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雄宝殿,穿过花木深深的碑林,是一座七层佛塔,塔后有个小院,智光主持推开了柴门,内里有几间禅房,一片菜地,青绿的蔬菜郁郁葱葱,一个孩子蹲在地里,手里握着一个水瓢,正在给菜苗浇水。
大师招了招手,喊道:“寐生。”
那孩子抬起头来,一张眉目清秀的脸,面如傅粉,却有一双冰凌般的眼眸,机警戒备,拒人千里。我行医数年,职业习惯看人先看眼睛,这样一双眼眸,是我在孩童身上从未见过的,眼底如同深埋着一丛冰雪。
他站起身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后背顶着两个耸起的大包,如同驼峰,明明是一张清俊秀丽的童颜,身躯却畸形怪异,如同佝偻的老者。
我恍然明白叶菡池的母亲为何将他遗弃,为何他不愿见人。
他从菜地里走出来,站在智光跟前,犀利冷冽的目光打量着我和容琛。
“寐生,这两位香客,想带你去一趟碧月湖。”
他板着小脸:“碧月湖有骊龙,我不去。”
容琛柔声道:“我们只是在湖边,骊龙不会离水伤人,你放心。”
他低头沉吟了一下,望着我说:“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跟你们去。”
我点头:“好,你说。”
他小小年纪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有趣,眼眸像是深山泉水,澄澈中透出凉意。
“听说你是神医莫归的弟子,医术高明。”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我并未做自我介绍,也绝不可能见过他。
“我知道。”他并未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很郑重的说了一句:“我要拜你为师。”
我又吃了一惊:“你想学医?”
他慎重点头,神色非常认真严肃,不像是玩笑。
我心里寻思,他这般身形,必定引人侧目议论,将来谋生成家恐怕都很艰难,若能学得一技之长,也好谋生立命,得人敬重。可惜,海船建好我便和容琛出海,将来是否能身还归来尚是未知,做他的师父,也不过是短短三月,又能教会他多少东西?
容琛仿佛知我心中所思,笑道:“不如这样,你趁着这三月时间,将平生所学写一本书出来传给他,万一出海葬身鱼腹,一身医术也不至于失传于世,与你与他,都是一件好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对寐生点头:“那好,我答应你。”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跪。”寐生一脸惊喜,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在地上通通磕了三个响头。
容琛将他拉起来,笑眯眯望着我:“要不,让他先叫你师姐,回头让他拜莫归为师,我怕你误人子弟。”
我横了他一眼,“我医术也很高明的好吧,你看连寺院里的寐生都知道。”
寐生为何会知道我,我还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至于他以前见过我?
容琛摸了摸鼻子,笑:“一向低调的人突然自信起来,还真是让人不大习惯啊。”
自信完全是昶帝给逼出来的,我也想低调行事,奈何这个世道,没本事的人都会成为死卿。
智光主持留我们在寺院里吃了一顿斋饭,黄昏时分,我和容琛带着寐生前往碧月湖。
暮色中,林中雀鸟纷纷归巢,枝头上一片窸窸窣窣的树叶轻动,偶有雀鸟叽喳之声,在寂静之中格外清远。
寐生一路抿着唇,小小年纪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和元宝分明是两个极端。元宝和他年岁相仿,什么心思都放在那圆乎乎的眼睛里,而寐生,却是少年老成,眼神和表情都不大像是孩童,我居然有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走到湖边,湖水安平沉寂的如同一滩黑幕,岸边无一丝风,静到极致,便生出空旷寂寥来。
我低声诵起经文,片刻功夫,岸边的水波轻轻漾起涟漪,叶菡池破水而出,凌波而立。
我牵过寐生的手,“寐生,这些年你在普安寺过得可好?”我明着是问他,其实是在告诉叶菡池,这孩子便是她的儿子,名叫寐生。
“我在寺院里过得很好,主持对我也很好。”寐生神色异常地冷静,小小的薄唇紧紧抿着,虽然对我说话,目光却看向叶菡池站着的方向。
我心里一动,莫非他也可看见叶菡池?但当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他能看见,一定会惊诧,一定会询问那水中之人是谁。看他表情并无半分惊诧之色,仿佛看的只是一团夜色。
叶菡池目光灼灼的望着寐生,瞬间便有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美丽清幽的脸上浮起痛彻心扉的哀婉之色,我听见她自言自语道:“像,像极了。”
像谁?他父亲?
寐生突然对着水面道:“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吃了一惊:“寐生,你在和谁说话?”
他扭头看我:“你明知故问。”
我讶然:“你看得到你母亲?”
“我看不见,但我听得到。我听得懂兽语和鸟语。你和他在普安寺外的谈话,被雀鸟传到我耳中,所以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也知道带我来此,是何用意。”
他居然听得懂鸟兽之语!
容琛和我面面相觑。
叶菡池泪流满面,痴痴地看着寐生,眼泪如泉般汩汩不绝。
可惜,她能看见他,听见他,他却看不见她,也不听见她。两两相望,却生死殊途。这一幕母子相见不异于生离死别,看得我心里甚是酸涩。
寐生双手合十,竟然念起了往生咒。我和容琛皆是一怔,但转念一想,他生来便在寺院之中,自然懂得这些。
经文从他口中传出,字字清朗,婉转低回。我从未见过如此早慧的孩子。
“别来无恙。”忽然从我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男音,悄无声息,如同雾一般弥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