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多月后,这一日。
定州城外,东亭庄。
一个鸡毛小店中。
一个乡农打扮的中年人进来店中,喊道:“掌柜的,来四个水煮鸭蛋,一盘豆腐干,再来两壶木兰春酒!”
“好嘞!”
此时店中并无食客,掌柜上前将中年客人领到了一个位置,招呼坐下,道:“客官,咱这穷乡僻壤的小破店里,可没木兰春那等好酒,只有自家酿的糙酒,中不?”
中年人很是无所谓地挥了挥手,道:“无妨无妨,是酒就成!”
“好嘞,客官稍等了!”
掌柜下去,很快便将酒菜逐一上来,水煮鸭蛋更是剥了壳,个头倒是挺大分量足。
中年男子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定定的出神,似乎若有所思。
掌柜的趴在柜台前,正好与这个陌生的客人四目相对。
他心里本就藏着虚,见这中年人一直盯着自己,不禁一阵心里发毛。
随后他钻出柜台,走上前来,苦笑着作揖道:“我说这位老客,您别瞅俺老汉了,是俺扯了谎,骗了您,对不住了!”
“啊?你说什么?”
中年人被掌柜这么一打岔,仿佛如梦方醒,哭笑不得地看着掌柜,道:“某家哪里瞅着你了?某家这是想别的事儿,与你无关!”
吧唧,他又夹了一块豆腐干塞进嘴里一阵嚼,囫囵问道:“呃……怎么着?你骗了某家什么?莫非这酒是兑了水不成?”
“不不不,糙酒本就廉价,老汉哪还敢黑了心地往里兑水啊?”
掌柜的一听对方不是盯着自己,也不是发现了什么,心里一阵后悔自己嘴欠。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他指着桌上那剥了壳的鸭蛋,说道:“不敢欺瞒贵客,您这吃得并非鸭蛋,而是鸡蛋!水煮鸭蛋,早早就卖完了!!”
“嘁,我倒是什么事儿?就这点破事?无妨无妨,鸡蛋鸭蛋,是蛋就成!”
中年人很是大方地摆摆手,表示不追究。不过当他拿起剥了壳的鸭蛋,呃,剥了壳的鸡蛋准备吃的时候,他不由微微诧异,问道:“掌柜的,你们家的鸡蛋有这么大个儿?”
掌柜道:“可不!咱家的鸡蛋就是这么大。要不然老汉也不敢拿鸡蛋混成鸭蛋,欺瞒贵客您哪。”
“呵呵,我说呢,让你给我来四个水煮鸭蛋,你倒好,居然主动替我剥了壳,怕是我认出蛋壳来吧?”
中年人笑了笑,咬了一口水煮蛋,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啊,据我所知这定州市面上,鸡蛋的价格一直比鸭蛋要高啊,而且这么大个头的鸡蛋,更是高出鸭蛋价格不少。怎么到你这儿,这大鸡蛋价格不涨,反倒跟鸭蛋卖得一样价儿,掌柜的,你这么做买卖,可是要亏的哟!”
“亏不了,亏不了!”
掌柜的连连摇头,道:“客官说的那个是以前的老黄历,现如今市面上鸡蛋的价钱可是变啦,鸡蛋比以前便宜了三成,鸭蛋的价钱只便宜了一成。这么里外里,还不定用鸡蛋划算,还是鸭蛋划算哩!”
中年人更奇怪了,从腰间的褡裢中掏出来五枚开元通宝,放到了桌子上,道:“掌柜的,跟你打听个事儿,也不耽误你时间,一会儿酒菜照付,这五文钱是给你的辛苦钱!”
“啊?这是赏我的?”现如今五枚开元通宝的购买力还是很强的,掌柜的老脸笑开花,赶紧将五枚大钱揣进了怀里,乐颠颠道:“谢贵客赏,说吧,您想打听啥?”
中年人道:“劳烦掌柜的跟我仔细说说,为啥这定州境内的粮价越来越高,反倒是鸡蛋的价格还往下跌了呢?”
“哈哈,老汉一猜贵客你就想问这个。得,这事儿吧,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中午啊,咱们东亭庄上来了两个挑着担子的小伙子,你猜这俩小伙儿的筐子里都挑了些什么?这一筐都挑着鲜鸡蛋,一筐挑着咸鸡蛋。好家伙,这鸡蛋的个头都有鸭蛋那么大,而且这价钱居然还是往常的七成,啧啧,那一天可在咱们东亭庄上闹出不小的动静呢……”
当时,这两个小伙子挑来的鸡蛋个头如此之大,价格却又如此的便宜,自然引来东亭庄的百姓们竞相围观。就连在家中纳鞋底的老太太,都颤颤巍巍都过来看热闹。
东亭庄的百姓一开始自然是将信将疑,毕竟这几个月以来,定州境内的粮价都在疯涨,哪里还会有人这时候把精贵的鸡蛋,挑来贱价卖?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后来,那两个小伙子干脆免费相送,将挑来的四筐鸡蛋,统统送完。
两个小伙儿送完鸡蛋后,让大家伙拿回家尝尝,他们明天还会挑鸡蛋过来。
东亭庄的百姓纷纷拿了鸡蛋回去试吃,发现这些鸡蛋不但一点毛病都没有,而且比普通的鸡蛋要好吃一些。
鲜鸡蛋还算看不出优劣来,但咸鸡蛋就非常明显了——蛋黄呈暗金色,油汪汪香喷喷,远超同侪。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免费分到鸡蛋的百姓,自然是觉着捡了大便宜。
第二天,两个小伙子又如约而至。
同样的,各挑了两筐鸡蛋,鸡蛋的个头仍旧是饱满硕大,而且还是以原价七成来售卖。
有了昨日的便宜和试吃,百姓们哪里还有时间质疑猜测?自然纷纷踊跃购买,很快,这些鸡蛋就被哄抢一空,全部售磬。
第三日,两个小伙子又挑着几天来。
他们连着来了五天,真正地在东亭庄上立下了信誉。
不过第六天,两个小伙子再过来东亭庄的时候,就没有见他们挑着四筐鸡蛋了。
他们通过这几天在东亭庄的熟稔之后,跟庄子上专门卖鸡蛋的陈七郎达成了协议,从今往后,他们以行情价的六折长期供应鸡蛋给陈七郎。然后呢,陈七郎再由以七折的价格卖给庄子上的百姓,争取差价。
正因为外面的鸡蛋源源不断地供应到了东亭庄上,自然而然地,以前还挺稀罕的鸡蛋,从原先居高不下的价格,也缓缓跌落了下来。久而久之,鸡蛋的价格在市面上,竟不如鸭蛋了。要知道,以前都是鸭蛋贱,鸡蛋贵的。
……
“原来如此啊!”中年客人听完掌柜的讲完,若有所思。
掌柜则是羡慕嫉妒恨地嘀咕道:“奶奶的,这陈七郎坐在家中便就净收一成的差价,也不知是陈家哪个祖坟冒了青烟了!”
中年人又问道:“掌柜,那我在再打听一下,你说这里陈七郎挣了一成的差价,庄上的老百姓们呢,则买到了原先市场上七成价格的鸡蛋。那岂不是说,那两个源源不断向东亭庄供应鸡蛋的小伙子,赔钱赔到姥姥家去了吗?”
“哪里会?这些小伙儿可不是什么蠢人!”掌柜道:“据老汉所知,这俩小伙子是安平县的。安平你知道吧?就是响当当的博陵崔氏的祖堂所在。”
中年人微微颔首,说道:“博陵崔氏是咱们定州的半边天,这我哪能不知道?”
“是呀,就是那个博陵崔氏!现在咱们定州长史崔耕崔大人,便是博陵崔氏第五房的掌事!那家伙,本事可大了去了。据说,他传授下来一个法子养蚯蚓,再用蚯蚓养鸡,压根儿就没有花一颗粮食来养鸡。这回你懂了吧?就是说,这鸡蛋哪怕就是用六成的价钱卖出去,人家也大赚特赚。”
“养蚯蚓,然后再不费一颗粮食来养鸡,然后鸡再下蛋拿来卖?”
中年人沉吟一番,微微颔首笑道,“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蚯蚓还能如此大批量的养殖,某家这回长了见识!”
……
随后,他跟掌柜老汉又说了几句闲话,便不在询问什么,自顾又喝起酒,吃起水煮蛋来了。
这时,小店里的食客也渐渐多了起来,掌柜的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店的帘栊一挑,有一个行商打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中年人赶紧站起身来,招呼道:“崔长……崔老弟,我在这呢!”
“何掌柜来得挺早啊,等候多时了吧?”
进来的年轻人,正是崔耕。
至于这位何掌柜,便是定州土豪何明远。
自打五个月前经历了被孙彦高构织诬陷,又被崔耕设计智救的事情之后,何明远对崔耕自然是越发的佩服和敬仰了。双方的关系也更加紧密了。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还是要演戏演全套,表面上还是要做故友决裂,势同水火状。
如今,眼见着新年将至,双方约定在此会面,谈谈明年合作的事宜。
崔耕刚一坐下,何明远就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崔长史啊,那个便宜鸡蛋,真是你的手笔?原价的六成都有得赚,想必就是靠得大批量养殖蚯蚓的法门之上吧?”
“没错。”崔耕也不藏着掖着,开诚布公道:“其实难点全在如何养蚯蚓上。小鸡以蚯蚓为主食,不仅长得快,而且产蛋比一般的鸡多得多。一般的鸡是四五天下一只蛋,而以蚯蚓为主食的鸡,只需三天便能下俩蛋。这成本自然就大幅度地降了下来了!”
何明远瞬间就秒懂了,不管这鸡蛋下得多还是少,单单就是喂食的原料不是粮食,而是蚯蚓,就足足降低了一半的成本了啊。
不过他对这养鸡方面也没多大兴许,并没有去追问崔耕,如何大批量养殖蚯蚓这个秘方。
又寒暄叙旧一番过后,两人才开始了今天见面的真正目的来。
大老远地跑城外东亭庄来,还选了一间小破店,两人还低调出行,自然是有正事儿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