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光见崔耕还在犹豫,愈发着急了,说道:“我说崔县令啊,都这时候了,还矜持个啥劲啊?面子能有性命重要?能有家人重要?您跟武安抚使曾在平松冈,一起判过案对不?”
“嗯,是有这回事儿。”
“安平王曾邀请你去他府邸,设宴为大人压惊,对不?”
“是有那么一回,不过不是专门设宴为我压惊,而是……”
“还有,出了他府邸,您还专门替安平王招待过朝廷钦使,对不对?”
“不,不是这样的,刘老四与有交情,我为江都县令,作为东道主本县自然要……”
“那不就结了?”
雍光猛地大手一挥,道:“就冲以上种种,您跟安平王没关系,谁信?”
“呃……”
崔耕好像有些懂了——莫非雍光的意思,不是要武攸绪直接开口为自己说话撑腰,而是借用他的名声,来震慑查办的官员?
所谓狐假虎威是也!
随即,他点头道:“好,本官豁出这脸就不要了,也得把安平王牵扯进来。”
雍光抚掌大赞:“这就对嘛,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丈夫不拘小节,那啥,暂且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嘛!”
封常清也道:“大人,那俺也先不走?”
“也行。”
接着,在雍光和封常清左右陪侍下,崔耕大开江都县衙中门,亲自迎了出来,中气十足朗声笑道:“是哪位将军把本官的衙门给围了?这个玩笑开的可真不小哩。”
“不是什么将军,而是杂家。”一个顶盔掼甲,相貌忠厚,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迎了上来,道:“杂家乃千牛卫中郎将武壮,特来捉拿朝廷钦犯。”
千牛卫中郎将?这可是个四品的武将职事啊。
但这个官职不是一向都是由正儿八经的大男人出任的吗?怎么会是一个死太监?
崔耕大惑不解。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稍微一回神,就躬身下拜,道:“下官江都县令崔耕,参见武中郎!呃……本县的衙门里犯人倒是有很多,不过朝廷钦犯,这个真没有!”
武壮面色严肃,看不出喜怒,沉声道:“李善、崔秀芳,在江都县衙吧?此乃杂家的属下亲眼所见,总不会假吧?”
“在是在,不过……”
“那就没错了!”武壮挥了挥手,强行打断道,“有人告发他们盗窃了朝廷的糖霜秘方,陛下命杂家将二人捉拿归案,还请崔县令行个方便。”
“不知武公公准备把他们带去哪?”
“长安城。”武壮说道。
这时,雍光发现武中郎将要抓的貌似只有李善和崔秀芳,没提及崔耕,顿时有些喜形于色,问道:“这么说,崔县令没啥事儿?”
武壮不置可否道:“那就不知崔县令有没有牵扯到这个案子了!”
雍光脑袋一歪,看向崔耕,意思是说,这太监是啥意思?大人您到底有没有事儿啊?
崔耕没有理他,心里想得却是,可不能任由武壮将李善和崔秀芳带走。
真进了长安城,还不是想要什么口供就是什么口供?再说了,这死太监说是去长安城就是长安城了?万一他是忽悠我呢?
他轻咳一声,道:“敢问武公公,一定要将他们二人押往长安城问案吗?”
“你这小小江都县令,怎么那么多废话?这人你到底交,还是不交?”武壮怒了!
不过怒有个屁用啊,崔耕二皮脸又凑了上去,问道:“将他们押往长安,也是陛下的旨意?”
“你……”
武壮恨不得一鞭子抽死眼前这个啰里吧嗦的小县令,不过事关武则天,他可不敢撒谎,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杂家自己的意思,怎么着?崔县令还有问题吗?”
一听之下,崔耕长松了一口气,若是武则天亲自下令,甭管拉着谁扯虎旗都不好使。但如果只是一个死太监,武攸绪的虎皮就应该有点用。
“哦哦,原来是武公公的意思啊!人嘛,肯定是要交的,不过……”
崔耕说着,猛地一抚额,颇为诧异地问道:“武公公也姓武?那可巧了,淮南道安抚使也是姓武。承蒙武安抚使看得起,下官经常和他一起谈玄论道哩。”
武壮眼中一道异芒闪过,不冷不热地道:“崔县令和安平王有交情?杂家这可是头一次听说。”
“交情还不浅,”崔耕微微一晃脑袋,冲雍光怒了努嘴,道,“雍县尉,你跟武公公说说,本县跟安平王的交情如何!”
雍光领会深意,立马贯彻起“有一说百,有百说万”的吹牛逼精神,把崔耕和武攸绪的关系吹到了天上去……
说武攸绪为何要参与那场公案?那是因为崔县令与安平王经常谈玄论道,交情摆在那儿,过来帮忙站台助阵的。
说上次禁屠令那事儿,安平王府中设宴,专为崔县令压惊!若不是挚交密友,能这么贴心么?
他还提到招待朝廷钦使刘老四?那就更不得了了,不是安平王绝对信任之人,他能把这差事儿委托给崔县令吗?
……
一通掰扯下来,武壮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小小六品的江都县令了。
他很清楚,像武攸绪这种没啥权力欲的武氏子弟,是最不能招惹的。一是武攸绪简在帝心,所有武家子弟中,当今天子对他最是放心。二是武攸绪恰恰因为没有争权争利之心,所以其他武家子弟如武承嗣武三思之流,对他是极尽拉拢之心。因为谁拉上武攸绪,那以后争夺武氏继承人就多了一份臂力。显而易见,如果自己得罪了武攸绪,想要二武帮衬什么,他们还不往死了干自己啊?
“这个……”
一时间,武壮有些犹豫了。
对于这次这个案子的内情,他是太熟悉了。
而且他此番的来意,与崔耕和李善预料的,也有小小偏差。
想当初,扬州城出现别家研制的糖霜之后,孟神爽给来俊臣去了一封信,把当前的情况讲明,并且提出了应对之策——直接诬陷崔耕和李善合谋偷了糖霜秘方。
这条毒计才是阴损无比,让人辩无可辩。
你说你没偷,是自己想出来的,可拉倒吧,糖霜工艺可是朝廷独一份的玩意,你怎么会有?证据呢?拿不出来吧?但我们可有你销售糖霜的证据!
于是乎,来俊臣写了一份奏折,按例递进皇宫。
武则天一看,顿时龙颜震怒,大骂崔耕敛财无度,扬州城随便划拉划拉,都是金山银海,你这江都县令怎么怎么还损公肥私,偷盗朝廷专供的糖霜工艺秘方呢?
当然了,震怒归震怒,她还是念着崔耕献药的功劳,没有当场就下旨处死崔二郎。
毕竟来俊臣和反来联盟之间的那点破事儿,女皇陛下是洞若观火的,甚至她还有点乐见其成。
对于崔耕成了双方角力点的事,她也是心知肚明,当即就把上官婉儿找来询问。
上官大才女看到这份奏折之后,饶是以她的智慧,也想不出该如何保全崔耕了。
其实,当她拿到崔耕献股的那封信,她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所以才一直没有回应。
道理很简单,你崔二郎才到扬州城几天啊?怎么就那么巧研究出了制作糖霜的技术?不用问,肯定是偷的。
当初崔耕犯了禁屠令侥幸过关,上官婉儿就对他有了看法,认为是这家伙行事不谨,不堪造就。
现在天子召唤,拿着这份奏折问她的意见,她心中就寻思了,姑奶奶又不是你亲妈,救你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难道还能次次指望我给你擦屁股?罢了,这人只会惹事,不堪重用,弃车保帅才是王道,莫要引火烧身才是。不怪我上官婉儿薄情寡义,是你崔二郎自己赖泥糊不上墙去。
不过她既没打算力保,也没打算落井下石,而是微微一欠身,道:“崔耕能做出神药,要说能研究出糖霜的法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还请陛下细思之。”
能出这话,已经说明上官婉儿和崔耕划清了界线。
武则天微微蹙眉,道:“他若是在岭南道作出了糖霜,朕说不定还信了,但在扬州……婉儿,以你的见识,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上官婉儿也没指望这番话说服武则天,退而求其次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陛下可下令有司详查。若果真崔耕利令智昏,还请陛下看在他往日献药有功的份上,从轻发落。”
“准!”
武则天当即做了批示,令扬州刺史衙门将李善、崔秀芳捉拿归案,并详查崔耕有没有参与其中。
这种批示的优先级就很低了,既不用钦差宣旨,也不用八百里加急,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朝廷驿站,慢悠悠的走程序呗。
上官婉儿等人先入为主,认定是崔耕偷了秘方,这局再无翻盘的希望。于是,他们打着废物利用的心思,令手下的大商人们开始了囤积居奇。纸包不住火,不少有权势的达官也参与其中。
这事儿被来俊臣发现了,这家伙也着急了,糖霜别人多卖一点,丽竞门就少卖一点。再这样下去俩月,丽竞门一年就得没收入,那还得了?
于是乎,他赶紧上书武则天,要求尽快查办此案,并且撒谎说,有达官贵戚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将秘方从崔耕和李善的作坊里搞到手。这种朝廷高~官挖国家墙角的行为,必须严格制止!
武则天问,具体怎么办呢?
来俊臣就出了个主意,派遣陛下的心腹之人带一支人马,不动用地方官府的势力,直接下江南,捣毁民间的糖作坊并严查此案。
……
这才有了武壮的扬州之行。
这个高规格其实防的不是崔耕,而是某些高~官,或者武则天的亲戚。
若是他们从崔耕的作坊里得了糖霜秘方,那以后可就有的跟丽竞门扯皮了。
至于为什么派武壮率队下扬州,跟来俊臣也有些瓜葛。
八年前,武则天废了李显的皇位,天下汹汹,李承业起兵造反,宫内的太监也有与之勾结的,对武则天进行了一场刺杀。
那时候身为太监的武壮挺身而出,替武则天挡了一刀。为嘉奖其功劳,武则天破例封他做了千牛卫中郎将。
武壮没啥才干,做这个官的主要工作,还是贴身保护武则天的安全。
来俊臣明白,如果推荐自己的人,武则天肯定会疑心,于是举荐了这么一个表面上不属于任何势力的人。
但这都是表象,实际上丽竞门找着了武壮多年前失散的亲哥哥,多有照顾,双方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既然上官婉儿都放弃崔耕了,武壮也不介意帮来俊臣一个忙,把这件事做成一桩铁案。
为了谨慎起见,他决定先捉拿李善和崔秀芳再说,然后再让他们攀咬崔耕。
不过,现在听了崔耕与武攸绪有铁一般的哥们交情之后,他心里也小小怂了一把,他琢磨,一个六品县令哪来的那么大胆子,敢偷属于朝廷秘方,然后自己敛财?这事儿一查就露馅,他这不是脑子有坑吗?
既然他跟安平王交好,该不会这个案子,幕后操作者是安平王武攸绪?
虽说安平王一心修道对世俗之物没什么兴趣,但是烧丹炼汞可是个无底洞,有多少钱都不够花的。所以安平王才会对糖霜的暴利动了心思?杂家要是动了崔耕,会不会被安平王记恨上?
武壮虽然想还来俊臣的人情,但还真不愿意为此得罪武攸绪,思前想后一番之后,问道:“不知崔县令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下官官微职小,能有什么看法?”崔耕道,“只是李善在扬州薄有名望,乃是当世大儒,当年门下学生不知凡几。若是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被带走了,恐怕与朝廷的名声有碍。所以……”
“所以什么?”
“能不能让安平王做个见证,就在扬州审理此案。”
武壮唔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作见证的光有安平王是不是少了点?要不加上崔县令?”
“故所愿者,不敢请尔!”
“好吧,就如你所愿。”
崔耕听了这话,就是浑身一阵放松。
他明白,不管武攸绪是不是真心向着自己,只要往那一坐,就是一个强烈的威慑。
当即,他和武壮一起,来到了扬州刺史府。
别看武攸绪身兼多职,但最重要的官职是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不过他认为扬州大都督府杀伐之气太重,不适合修道,所以就一直在扬州刺史府办公。
听说朝廷钦使到了,武攸绪赶紧出门相迎。
他一见崔耕也随同而来,微微一愣,笑道:“崔县令还真是交游广阔啊,难道你与武公公也有交情?”
“这个……”崔耕一阵苦笑,道:“王爷您误会了,武公公这次来,恐怕是要查办下官的。”
现在就没必要藏着掖着的了,双方都心知肚明。
武攸绪对崔耕的印象一直不错,乐道:“禁屠令的事儿不是过去了吗?还能有什么案子?武公公,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武壮一听,得!这还没怎么着呢,人家安平王就说误会了,明显就是在护短啊!看来姓崔的县令还真没撒谎,他俩这交情,杠杠的!
他不敢托大,恭敬地回道:“是不是误会,杂家也说不好,不如安平王您先听听这个案子?”
接着,他将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
待得武攸绪听完,眉头已然紧锁,沉声道:“崔县令,你若真是闯下如此大祸,本王也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