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日,天气出奇的好,炎日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起着凉爽的风,竟然有些舒适。
即墨无白在府门口看见师雨出行的阵仗,忍不住道:“这一路路途漫长,气候多变,不如轻车简从,姑姑若不弃,可以与我同车。”
都是手底下的人准备的,师雨本也没打算弄这么麻烦,便同意了。正要往他车边走去,乔月龄忽然插到中间,对即墨无白道:“代城主一个年轻女子,与你同车算什么?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不知检点?”说着她挽起师雨手臂:“我陪代城主同车,一路上也好说些话。”
即墨无白望着二人一同离去的背影,默然无语。整个墨城都不觉得男女同车怎么样,今日怎么忽然就成不知检点了?
即墨族人带来的护卫不算多,师雨随行的卫队临行前又砍了一半。虽然有老将军和刺史坐镇墨城,师雨仍然没有公布要离开的事,全队人马也没有声张,分批出了城,到了城外才集合起来,放开速度前行。
一连走了十来天都相安无事,天公也作美,每日都是舒爽的天气。
很快就要到玉门地界,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碰上了古怪天气。杜泉一路提心吊胆,走一段就跟即墨无白报告,每次都说一样的话:“公子公子,你听,是不是有奇怪的声音?”
开头几次即墨无白还认真听一听,次数多了,直接就无视了。
这日午后,杜泉又神神叨叨地问即墨无白:“公子,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没有?”
即墨无白拿着卷书,靠着车厢晃晃悠悠:“我只听到乔月龄在说我坏话了。”
“哎哟公子,我是说真的!”
即墨无白翻了翻白眼,正要骂他,忽然感觉不对,似乎真有些奇怪的声音。他揭开帘子,眯起眼睛朝远处看了看,忽然叫停。
外面天黑沉沉的,但一丝风也无。越是这样,越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即墨无白叹了口气,屈指在杜泉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还真是个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我看这天气与我们那日来时像的很,只怕又要来那阵狂风了。”
杜泉嗷呜一声,缩成一团。
队伍骤然停下,师雨车中的乔月龄被惊动,隔着一辆马车嘲笑道:“太常少卿也就这点胆子,边陲之地天气多变,少见多怪!”
即墨无白只当做没听到,免得她来劲。
师雨正闭目养神,也道:“春夏之际天气反复,这是常事。”
几乎她刚说完,远处天就黑透了,狂风卷着沙石呼啸而至。好在这回大家都有了经验,及时找寻遮蔽物躲避起来。
这阵风却不像上次那样很快停住,天越来越黑,沙石越来越密集,马匹受惊狂嘶,有的甚至踹伤了人,场面渐渐慌乱起来。
乔月龄闲不住,下车去帮忙了。师雨仍在车中坐着休息,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吵杂的声音有了变化,竟有刀剑碰撞之声,正要睁眼,马车一沉,有人一把抓住她手腕。
她以为是夙鸢害怕抓她壮胆,睁眼却见是个蒙面的黑衣人,夙鸢根本不在车内。
“你是何人!”她大喝一声,黑衣人拿刀往她眼前送了送,止住她声音后,一把将她拖下了车。
外面一片混乱,天黑得像是浸了墨。
师雨心中快速盘算,他们对天气地形如此熟悉,必然是本地人。她故意做出被绊倒的样子,惊呼了一声。抓着她的黑衣人手紧了紧,似有些愤怒,但也没做什么。
看对方不会真伤害自己,师雨一面挣扎一面呼救。混战中有人听出来,连忙大呼:“快救代城主!”
对方似乎急了,用手臂紧紧箍住师雨脖子,忽然抬脚朝她小腿上重重踹了一下。
师雨吃痛跪倒,那只腿再也使不上力气,喉间窒息,也发不出声来,就这么被拖着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挟制她的人忽然发出一声闷哼。她身上一松,胳膊被人拉住,顺势一倒,正撞上一人胸膛,震得额角都疼。
那人也哼了一声:“看着娇弱,力气还挺大。”
师雨怔了怔,紧着发干的嗓子问了句:“即墨无白?”
“是我呢,姑姑。”即墨无白语气轻巧,行动却不拖泥带水,拉住她就走。
二人跑了一段路,停下来看了看,狂风小了一些,云层也没那么厚了,天色已没先前昏暗。
即墨无白松开师雨的手,四下转了几步,确定没人追上来,走回来扶她:“天快好了,这里不宜久留,先回去再说。”
师雨刚才跑了一路,受伤的腿已没有知觉,瘫坐在地,摇了摇手。
即墨无白这才注意到她有伤,背对她蹲下身来:“走吧,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师雨也不客套,二话不说爬上他的背,想起身上有匕首,又赶紧掏出来防身。
匕首还是上次从即墨无白身上摸来的,师雨出发前带上了,本打算还给他,因为实在轻便,收在身上也没察觉,就这么给忘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依然没有听到人声,连抓他们的人都没遇到一个。
师雨觉得不太对劲,手里的匕首撰得死紧:“贤侄,看样子没人知道你追来救我,你何不把我丢在这里?也省得麻烦了。”
即墨无白如何听不出她是在怀疑自己,冷哼道:“不愧是即墨彦一手调教出来的,将人想的如此不堪。”
师雨愣住:“父亲怎么了?”
即墨无白不理不睬,继续朝前走,好一会儿,嘴里忽然小声嘀咕了句:“到底往哪个方向来着……”
合着是迷路了。
狂风渐息,云层散去,天色恢复明亮。
这群忽然出现的黑衣人来意不明,眼见恶劣天气将要过去,便纷纷退去了,甚至还将同伴的尸首给一并带走了。
惊魂未定的杜泉这才发现自家公子不见了,跟夙鸢在那儿比嗓子找主子,一个比一个喊的大声。
这里是安西都护府管辖之地,乔月龄比较熟悉,连忙带上人去搜寻。刚走没几步,就见远处有人朝这边来了,仔细一看,正是即墨无白。
即墨无白看着不精壮,到底是练过武,背了师雨一路也丝毫没有疲态,远远见到自己人,竟还能一路小跑过来。
众人又是一阵忙乱。乔月龄快步去迎,见他背上伏着师雨,原本就冷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即墨无白也没在意,将师雨放下,转头见她脸上面纱已遗落,一张小脸惨白失色,双眼怏怏无神,再不像平日那般笑颜如花,不觉有些怜惜,连忙招呼夙鸢过来扶她上车,又吩咐人去找随行大夫过来。
杜泉也不好意思慌了,过来向即墨无白一五一十禀报了方才情形。
即墨无白理了理衣襟,问他道:“队伍中可有人受伤?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杜泉回答说有几个族人受了轻伤,正在包扎。但问起对方是什么人,就只能摇头了。乔月龄在旁冷不丁道:“听他们说话,应当是沙陀族人。”
即墨无白皱眉,沙陀族人居无定所,常常受雇于人,就算抓到了,估计也问不出个结果来。
乔月龄倒是不放过任何可以打击他的机会,临走前又丢下一句:“看你刚才不在,肯定是吓得躲起来了,代城主八成是你运气好碰上的,鬼才信是你救的。”
“……”
天色将晚,不知那些人还会不会出现,大家只能继续赶路,一直到了玉门的驿馆落脚,才算安心。
已是半夜,师雨休息到此时才缓过来,夙鸢伺候她草草吃了些饭,想想觉得后怕,恰好乔月龄过来探望师雨,她躲到外边抹眼泪去了。
房间很小,师雨靠在床头,乔月龄便挨着床沿坐了。说了一堆不痛不痒的话后,她的视线忽然落在师雨手边:“若我没看错,那把匕首应当是太常少卿之物吧?”
师雨垂眼一看,之前拿来防身的匕首随手丢在了床沿,她不提险些给忘了。
“没错,的确是他的东西。”
乔月龄脸色古怪,忽然话锋一转:“即墨无白徒有其表,代城主切莫被他蒙骗了。”
师雨一怔:“此话怎讲?”
虽然房中没有别人,乔月龄还是朝门看了一眼,这才接着道:“代城主可知即墨无白当初为何辞官?”
师雨心中一动,脸上装得淡然无波:“知道啊,都说我这贤侄是淡泊名利、无心官场嘛。”
乔月龄嗤之以鼻:“那是对外说的。家兄受陛下倚重,当年那事也经手过一些,即墨无白是因为家中犯案才辞官归隐的。”
师雨忙道:“乔姑娘不可乱说!我这位贤侄名冠天下,若真犯了事,岂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乔月龄一脸正色:“具体如何我是不清楚,但此事千真万确,代城主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一查都城刘家。”
“查刘家做什么?”
“刘家千金曾经是即墨无白未婚妻,就因为此事悔婚另嫁他人了。”
“原来如此……”
乔月龄拱了拱手:“陛下亲手压下此事,下令绝不可外传,违者杀无赦。我冒死告诉代城主,一是看城主当即墨无白是亲侄子,不会外传;二是想让城主知道,即墨无白此人品行不端,绝不可靠,千万不要被其迷惑。”
师雨听到此时,岂能不明白她意思,只能讪笑:“师雨受教,定当谨记在心。”
乔月龄离开后,夙鸢红着眼睛走了进来,奉了杯茶给师雨:“城主,乔姑娘跟您说了半天,到底说了什么啊?”
“她说了一堆我大侄子的坏话。”
“……乔姑娘就这么恨太常少卿啊。”
师雨失笑:“她才不恨即墨无白,她喜欢他喜欢的紧呢。”
乔月龄所言即墨无白之事,真假暂且不知,但对他的情意绝对没错。这些话将即墨无白说得一文不值,恰恰证明她想独占他。
原来她一直寻即墨无白麻烦,就是想惹他注意罢了。
夙鸢感念即墨无白救了师雨,对他态度也好转不少,以为是乔月龄在向自家城主吐露儿女心事,当即提议道:“这是好事啊,城主不如就帮乔姑娘一把,撮合她与少卿大人吧。”
师雨啜了口茶,切了一声:“我脑子坏了才会让即墨无白与一个大都护结亲呢!”
袭击之后,全部人马都加强了警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后一路都没再出乱子。
队伍不日进入宁朔地界,此地是安西都护府所在,乔月龄将不能再继续跟随,一路情绪低沉。
师雨装作毫不知情,时不时在她耳边说一句:“我家贤侄最近怎么这么高兴呢?”惹得她对即墨无白愈发有意见。
将近中午时分到达宁朔城门。正是干燥炎热的时候,大家都急着入城休整,却在城门口撞上了官兵队伍。
乔月龄揭帘一看便奔下车去,众人听她称呼,才知道来的是安西大都护乔定夜。
她自被兄长一封书信训斥之后,一路都往都护府送信,以示自己在认真办事。乔定夜从信中得知了他们遇险的事,便赶来城门接应。
即墨无白已下了车,师雨只好也露个面。想不到宁朔城池荒凉厚重,乔定夜长居于此,却长得白面红唇,像个书生。兄妹二人站在一起,反倒是妹妹乔月龄更像武将。
即墨无白向来是人前一副君子风范,即使和乔定夜有过节,礼数仍然周到,老远便拱手施礼。
乔定夜更是毫无芥蒂之态,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回礼,与他仿若故友重逢:“听闻子玄出山之讯,愚兄欣喜若狂啊。”
即墨无白笑得谦逊:“有劳乔兄挂念,实在惭愧。”
乔定夜客套几句,转头去看师雨,潇洒之态蓦然就收敛起来,像是怕惊动什么,见礼时语气也柔和不少,双目仿佛黏在了她脸上,看了又看。
“久闻墨城城主芳名,今日得缘一见,乔某三生有幸。”
师雨只顾着注意乔月龄和即墨无白之间动向,也没在意,淡淡回了个礼。
夙鸢在旁瞧得真切,一行人前往乔定夜府邸时,她悄悄贴在师雨耳边道:“奴婢发现件趣事,见到城主不蒙脸的样子也没有多看一眼的,只有少卿大人;见到城主蒙了脸还一个劲盯着瞧的,也就是这位乔大都护了。”
被她这么一提,师雨也觉得挺奇怪。乔定夜素有风流之名,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至于盯着不露脸的她一个劲的瞧么?
乔定夜为人慷慨,府上早已准备好宴席招待众人,菜肴精致,珍酒飘香,叫人惊叹。
师雨除了面纱,一身素服坐于席间,对面便是即墨无白,也是一身素净的白衣,二人对坐默默看了一眼,谁也没有动筷子。
乔定夜的视线胶着在师雨身上,见她久不举箸,甚是关切:“城主可是不习惯菜色?”
师雨摇摇头:“承蒙乔大都护款待,感激不尽,只是我决意为先父守孝三载,不饮酒不食荤,还望见谅。”
乔定夜一脸愧疚,连忙唤来下人为她换素食:“是我考虑不周,城主千万别介意。”
即墨无白皱着眉头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地客套,对杜泉悄声道:“姓乔的什么意思?怎么只问师雨,也不问问我?”
杜泉眯了眯眼睛,冷静的给出分析:“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还记着您以前参过他的仇,故意给您脸色看;还有一个就是他看上师城主了。都说乔大人为人风流,师城主长又得这般貌美,也就公子您看不上了。”
即墨无白听了他的话总觉得不太痛快,捏着筷子敲了一下他脑门。
大概是因为有乔定夜这个兄长压着,乔月龄今日尤其安分,居然全程没有与即墨无白掐过架,倒是对师雨挺热情,时不时与她说笑,三句话里至少有两句都会提到她哥哥。
师雨这才明白过来,乔定夜对自己这般关注,不会是因为乔月龄向他提及过自己吧?
宴席完毕,众人散去,师雨正要离开,乔月龄又追了上来,亲昵地攀住她胳膊:“城主不如在宁朔多住些日子,难得有此机会,以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经过此地呢。”
师雨笑着摇摇头:“为先父立冢一事不可耽搁,何况墨城事务繁多,我也想早去早回。”
乔月龄还想再劝,师雨拦住她话,故意道:“我倒是想留下来,但我那贤侄在边疆待了太久,早想着回去了,他是绝对不肯多留的。”
乔月龄脱口道:“你若留下来,他必然也会留下的。”
师雨挑了挑眉,恍然大悟。
难怪乔月龄有意撮合她和乔定夜,原来是想借乔定夜留住她,再借她留住即墨无白。
她有些好笑,就即墨无白那样的,值得这么大费周章么?
乔定夜也不知是真疼妹妹还是真动了心思,第二日一早就来找师雨,说要亲自带她游览宁朔。
师雨一见这状况,深感不妙,这样下去岂不是真要长留此地?
即墨无白对别的事聪明,对男女之事却是一窍不通,但他未必一辈子都不通啊!万一相处久了,他意识到乔月龄的心意,二人擦出火花、你侬我侬,那可就麻烦了!
想到此处,她当机立断,立即辞行。
乔定夜十分意外:“城主何必心急?归乡立冢不是小事,缓行也是为了郑重。何况子玄等人也还没有启程的意思啊。”
话刚说完,即墨无白闪身进了屋内,见到他与师雨相对而立,惊讶道:“乔兄竟然在此,那再好不过,我正要向你辞行呢。”
乔定夜立即皱眉:“你也要走?”
即墨无白笑着点头:“为叔公立冢是大事,令妹在墨城已耽误了些时日,我与姑姑再不能耽搁,还是早点动身好。”
师雨立即附和:“贤侄所言深得我心,是该立即上路。”
乔定夜自知乔月龄有错,不好再留,无奈叹息道:“那好吧,二位一路顺风。”
队伍很快收拾齐整,乔月龄闻讯赶去城门口,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她转头想怪哥哥留不住人,见到他沉着脸又不敢作声了。
即墨无白在车中狠狠扇着折扇,仿佛已出了一身的汗。
他之前叫杜泉去找诸位族人和师雨去问一下出发日期,不想杜泉半路遇上了正往师雨住处而去的乔定夜,立即回去告诉了他。
乔定夜这么黏糊,傻子也该看出是对师雨有意了。即墨无白顿感不妙,一个师雨已经够麻烦了,再配个大都护,那还不得头疼死!
他收起折扇,吐出口气来:还好我够机智。
与此同时,后面一辆马车里,师雨也松了口气:还好我够机智。
从宁朔离开后,队伍一路没再做过停留。
过安西都护府后便进入中原大地,往东行进一个多月左右,终于到了长江水边,此时夏日已快到末尾了。
船很快就备好,只要顺江南下就能到达润州。即墨无白正要通知师雨上船,却见她紧盯着江水,双眼痴痴然,不禁有些好笑。
师雨以前见过最大的水域不过是一片湖泊,第一次见到浩浩汤汤的长江水,心中自然惊奇,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转头见到即墨无白盯着自己微笑,她顿感尴尬,一言不发地上了船。
江水广阔,天气晴好,一路平静。
两岸青山耸立,绿意葱茏。间或有城镇屹立,繁忙热闹。中间白水如练,一望无际。这样的情景以前从未见过,师雨感觉新奇,每日欣赏,目不暇接。到了晚上,圆月映波,更是别有意境。
转头看看即墨无白,他正在船头摇扇伫立,吟风赏月。果然一回到中原就嘚瑟了。
润州在夏日的尾巴上比之前更加炎热。好不容易就要上岸,师雨却有些水土不服,一下病倒了。
夙鸢煎了药给她吃也没有奏效,大夫瞧了也只说好好休息。但马上就要登岸,总不能就这么病怏怏地进城。
即墨无白优哉游哉地在她跟前晃悠了一圈,见她卧在帐中,面白如纸,摇头叹息道:“这可如何是好,看来没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啊。”
师雨听了这话来气,当即对夙鸢道:“去润州城里请大夫,不论花费,尽早让我打起精神再说。”
即墨无白笑眯眯地立在帐前:“姑姑怎么能这样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我可以治好你,你把钱给我就成了。”
师雨只道他是捣乱,翻过身去背对他:“你有本事让我明日就好,我就给你钱。”
“一言为定。”
即墨无白转身出了船舱,立即上岸入城,买了几味药材回来,亲自煎煮,给她送了过来。
师雨将信将疑地喝了,第二日一早起身,竟然真的一扫疲态。
收拾妥当出了船舱,即墨无白正立在船头,一袭月白薄衫,轻摇折扇,炎炎夏日似乎也清爽了许多。
“姑姑可算出来了,我已派人知会族老,再不走他们可要派人来催了。”
他还真有自信能治好自己。师雨走到他跟前:“贤侄当真好本事,竟然还会医人。”
即墨无白笑着摇摇头,“哪里哪里,不过是润州湿热造成的,我再熟悉不过了。”他请师雨先行,轻声提醒:“不过姑姑可别忘了答应我的钱哟。”
师雨眼波一转:“不过是湿热而已,你还真好意思要钱啊?”
即墨无白用扇子遮住嘴唇,脚下不停:“自然不好意思,所以我将这钱用来给族老买礼品了,都是润州城里最大的商铺,届时姑姑去帮我结一下账就行了。”
“……”师雨无言以对,这样也行?
即墨一族并非起源于润州,祖上来自鲁地,百年前有族人在江南发迹,受封润州,此后才在润州定居。不过比起豫国其他名门望族,即墨一族实在算不上庞大。
老宅修葺的倒是很气派,院落深深,中植高树,亭亭如盖。
镇守老宅的自然是老族长,年过九十,满头银发,脸上沟壑纵横,却仍旧精神矍铄,拄着拐杖站在门边,一直等到即墨无白和师雨过来。
族人们已经先一步到了,麻利地布置好了祠堂。待祭告先祖之后,由族长择日,便可为即墨彦立衣冠冢,这件事便也就算完结了。
即墨无白一进门,几位长辈就亲昵地迎了上来,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连老族长都提了句他黑了瘦了,担心他在墨城受苦。即墨无白乖巧地叫他“太爷爷”,言辞卖乖,好一幅同享天伦之乐的模样。
师雨却始终被晾在一边,无人问津,仿佛根本没人注意到她一般。
几个族中小辈过来请大家去祠堂,老族长一路扶着即墨无白的手臂前行,到了祠堂门口停住,转头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我族中素来习武学文,为国效力,老夫手上供奉了不知多少英杰同族,不想如今竟要供奉即墨彦。”
众人都知道他这是要回忆一番往事,个个洗耳恭听。
老族长话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抬起浑浊的双眼瞥了一眼师雨:“即墨彦贵为一城之主,自然该受万民敬仰,但老夫作为长辈要说一句,即墨彦或许是难得一见的英雄大才,但此人只图私利、六亲不认也是事实。若非陛下有旨,老夫今日是断不会在此主持他立冢一事!”
四下寂静,谁也想不到他老人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师雨不清楚他这是不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只有不动声色。
还是即墨无白圆了场,他笑着扶住老族长:“太爷爷说这些做什么,叔公人都不在了。您若不在此主持,还有谁敢行立冢之事,您可是即墨家的主心骨啊!”
老族长虽然叹气,神情却很受用:“也罢,现在说这些已没用。”他朝众人招招手,率先进了祠堂。
师雨正要跟进去,他忽然转头道:“你就算了吧,哪家的祠堂也不会让外人进的。”
师雨不禁皱眉:“我怎会是外人?”
老族长上下打量她,指了指她脸上面纱:“看你装束,连中原人都算不上,又何谈我即墨族人?即墨彦从未向族中提及过你,你也未入族谱,老夫凭什么认定你是我族人?”
“……”师雨想不到这老爷子这么冥顽不灵,伸手摘了面纱,立在门边不动,冷冷道:“我由即墨家抚养长大,今日虽不被承认,也断不能忘本。族长不认我,我可不能不认您。”
所有人都被这话说得怔在当场,老族长忿忿地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转头就走:“随便你!”
里面已经开始祭祀,夙鸢探头看了看,回来劝师雨:“城主何必在此受辱?他们不认就不认,反正以前老城主也不认他们,我们何必看他们的脸色!”
师雨摇摇头:“他们这是要逼我回去,如此一来,即墨无白就赢了。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刁难都忍受不了。”
一场祭祀竟然拖了一上午。
杜泉忽然从里面出来,跑到师雨跟前道:“师城主就别再等候了,天气闷热,公子说你病刚好,最好还是多休息。”
师雨冷哼:“你回去问问他,为何人后叫姑姑叫的那么甜,人前就装陌生人了?”
杜泉讨了个无趣,撇撇嘴,转身回去了。
老族长对即墨彦的事有些敷衍,翻了几页黄历就定了立冢的日子,就在三日后。之所以祭祀拖那么久,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祠堂里商议着师雨的事。
有个族老问道:“这师雨是即墨彦临终推出来的人选,墨城上下也无异议,我们当真不认她么?”
老族长坐在椅子上,哼了一声:“即墨一族虽不繁盛,但子孙中不乏人才,即墨彦膝下无子,宁可收养也不提携族人,如今我何必给他面子。”
族人们纷纷点头,一族之首,就该为家族考虑,这话说来没错。
一同前往墨城的族人之中有人意图讨好即墨无白,抓住机会为他抱不平:“族长所言极是,何必对她客气。她在墨城也没给太常少卿好日子过,诸多刁难,为人又娇气,哪里有做城主的样子。”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附和之声,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话语间就变了意味,有人甚至道:“看她长得那般妖媚,还不知道是如何得到城主之位的呢。”
即墨无白立在老族长身后,抬眼看过去,那是个长相轻浮的年轻族人,他有些印象,此人在江南道任官,不过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人刚去墨城时对师雨垂涎三尺的眼神。
在墨城时就有人私底下如此议论师雨,他有所耳闻,一直听之任之,但如今放到明面上,就不能当做不知道了。
他手拢在唇边轻咳一声,淡笑道:“我与师雨交手最多,也有资格评价,她的确长相娇媚,但扪心自问,也确有过人之处。几位是当朝官员,又都是随我入的墨城,如此议论他们的代城主,传出去只怕要被认为是我教唆的了。”
原本议论的声音停了下来,几人忙称不敢。
即墨无白拱了拱手:“我心知诸位有意扶持我继任墨城城主,感激不尽。不过若是用妄加揣测、议论是非的法子,那就不必了。”
那年轻族人垂了头,一言不发。
老族长起身道:“无白任太常寺少卿,掌管太庙礼乐,最识规矩,也难怪厚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为难一个小姑娘,不承认身份就是,不要再乱嚼舌根了。”
族人们恭敬地称是,纷纷离开宗祠。
即墨无白扶着老族长最后一个出来,一眼便看到门口站着的师雨。烈日当头,她出了一头的汗,脸色苍白,身上定然也出了不少汗,素白上襦紧贴在身上,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
他本已径自走过,忽然想起那日在玉门遇险,她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的神情,终究有些不忍。低声对老族长道:“太爷爷何必和一个姑娘计较,我与她打过交道,知道她性子执拗,你不如就放句软话先稳住她,认不认她再说。”
老族长瞪眼:“你什么时候这么心软了?她可是你对头,老夫这么做还不是在帮你!”
“是是是……”即墨无白一脸苦笑:“只是我一直叫她姑姑,在墨城占了她不少便宜,如今回来这般对她,只怕要为人诟病啊。”
“这……”老族长重重叹息,恨他不争气,伸手狠狠戳了一下他额头:“你自己看着办吧。”
即墨无白手负在背后挥了挥,杜泉会意,返回去找师雨了。
师雨到底还是回去了,但气还没消。
她知道即墨族人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来之前就做足了准备,不想老族长一见面就打了她的脸,让她在祠堂门口干站着,简直是奇耻大辱!
夙鸢感念即墨无白好意,回来的路上夸了他一句好,哪知师雨就此沉了脸,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晌也没出来。
她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只听见师雨口中念念有词,反反复复只是一句:“得让他们承认我才行……”
夙鸢是在师雨确定要继任城主后才被选到她身边伺候的,当时前面伺候的姐妹告诉她说,城主有个习惯,狠下决心的时候会反复小声念叨,让她不要奇怪。
没想到今日就见识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师雨忽然开门走了出来,脸上恢复了往常温和的笑容,对夙鸢道:“你去街上买些米面瓜果分给城里的穷人,就说是即墨家的人送的,快去!”
夙鸢立即应下,心中却奇怪万分: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做活菩萨呐!
三日后便要立冢,很多东西都要准备。老族长虽然对即墨彦颇多微词,办事却尽心尽力,亲自带着族人去街市上置办。
从几间大铺子里出来,正遇上几个乞丐,下人们担心老族长受冲撞,赶紧要赶人,哪知那几个乞丐竟然扑通一下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齐声呼喊:“多谢老太爷,老太爷大好人啊!”
老族长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年长的乞丐拱手道:“即墨家给了我们那么多吃的用的,实在感激不尽啊。”
周围有不少百姓凑热闹,听了这话纷纷竖起拇指夸赞老族长。老族长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心道肯定是哪个心善的族人做的,点头笑道:“扶贫济弱是应该的,小辈们善良,不枉费我教导一场,诸位不必放在心上。”
那乞丐千恩万谢地磕了几个头,转头一看,高兴地跳起来:“老太爷快瞧,您说的那个善良的小辈来了。”
老族长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神情微变,眯了眯眼再三细看,来的是师雨和夙鸢。
“怎么是你?”
师雨面纱后的一双眼睛笑得弯如月牙,走过来扶住他胳膊道:“不然族长以为是谁?”
老族长撇开她的手,正要发话,那乞丐凑上来道:“老太爷好福气啊,有这样孝顺又善良的后辈。”
师雨笑道:“族长时常教导我们多帮助他人,你们别谢我,要谢就谢老族长吧。”
乞丐们一听,纷纷给老族长磕头致谢,老族长脸僵了半天,终究没有拆穿师雨,绷着张脸转身走了。
即墨无白当晚收到消息,笑得前仰后合,老族长最爱面子,师雨倒是精明,一眼看出他心性,竟然能把他老人家噎回去。
杜泉看他乐成这样,不以为然:“依我看,老城主认了师城主也没什么不好。等她入了族谱,就是实打实的即墨族人,也就是公子您实打实的姑姑,您以后要是再向着她,也不会惹人闲话了。”
即墨无白当即收了笑容:“谁说的,我什么时候向着她了?”
杜泉缩着脖子嗫嚅:“明明就有啊……”
师雨这一出,虽然仍未得到老族长承认,至少也没再被明面否决身份。
立冢当日,全族人齐聚在祖坟,眼见师雨站在最前面以亲女儿的身份为即墨彦立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亲口下的旨意,自然也要有所表示,特地为即墨彦御笔写了碑铭,这样看来,祖坟里的衣冠冢倒比远在墨城的正墓还要气派。
祭拜结束,一大部分族人当即告辞离去,说是要回任上当差。老族长和几位族老也二话不说就归宅谢客。
师雨一看这阵仗就知道是针对她,也不在意,反正事情已经做完,再不用与他们虚与委蛇,干脆带着夙鸢和侍卫搬去城中客栈住宿,离老宅远远的。
下午下了一场大雨,总算有了风,天气一下凉爽起来。
师雨在房中阅览墨城来信。上次在玉门遇险后,她写信交代葛贲彻查此事,但他今日寄来的信函里表示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摸着,最后干脆咬定是即墨无白做的。
即墨无白还不至于傻到在自己的队伍里对她下手,何况当时他还去救了她。
师雨将信烧掉,深感忧虑,又是和邢越那次一样,一桩找不到根源的悬案。
夙鸢忽然推门而入,脚步匆匆,说是润州刺史递来请帖,要宴请她。
润州刺史与她并无交情。师雨不明所以,但对方既然是个官员,也不能不给面子,只好更衣前往。
赴宴的地方不远,就在客栈附近的酒楼里。师雨甚少出入这种场合,自然又是蒙面示人,一进去便惹了不少目光。
雅间清幽,她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桌边坐着一袭素衫,姿容卓绝的即墨无白。
润州刺史是个憨态可掬的中年人,并未着官服,穿了一件深蓝绸面的袍子,麻利的起身迎接师雨,连连拱手:“下官王慈,有失远迎,代城主万望见谅。”
师雨含笑点了点头,就座后揭掉面纱,瞥了一眼即墨无白:“贤侄也在啊。”
即墨无白笑道:“姑姑是贵客,我不过是作陪的罢了。”
王慈忙道:“哪里哪里,都是贵客,都是贵客。”说着赶紧招呼小二上酒上菜。
师雨端起酒盏闻了闻,茶香四溢,眼前菜肴皆为精致素食,不禁对这个王慈刮目相看,竟是个做事周详的人物,态度也好了许多。
你来我往客套了几句,几杯酒已下肚。王慈笑着对二人道:“实不相瞒,下官这次请见二位,是因为收到了都城的消息。”他从袖中取出一截卷的紧紧的宣纸,小心翼翼展开,递到二人眼前。
即墨无白接过来,放在他与师雨座位中间,二人细细看过,对视一眼,默默坐回去。
师雨看着王慈:“原来是若羌派来了使臣,可是这件事与我们有何干系?”
王慈道:“若羌与墨城相邻,地位特殊,下官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二位。”
师雨皱了皱眉,总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
身边的即墨无白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王大人要招待我们,为何不在府上设宴,而要选在这市井酒家?”
王慈讪讪笑了笑:“少卿大人说的是,只不过在府邸设宴太过拘束,不如这市井酒家来的惬意自在。”
即墨无白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你有其他原因。”
王慈笑容略微尴尬:“能有什么原因啊?”
“王慈我熟的很,今早还刚见过,他若是有心请我,为何见面时只字不提,却要后来特地派人来送请帖,何况字迹还大不相同。”即墨无白霍然起身,一把扣住他肩胛:“你是假扮的吧?”
王慈脸色骤变,想跑却被他牢牢制住,疼得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师雨看着这架势,忽然觉得有些熟悉,恍然道:“又是邢越?”
即墨无白拿了自己那杯茶水一下泼他脸上,抹了抹,果不其然是邢越那张小白脸。
“嘿嘿,二位……人生何处不相逢呀。”
即墨无白笑眯眯地挨着他坐下:“邢先生这次扮作朝廷命官,可是必须得坐大牢的了,我再不能放你了。”
邢越忙道:“别啊,我也没恶意,这不是给你们送信来嘛!”他眼珠转了转,一脸干笑,“我只不过是顺便过一下行骗的瘾罢了……”
师雨很好奇:“你如何会知道若羌使臣来了?”
“我从墨城回中原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他们的队伍。”
“那又为何告诉我们?”
“我恰好听到他们言谈间提及墨城,应当是别有所图。上次在墨城我得罪过你们,你们却放了我,我不能不知恩图报。”邢越这话说得挺正经。
即墨无白惊奇道:“你还会若羌语?”
邢越一脸骄傲:“那是自然,不然我如何会连封摩迦那样的西域人都敢装。”
即墨无白连连摇头:“如此人才,偏偏热衷行骗,怪哉。”
邢越哈哈笑道:“少卿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我这才伪装了几个人?若有机会让我伪装一下当世独一无二的人物,那我可就死而无憾了。”
“……”
趁他陶醉着,即墨无白凑到师雨跟前和她耳语了几句,转头道:“你总是这般伪装他人,难免会有我们认不出的时候,我得给你做个记号,方便辨认。”
邢越闻言大惊,拼命挣扎,奈何肩膀被扣,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像是条待宰的鱼:“你们这是要动私刑不成?”
师雨摸出匕首,故意在他眼前横了横,邢越被那薄如蝉翼的刀刃吓白了脸,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即墨无白趁机道:“你应当见过尊夫人了,当时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假扮封摩迦行骗,该知道了吧?”
邢越叹气:“我以为是若羌,但她说不是,其余我也不知道了。”
即墨无白深深皱眉,转头看一眼师雨:“姑姑,看来我们俩都被人耍了啊。”
邢越觉得师雨是女子,又面容娇媚,应当好说话,忙也跟着即墨无白的称呼喊:“姑姑饶命,姑姑别下重手啊!”
师雨按住他手腕:“嘴还挺甜,那我就给你在手臂上刻个笔画少的字好了。”
即墨无白按住邢越另一只手腕,摇头道:“刻个字不好看,不如刻个其他的,比如一朵花什么的。”
“咦,也是,那刻什么花好?”
“腊梅?不好,还是玉兰吧。”
“要不牡丹吧,大气。”
邢越就快哭了:“姑姑、姑父,你们就饶了我吧,我真是好心一片啊。”
师雨柳眉倒竖:“乱叫什么!”
邢越被那刀尖晃得眼花,哪管什么称谓,嘴里胡乱一通喊:“姑姑饶命,姑父饶命……”
师雨脸颊微红,转头看即墨无白,见他竟脸色悠然,怒道:“你怎么不喝止他!”
即墨无白微笑:“为何要喝止?反正都是我占便宜。”
“……”师雨心中有气,抬了抬刀尖对准邢越手腕,决定给他刻朵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