他跟前,忽然一把揭去他头顶帷帽,露出他的脸来。
四下一片哗然,眼神在他和即墨无白脸上游移不断。
即墨无白的神情瞬间有了变化,眼神直直地落在那人身上,满是不敢置信。
“容我为诸位介绍一下,”师雨环视一周,朗声道:“这位是即墨倓,小字阿瞻,老城主即墨彦嫡亲血脉,唯一的子嗣,按照血亲令,也是墨城法定的城主。”
厅中鸦雀无声,只剩下错愕。
特使呐呐道:“不可能,即墨彦没有儿子……”
师雨斜睨着他:“特使看看太常少卿,问问我墨城诸位官员,太常少卿长得是不是有几分像老城主?再看看即墨倓,问问他们,即墨倓是不是比太常少卿更像!”
即墨无白背在身后的手捏得死紧,他看着即墨倓,后者也正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神情带着莫大的敌意。
特使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在还有闫均反应敏捷,立即接话道:“代城主忽然推出一人来说这是老城主子嗣,只怕难以服众,不知可有凭证?”
师雨笑了一声:“老城主早知尔等会如此狡辩,早已留下了字据,加盖了城主印绶,可以请陛下派人验定笔迹。即墨倓自幼身体孱弱,老城主无暇照顾,特地将他寄养在霍老将军膝下,霍老将军便是人证。闫大人若还是不信,我还可以请来他的乳母、稳婆,甚至是当初城主夫人也在书信中提及过他的存在,可要过目?”
霍擎立即出列:“代城主句句属实,老夫可以作证。”
闫均脸色铁青:“此事还需禀报陛下定夺……”
“太常少卿就可以直接按照国法册封,轮到老城主的亲儿子就要陛下定夺了?”师雨冷笑连连:“难不成陛下的国法是因人而定的?”
“放肆!”特使总算找到机会发泄了。
即墨无白抬了一下手,四下皆静,他看着师雨:“敢问代城主,老城主有子嗣,隐而不报是不是欺君?你在有城主人选的情形下代任城主这么久,是不是欺君?”
葛贲闻言已手已忍不住按住佩剑,被霍擎一把握住手腕,阿瞻也气得直喘气。
师雨只是轻轻笑了一下:“老城主子嗣艰难,老来得子,呵护备至,未能及时告知朝廷便驾鹤西去,也是无奈。当年老城主在世时,时常远巡,城主夫人数次代任城主之职,墨城上下钧视作平常。我是即墨倓未婚妻,未婚夫身体不适,我代夫行职,有何不可?”
即墨无白脸上血色褪尽:“你是他的什么?”
阿瞻冷冷接话:“未婚妻!你没听见么?”
“拜见城主!”霍擎蓦地掀了衣摆跪在地上,率先打破僵局。
师雨从即墨无白身上收回视线,跟着拜倒,葛贲紧随其后,墨城官员终于也纷纷跪下。
大势所趋,特使和闫均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阿瞻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现身,第一次接受这么多人的跪拜,这一天突如其来,他心绪涌动,体力已有些透支,虽已经努力支撑,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师雨注意到,立即起身,一手扶住他,他稍稍斜了斜,几乎半边身子都倚在她身上。
即墨无白转过身子,离开大厅,嘴角零星笑意一点一点消弭殆尽。
“不可能!”御书房新添的东西又被嘉熙帝全给砸了。
闫均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好端端的怎么会出来一个儿子?若真有个儿子,当初嫁过去的公主岂会一声不吭?”嘉熙帝负手来回踱步:“此事绝无可能!”
闫均瞥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去:“陛下请过目,这是当初城主夫人要送给太祖的书信,只是还未送出墨城就被截了。”
嘉熙帝立即接过来,只看信封也知道有些年头了,拆开一看,署名果然加盖着公主的印章,信中的确提到了此事。
他将信揪作一团,回忆着当年先皇教导的话,一点一点捋清思绪,神色明明灭灭。
闫均小心翼翼道:“陛下不用担心,此事还有转圜余地,毕竟时隔已久,不妨派人洗底彻查,未必不能否决他的身份。”
“不用了,”嘉熙帝打断他的话:“一个病秧子而已,就让他做城主好了。”
闫均一愣,不明所以,只能呐呐地接一句:“谨遵圣谕。”
冬月末,圣旨下,严格按照国法行事,承认即墨倓身份,册封其为墨城城主。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天下,不知又有多少双眼睛里多了惊愕与措手不及。
很多人挤在城主府门口等着见一面这位新城主,甚至连忙着会盟的西域小国也有派人过来,先前那么大的动作因为墨城的动向而有了动摇。
可惜阿瞻那日太过劳累,还在床上躺着,墨城大小事务皆由师雨做主,她仍然是墨城的代城主。
夙鸢还不习惯阿瞻的新身份,这几日对着师雨也是眼神怪怪的。
师雨数次从政务中抬头都见到她神思恍惚,终于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啊?”夙鸢被吓了一跳,回神后才惊觉失态。
“你这是怎么了?”
“呃……”夙鸢讪笑:“奴婢只是在想,以后该怎么称呼您。”
师雨好笑:“就为这事?还是叫代城主,图省事直接叫城主也可以,还和以前一样。”
夙鸢不解:“那倓公子呢?”
师雨复又提笔,似随口般道:“就称公子,因为他迟早会有更高的地位。”
阿瞻身体不适,诸事从简,但全城觐见城主的礼仪不能废。
腊月初一,城主府设宴,全城官员到席,参拜新城主。
阿瞻精神不错,穿着厚重的锦袍,脸上有了些血色,坐在上首,竟也颇有风致。他的视线在下方来回扫视了几圈,没有见到即墨无白,再看看师雨,心情愈发好了。
霍擎到底是照顾他久了,情同父子,知道他不能久坐,时间差不多便带头走了,官员们也只好纷纷散去。
师雨亲自扶着阿瞻回去休息,他脸上一直带着笑,小声道:“我今晚偷喝了一口酒,就一小口。”
师雨好笑地摇头。
“唉……”他忽然叹了口气,却满是心满意足的意味,望着前面曲曲折折的回廊道:“小雨,你我终于能一起在这城主府里并肩而行了。”
师雨“嗯”了一声,只是笑,并不多话。
阿瞻转头看她,神情渐渐绷紧:“你打算何时将即墨无白逐出墨城?”
师雨垂眼盯着路面:“他是你的亲人,你说了算。”
阿瞻朝南居正院方向看了一眼,蹙紧眉头:“他早该走了。”
师雨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院传来一声高喊,转头看去,回廊尽头火把高举,一队侍卫正朝他们跑来。
“有刺客!”侍卫首领一路高喊:“保护城主!”
师雨上前一步将阿瞻挡在身后:“什么刺客?”
侍卫首领拱了拱手,急急道:“尚且不知身份,只知道人仍潜在府中,还请城主和代城主暂且避一避。”
“都潜入府中了,还能避去何处?”师雨沉着脸,将阿瞻推过去:“保护城主回房。”
阿瞻紧紧拉着她:“你不走么?”
“你先走,敌在暗我们在明,最好分开他们的注意力。”师雨拍拍他手背,示意侍卫们速度快些,从夙鸢手中拿了披风罩在身上,朝反向走了过去。
城主府防卫严密,对方大约是借着今日宾客入门才得以潜入,但人数也绝不会有很多,只是身份和身手都不明,终究让人不踏实。
侍卫齐齐调动,一层一层将内院围得水泄不通。师雨往住处走,路上经过南居正院,见其中灯火通明,门口侍卫也个个严阵以待,料想即墨无白也已经收到消息了。
刚转头要走,院门打开,即墨无白走了出来。
师雨看过去,他一身窄袖束腰的胡服,手里提着长剑,见到她站在廊下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与门边侍卫交谈了几句,带着一队人朝另一边回廊走去。
跟在师雨身后的侍卫道:“听闻保护少卿大人的都是皇家大内侍卫,对付此类宵小定有经验,如今他肯出手相助实在再好不过。”
师雨点点头,一言不发,继续朝前走。不想转了个圈,到了花园竟然又撞上了即墨无白。
这次彼此离得还不足两丈远,他终于朝师雨拱了拱手:“听闻府中潜入了刺客,代城主最好还是回房避一避。”
疏离有礼,远似高岭之花,仿若初见。这才是外人眼中遥不可及的太常少卿。
师雨回了一礼:“多谢少卿大人,哪有让客人护卫主人的道理,还是请少卿大人回去休息,城主府自会护你周全。”
即墨无白侧身而立,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新城主刚刚继任便潜入刺客,我若不现身,只怕会有误会。”
师雨抿唇不语。
二人站在一檐之下,谁也没开口。远处蓦地一声高喊,侍卫们齐齐冲了出去,对面房顶上人影一闪而过,灯火下似有箭矢破空而至。
师雨未及回神,被一只胳膊拉着周身一转,抬头一眼看到的是即墨无白线条明朗的下颚,再转头看一眼自己原先站的地方,地上果然落着一支箭矢。
即墨无白松开她,仿佛刚才救她的举动是幻觉,走过去捡起箭矢看了看,皱眉道:“沙陀族的用箭,有可能和当初你入中原时遇到的一样,是一支来历不明的雇佣兵。”
师雨看着他的侧脸:“你认为幕后主使是谁?”
即墨无白从袖中取出方帕子,将箭矢包好,口中却道:“墨城已与我没有干系,我又何必关心这些?”说完转身就走。
一夜忙碌,刺客们抓到了,但还未审问就全都吞毒自尽了,果然是沙陀雇佣兵一贯的作风。
师雨一夜没有合眼,特地叫人注意着即墨无白那边的动静,果然,将至午时时,听说阿瞻派了人去南居正院。
不出一个时辰,杜泉便出现在她眼前,来替即墨无白传话,说要即刻告辞归都。
师雨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其实她昨晚就想劝即墨无白离开墨城了,她太了解阿瞻,他一定会借此机会向即墨无白施压。刺客来意不明,追查不到幕后主使,即墨无白是最容易背黑锅的人。
即墨无白说走就走,毫不停留,和他来时一样干脆。
没想到第二日墨城竟然迎来了今冬第一场大雪。他走到府门外,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一路驶出城门,地上已经开始有了积雪。
杜泉怕火上浇油,这几日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话,此时终于忍不住劝他道:“公子,要不还是等一等再走吧,这天气不好赶路啊。”
即墨无白揭帘朝外看了看,大雪纷纷扬扬,像羽毛织就的帘帐,无法远视。他却一眼就看到了十里亭外站着的人,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马背上,远处是一队森严的侍卫,天际是模糊不清的山峦。
下了马车,迎着风雪走过去,身上的披风在凛凛风中猎猎作响,他伸手拢了一下,仰头看她:“怎么,代城主来送我?”
师雨面纱后的双眼依然弯弯的似天边月:“是啊,昨日刚刚有刺客闯入城主府,也不知是否有余党在墨城附近,我至少要将你护送出墨城地界才行。”
她转头看着那队侍卫,没有明说其实那不是她带来的,而是她赶来拦截的。墨城形势不稳,其实没有几个人乐意再多一个即墨氏的血亲留在世上。
即墨无白伸手接了片雪花在手中,轻轻捻成雪水,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带了那么多侍卫,只要不被当做心怀不轨就好,哪里有资格再由你亲自相送。何况你已与即墨倓有婚约,最好还是不要落人口舌了。”
师雨笑了一声,说不清什么意味:“我骗了你,你竟还为我着想,真是叫人惭愧。”
即墨无白深深看她一眼,抬手朝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最后一句话残留在风雪里:“我只知道成王败寇,终是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