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高六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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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张建华(5)

“老张呀,看来你对我们意见很大呀!”李书记说。

“李书记,我对你们是有很大意见,但我更主要是为冷水沟矿担心,为工人们着急呀!”张建华似乎在吼叫。

“这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以后多沟通,多沟通。”李书记压低着声音。

……唇枪舌剑、火药味极浓的办公室里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阵子,张建华苦笑着说:“李书记,我还想问一句,这矿山到底卖给谁?听说一直保着密。”

“这个呀,到现在我们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卖给牟达利,蒙山县清水河锡矿的矿长。”

“牟达利?”张建华站起身来,“牟达利?”

“老张,你是个老同志了,现在改革进入攻坚阶段,希望你协助我们做好工作。”李书记送客时又补充了一句。

张建华没吱声,转身走出办公室。

张建华刚回到家,有人来拜访了,开门,没想到竟是牟达利。

张建华和牟达利在订货会上认识,已经多年了,没有多少深交,也没有多少好感或恶感。牟达利给他的印象是脑子很管用。

“老张,坐坐。”牟达利反客为主,晃动着谢发的脑袋,一副吃惯见惯的样子。

张建华刚坐下,牟达利便扯开了嗓门:“老张,我刚到沅城,什么人也没见,就来拜访你了。我这是求贤若渴呀!”牟达利讲的是实情,半小时前他刚到沅城,到宾馆住下就向服务员打听张建华家往哪里走。

没等张建华开口,牟达利又说:“听说我收购冷水沟锡矿的事了吧。”

“这样大的事,哪能不听说呀。”张建华不冷不热。

“老张呀,我迫不及待地来拜访,是想高薪聘你加盟。”牟达利一双见小的眼睛盯着张建华,“具体说来就是请你当总经理,我当董事长。这样,你开个价吧,年薪多少。”

张建华没吱声。

“十万。十万怎么样?”

张建华仍没开口。

“老张呀,你现在当工交局长,正科级,每月一千五百元钱。年薪十万可是现在的六七倍了。”牟达利又补充,“另外给你配辆桑塔纳,招待费也可以商量个标准。”

张建华沉默。牟达利抿了一下嘴,自顾喝着茶,他那意思是让张建华算清这个账。

张建华还是没吱声。牟达利放下茶杯:“老张,你还犹豫什么?我们为别人干了一辈子了,现在有这个好机会,为什么不为自己干一点呢?而且,这样干,大头仍然是县里拿嘛!”

张建华又看了牟达利一眼,感到这个人有些丑陋又有几分诚实:“老牟呀,十万不少了,不少了。我很感谢你,我也相信你。要我干,我有个要求,你得满足我。”

“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还不好商量?”牟达利脸上露出笑意。

张建华提出,把准备裁减的那一半工人留下来,至于他本人的年薪,可以往下减。完了,他加了一句:“如果这样,我是会为牟老板卖命的。”

牟达利听着,先是惊诧,接着一阵讪笑:“老张,你对工人弟兄们真是好。但如果按你说的办,我就不会来干这冷水沟锡矿了。最近搞的‘砸三铁’也好,‘优化组合’也好,不都是要减人增效吗?不减人,效益上得去吗?”

“老牟,你搞矿山也有二十来年了,冷水沟的情况和你那里差不多,工人们长的干了三十多年,短的也有十多年了,一脚把他们踢开,我觉得怎么说也不合适。”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要解决这些问题,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了,要靠政府。政府一次买断也好,另行安置也好,我管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按协议交钱,也只要按协议交钱就行了。”

张建华低下头,很痛苦的样子。

“老张,你是个实诚人,搞冷水沟锡矿太有经验了,我希望我们能合作一把。”老牟说。

张建华抬起头来:“老牟,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要干好冷水沟锡矿,我是有把握的,但不能把工人兄弟丢在一边不管。”

“老张,工人不减下来,还从哪里能获利?尤其是这次不减下来,这包袱会越背越大的,就这样背下去?其他的都好商量,就这一条难办。”牟达利寸步不让。

“老牟,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想得最多的也是工人,其他的无所谓。”

“老张,你搞企业时间比我长,经验比我丰富,你应该看到,我们许多国有企业搞不上去,其中重要原因就是离退休老工人太多,这些老工人的工资、看病、住房都要包着,这种历史的包袱把企业压垮了。”

“没有这些老工人,能有企业的今天吗?能有国家的今天吗?改革就要把他们当包袱摔掉吗?”张建华像冲着牟达利,又像冲着其他人。

“老张,我没有责任,也没有能力把他们背起来呀!”

……谁都把话说完了,谁都没法说服对方。

过了好一阵,牟达利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丢下一句话,“老张,你再考虑考虑,明天给我个回话。”

牟达利走后,马梅回家了,见张建华沉着脸,便问是怎么回事。张建华将刚才的事讲了一遍。马梅问他怎么想的,张建华没吱声,马梅也就没往下问了。

第二天一早,张建华刚要去上班,小于在门口堵住了他。张建华转身回到屋里,小于告诉他,牟达利昨晚很晚找到他,让他加盟,年薪八万,还有专车。张建华也把昨晚牟达利来的情况说了。

小于问张建华准备怎么办。张建华说想了一夜了,不愿和牟达利合作。

“一边是高薪聘我,一边是裁减五十多个工人,我要应聘了,我还是人吗?”张建华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也不愿应聘,人不能只讲钱,不讲良心。”小于说。

张建华看着自己的助手、徒弟,心里一阵泛热。但他说你还年轻,要找个事干。

小于说准备与大学的老师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到他的研究室去工作。

张建华说这就好。没想到张建华说到这里,小于竟抽泣起来了:“我这样走了……对不起工人们……”

“别哭了,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人,我没看错……”张建华也说不下去了。

中午,张建华回家,一见马梅就说:“我想向上级反映冷水沟锡矿的事。”

马梅正在做饭:“向谁反映?反映什么问题?”

“向省里反映。冷水沟这样处理,一是售价太低,这里有八百万的缺口,二是对工人处理不当,不能一脚踢开。”

“这两个问题,你向李书记提出过,他不是作过解释吗?”

“那样的解释能服人吗?”

马梅有个亲戚在省扶贫办公室工作,前天他在电话里说,问题比冷水沟突出的还多得很。马梅认为,既然这样,向上反映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人家能听你的而不听书记、县长的?还有,向上反映,县领导认为告了他们的状,一下子就把关系搞僵了。

马梅说:“不管你当不当局长,以后还要在沅城过日子呀!”

张建华说:“我不能因为我要过日子就不管工人弟兄们。我公开反映,把写成的材料一式两份,一份送省里,一份留县上。我错了,我心服口服。县上错了,就由县上纠正。”

马梅知道,张建华遇事会与自己说一下,都是通报一下,很少商量,何况是冷水沟锡矿这样的问题,要劝阻他是劝阻不了的。而且从根本上说,她赞同张建华的观点,只好说你要注意减少负面的东西。

小于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找到张建华:“在反映材料上落上我的名字,我们一起向上级反映这事。”

张建华一听很感动,但他不同意小于落名:“这事……还是由我一人来。你还年轻,还要工作多年,有些关系不能不考虑。”

“张矿长,你是为我的前途考虑吧,我们这是公开反映自己的意见……”

“小于,话虽这么说,但问题不会这么简单。”张建华劝解说。

张建华用一天工夫把材料写好了。小于给他派了矿上的北京吉普。

“我已经离开矿上了,还用矿上派车?”

“老矿长,这点小事你就别再说了,你不都是为了矿上的弟兄吗?”小于副矿长说着,眼眶泛湿了。

张建华到了省经贸委,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人。听了张建华的口头汇报,看了张建华带来的书面材料,年轻人说,我们知道了。

张建华急着问:“那怎么处理?”

年轻人笑了:“老同志,这事还能那么急?”

“不急不行呀,不急工人就被裁下来了,没活干了,没饭吃了。”张建华的话像打连珠炮。

年轻人告诉他,全省这类情况很多,光接到的书面告状信就有七八十封。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这个呀,当然只有先调查,然后向上汇报。”

“什么时候去调查?”

“这个,我们尽快吧。”

“同志,请你们快一点去,晚了,就来不及了。”张建华近乎恳求。

“好,好。”年轻人安慰张建华。

张建华走出经贸委办公楼,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驾驶员急忙扶住他,一摸,头热得烫手:“老矿长,你……”

“没事,这两天没休息好,回去吃点感冒药就好了。”张建华说着就要上车,但没跨进车里,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脸鲜血。驾驶员又惊又吓,不由分说,将张建华送往医院。

急诊室医生一看摔伤,急忙给张建华清洗、止血。这些做完后,张建华仍低垂着头,手捂在胸部。

“怎么样?胸部难受吗?”

张建华吃力地点点头:“透不过气来。”

医生转向驾驶员:“拍个片子。”

张建华在驾驶员搀扶下,上楼、下楼,拍了片子。

医生拿着片子,神情异然。他让二人等一等,拿着片子到了内科。十多分钟后,门诊医生回来了:“必须马上住院。”

“马上住院?我是什么问题?”张建华问。

“……肺部有点问题,进一步检查后才能确诊……住院是内科主任的意见。”

“……我怎么能住院呢?这样吧,我有些急事,回沅城处理一下后再回来住院。”

“不行,你必须马上住院!”医生完全是命令口气。

“我知道你们为我好,这样吧,我回去两天很快回来。”

张建华当天晚上回到沅城,把到省经贸委的情况讲了,征询马梅的意见:“你觉得上面会怎样处理?”

“这事呀,经贸委那个年轻人打了官腔,也讲了实话。这种事确实很普遍,省里不可能专门调查处理冷水沟的问题,但你专门去反映了,又不能什么都不管。”

“那五十多个工人怎么办?”

“……”马梅无言以对。

张建华一阵猛力咳嗽,一阵痉挛。

马梅急忙为他捶背,好一阵子,张建华才平静下来。

“驾驶员跟我说了,医院让你马上住院。”马梅说。

“住院?医生总是小题大做。”张建华若无其事地说。

“现在等住院的人排长队,医生主动提出来,肯定是有原因的。”马梅提高了声调。

“这样吧,过几天我到省经贸委去一趟,问问他们如何处理冷水沟锡矿的事,完了再住院。”

马梅没法,只好到县医院开些药让他吃着。

几天后,马梅陪同张建华到了省城,通过省扶贫办公室的亲戚,找到经贸委的一个处长。

张建华把前几天来反映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然后说:“我口头作了汇报,还留下了书面材料。”

处长想了想,从文件柜里取出了一个夹子:“哦,对了,我们已经将材料转到州经贸委,由他们处理。这里有登记,有登记的。”

“转到州里了?”

“是呀,转下去了。这类的问题太多了,我们只能依靠各地州来解决问题。”

“你们提出处理意见了吗?”

“我们不了解具体情况,只能原则地讲一下,由州里调查后再作处理。”

张建华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冷水。

从经贸委出来,张建华被马梅拉进了医院。

这次找的是内科,医生调出几天前拍的片子,脸上就呈现出一片阴云:“怎么当时没住院?”

“当时有急事回沅城了。”马梅说。

“还有什么事比这还急!”医生埋怨着开了住院单。

接下来三四天,马梅陪着张建华连续做了五六项检查。

第五天早晨,刚查完房,内科主任把马梅喊到办公室:“你是十四床的什么人?”

马梅回答爱人。看到主任神情凝重,马梅追问:“十四床是什么病?”

“肺癌。”主任的嘴里吐出两个字,重得像两个铁疙瘩。

马梅像被高压电猛击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肺癌……做手术吗?”

“晚期了,转移了……”主任拿过一张处方签,“我们再研究一下。”

张建华很平静,不过问自己的病情,也不讲锡矿的事。偶然间,他会讲起高六七班的一些事,会拿团支部书记马梅开个小玩笑。

马梅顺着他,显得很平静,只是张建华睡着后,守护在病床前的她不时垂泪。

张建华一个星期后做了手术,手术后两个多月去世的。

当马梅把他的骨灰盒捧回沅城时,冷水沟锡矿的工人都去迎接,哭泣声响成一片。高鸿鹄、崔红真等在沅城的同学,一个个老泪纵横。

县委李书记也去了,面无表情。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去拜访马梅。我知道冷水沟锡矿的工人宿舍在城西,也知道马梅还住当年和张建华住的房子,找着问着,不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四幢四层的楼房,围成了一个长方形,院里有花台、水池。房子不算新了,但管理尚好,院子干净、整洁。

我问几个正在跳橡皮筋的红领巾:“张矿长家住哪里?”

“谁?”一个羊角辫扬起头。

“张矿长,张建华家。”

“张矿长?张建华?我们不知道。”羊角辫头一低,又玩自己的了。

我急忙改口:“马老师家,马梅老师家住哪里?”

“你是问马老师家呀!怎么不说清楚。”另一个理着短发的女孩停住了,指着面前的房子,“东边第一个单元二〇四,我家楼上。”

我敲开了二〇四的门。开门的马梅,身材颀长、五官端正,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韵,但头发都灰白了。

我正要自我介绍,马梅先开口了:“是林副县长吧,请进请进。那次我们高六七班同学聚会,水库边坟地,你出席了。”

“是,是。是那次就认识马老师了,早想登门拜访了,就是穷忙,直到今天……”

马梅没接我的话往下说,看来她很平静,对林副县长登门拜访也没看得那么重。

趁她沏茶,我看了对面墙上镜框里马梅与张建华的照片,是黑白的,没有“新婚志”、“新婚合影”一类的字,不知是不是结婚照。

“马老师,冷水沟锡矿的工人很怀念张矿长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