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耕虽说答应了冯朴尽量克制,但并不意味着见到武良驹便要退避三舍。
他陡然驻足,静待武良驹到跟前来,嘴角露出微扬,摸了摸鼻子,似笑非笑道:“跟我算账?武公子,本官倒是不明白了,明明是你抢了我的陶瓷雕像,怎么还有脸来寻我的麻烦呢?”
武良驹也不下马,居高临下一扬马鞭喝道:“陶瓷雕像的事暂且不提,本公子那五万贯钱怎么办?我爹当上了剑南道安抚使,要在广州修一所别院,眼前就缺这五万贯钱了。这笔账难道不该算一算?”
原来是为了这个!
崔耕暗里砸吧了一下嘴,细细思量了番,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坑武良驹那五万贯钱,当初之所以设计这个桥段,无非是为了陷害贺旭时力求逼真些罢了。
如今见着武良驹旧事重提,他也不愿得诈他银子,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聚丰隆银号的规矩,向来便是‘见票即兑,童叟无欺’。武公子既然手里攥着聚丰隆的钱票,直接去兑钱便是了。”
“呃……”
武良驹微微一愣,他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一直都以为是贺旭拿着假钱票从聚丰隆里黑走了他的银子。来时的路上,他还在嘀咕聚丰隆会不会认这笔银子。好家伙,这可不是几两几贯钱,而是足足数万两啊!
在他印象里,聚丰隆银号不过经营了两县之地,能赔出六万贯钱来已经是邀天之幸,怎么可能再赔出五万贯钱?
稍稍迟疑片刻,武良驹转念一想又有些反应过来,暗道,莫非是这崔二郎还不知道瓷像已经摔碎了?而且如今我父亲高升岭南道安抚使的官榜文书又送来泉州府,早已不是什么秘闻,兴是吓破了胆,打算卖房子卖地也要息事宁人,不愿再与我武家结怨了。
一念及此,武良驹又动了心思,眼珠稍稍一转,温言道:“算你识相!咳咳……本公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一下子让你们聚丰隆银号拿那么多银子,的确有些强人所难。这样吧,你不是会烧白马送佛的瓷像吗?再给本公子烧一个。我拿去长安城卖了,大抵就能堵上这个口子了。”
“再烧一个瓷像?这有何难?”
崔耕抿嘴一乐,颇有几分嘲弄地笑道:“武公子啊,这白马送佛的瓷像,单单一件,那叫做祥瑞!如果有两件,那可称不上旷世奇珍了,更连祥瑞的边儿都摸不上。这个道理你总归明白吧?唔……莫非你手里的瓷像已经出问题了吧?哈哈,不会真被崔某一语成畿,真是是遭了报应哇?”
笑罢过后,崔耕轻轻摇着头,一番叹息的模样,道:“可惜呐,武公子,看来你要博天子一乐,认祖归宗重回族谱之日,还是任重而道远哇!”
好吧,这脸皮就跟纸糊的窗户似的,又被崔二郎给捅烂了,武良驹瞬间翻脸,径直威胁道:“少啰嗦,现在你就说烧不烧吧?我爹对这件事可是上心的很啊,灭门的令尹,破家的县令,又何况是一道的安抚使呢?”
“哟呵,你还有心思威胁起我来了?呵呵,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项上人头再说吧!”
崔耕对武良驹的威胁并不感冒,意味深长道:“认祖归宗再重要,也不如传宗接代重要吧?不知武安抚使这么年纪大了,还来不来得及再生一个子嗣啊?”
武良驹面色微变,色厉内荏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崔耕的声音愈见高昂,道:“武荣县尉贺旭是怎么死的?全泉州的人都等着武公子给一个交代!当今天子圣明,绝不会任由戕害朝廷命官之徒逍遥法外!嘿嘿,我想现在泉州城中那些个泼皮混混们正摩拳擦掌前往长安,削尖了脑袋想拿武公子您的投名状,博一场富贵哟!”
此言一出,可把武良驹吓了个不轻。
没错,这些年来仗着“疑似皇亲国戚”的身份,仗着他爹武三忠还是泉州司马的权势,他天不怕地不怕,几乎可以在泉州城横着走,连泉州一哥冯朴都得认怂。
但是,有一种人他还是忌惮的,那就是泉州城的地痞无赖。
这就叫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那些无赖连死都不怕,武良驹的那些权势地位还有什么用?也正因为他们不怕死,所以他们愿意为了富贵拼命。
当然,他是不怕这些无赖对他怎么着,而是忌惮他们上长安……告御状!
他虽在泉州城中嚣张跋扈作恶多端,但却不是没有见识的纨绔子弟,他是知道时势的。如今他的那位姑奶奶(疑似)武则天得位不正,最怕有人谋反,所以鼓励告密之风。早在四年前,她就下令制作一种铜制的小箱子,放置于洛阳宫前,任何人皆可投书进去,只有皇帝能够打开。
这个小箱子,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地“铜匦”。
有了此物,长安的百姓们倒是方便告状了,但是外地的百姓们呢?没关系,武则天想的非常周到。她诏令天下各州,凡是有愿意告密之人,地方官府要供给车马和饮食。
非但如此,远来之人还会有优待——武则天亲自接见,所告之事符合旨意,就破格提拔升官。如果是诬告呢?没事,不赏不罚。
就算诬告不成,还能到长安公费旅游,并且受到皇帝接见,这种好事去哪找?
各地的无赖们蜂拥而至,险些把武则天给累趴下。
她也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后来处置了一些明显来混饭吃的,也并未再亲自接见所有告密之人。
但这项制度却留存下来,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处理。若真的案情重大,还是可以享受到升官发财的待遇。纯属诬告,若是不太严重的,也不会问罪。
所以,很是催生了一些“上~访专业户”,指着这个吃饭。
某人说到武则天时,撇了一下嘴,这就是诽谤朝廷。若真的发了几句牢骚呢,好,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你说我诬告?好说啊,咱们一起去问问周兴来俊臣的看法?
武良驹擅杀朝廷命官的事儿,万一真被哪个无赖听见了,到长安城告御状,会引发什么后果?
有可能那个无赖十分倒霉,告状不成,被赶出京城,再遭到武良驹惨烈的报复。
但是,更大的可能,却是武良驹倒霉,而那个无赖升官发财!
道理很简单,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武则天新皇登基,是不是也想抓几个典型?好,这个没什么感情的侄孙子正合适。把他宰了,足以在天下人面前树立自己大义灭亲的明君形象。
那么,会不会有无赖听说了这事儿吗?简直是一定的!就算他们没听说,崔耕自己也可以找几个无赖办这个事儿。
崔耕当然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不愿意因此得罪整个泉州官场的同僚。毕竟,没有任何人喜欢一个爱打小报告的同僚。
但是,如果崔耕真逼急了,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武良驹心思电转,瞬间就想捋清了一旦此事不可控后所遭受的恶果,随即赶紧打了个哈哈道:“胡说八道!贺旭之死,跟本公子有什么关系?他明明是……明明是……对,是倭寇杀的!”
他情急智生,谎言编的越来越流利,继续道:“对,就是倭寇。原来崔长史你杀的那些倭寇,还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倭寇还隐藏于乡野之中,可怜贺县尉孤身缴匪不成,反遭杀害。”
编吧,你小子就是往死里编吧!
崔耕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武公子不必对本官解释此事,有那功夫,还是把谎编圆点,去跟陛下解释吧!她老人家信不信,那可就不好说了。”
“陛下一定会信!”武良驹自己给自己打气,道:“贺县尉被倭寇所杀,是所有泉州人公认的。要不了几天,冯刺史就会上表解释此事!”
崔耕耸了耸肩,双手一摊,道:“那又怎样?”
事情发展到现在,武良驹已经明白,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以自己现在的筹码根本就无法逼崔耕就范。又放了几句狠话之后,他就带着那些伴当离去。
很快,他便回到了武府。
武良驹并未娶妻,家中却纳几房小妾,但如今最得宠的,还是来历不明的丫鬟春香。
见武良驹进了内宅,春香赶紧迎了上去,道:“老爷子官居剑南道都安抚使,今天崔二郎总不敢跟您炸刺了吧?婢子恭喜公子爷。”
武良驹心情不好,要是别人问起这事儿,他早就一大耳刮子抽过去了。
但是春香不同,一来是他舍不得打,二来,他最喜欢看春香对自己无比敬仰的表情了。
这一打,不就显得自己气急败坏了吗?
武良驹眼珠一转,捏捏了捏佳人的粉腮,故作高深道:“小妮子,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崔二郎要是没两下子,能值得本公子如此忌惮?要对付他,还得从长计议。”
春香努力扮演起脑残粉的角色,不服气地道:“崔耕再厉害,能有公子爷厉害?就算他暂时得意,想必公子早已想出应对之策了。”
男人怎么能在女人面前说不行?
武良驹当然也不例外,傲然道:“知本公子者春香也,没错,本公子早有定计!”
“呀,公子爷真是东吴周郎再生呢,怎么这么快便有了计策?快说给婢子听听呗……”春香忽闪着可爱的大眼睛问道。
武良驹那为数不高的智商,顿时就被魅惑得降了一半,当即就把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原来他在回来的路上又心生一计,要想解决崔二郎这个棘手的玩意,就得从根子上出发,直接把这厮的官职一撸到底最为痛快。
一旦没了折冲府长史的职事,他还能蹦达个屁?
当然了,他爹武三忠虽然如今贵为岭南道安抚使,但还没牛逼到随随便便,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一个朝廷的七品命官革职查办的地步。就是真皇帝干这种事儿都心怀顾忌,要有个师出有名,更何况是他们这对还没进武氏族谱的假皇族?要知道,他那两个便宜宰相叔叔们,说不定早就磨好刀,准备着给他爹来一下呢。
尤其是他爹在长安刚刚得了武后赏识,哦不,应该是大周天子的重用,正是敏感的时候,想要他爹倒霉的人多了。
这个时候能不给他爹找麻烦,他尽量不找。
武良驹混账归混账,但这点智商还是有的。
所以,武良驹准备修书一封给老爹,让父亲通过正常的官场运作下三道命令,好让自己行使计划。
其一,原来泉州都尉府调往长安的府兵,暂时不要调回来,继续让郭恪这支府兵拱卫刺桐港。
其二,命郭恪及旅帅孙仁义,前往广州述职。
其三,郭恪和孙仁义都离开了,折冲都尉府群龙无首,于是乎,命都尉府长史崔耕,暂时统领折冲府有府兵。
春香听到这里,疑惑问道:“公子,您没说错吧?不是要对付崔二郎吗?怎么还帮着他掌了兵权?”
“这你就不懂了吧?正所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武良驹得意地道:“崔耕不承担相应的权力,又怎么能承担相应的责任呢?”
春香秀眉微蹙,越发费解了,问道:“公子说得好深奥哦,婢子怎么听不懂呢?”
“好春香,你附耳过来,公子好好跟你细说……”
等着春香凑过去,武良驹心情甚好地轻轻****了一下她的粉嫩耳垂,自顾将主意道了出来。
一番耳语过后,他又轻轻捏了捏春香的粉腮,笑道:“如此这般的话,你觉得崔二郎既然暂领折冲府坐镇泉州港,又能逃脱的了干系吗?”
“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