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你俩情况的内参,市里领导批了,很难得。你们拿着这复印件去找一找。”朱编辑将内参复印件一式两份递给他们,内参第一页的右上角有市里领导的批示:请有关部门按规定办理。
青莲仔细看了一遍批件:“这有关部门是……我们人生地不熟,谁会理这个茬呀?”
朱编辑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个圈:“这样吧,我抽时间到知青办、民政局跑一跑,毕竟我熟悉一些。你们也不要太着急了。”
朱编辑素昧平生,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二人很感动,千谢万谢。
回家的路上,于刚提出:“这朱编辑太好了,我们要不要送一点礼物。”
“送礼物,礼尚往来。不过不能让人家往别的方面想。”沐青莲说。
到了家里,他们商量了几次也没商定送什么,只好暂时搁置。
一个多星期后,朱编辑打来电话,话音里没了先前的热情:“几个单位都说领导批了,但没有倾向性意见,又没有具体的政策规定,不好办。”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沐青莲着急地问。
电话里停顿了一阵子:“这样吧,我再活动一下,有什么情况我主动与你们联系。”
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朱编辑一直没有与他们联系。
他们遇到的都是好人,都得到了热情相助,但没有解决问题。
于刚瘫坐在椅子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得到的帮助似乎也都得到了,仍然没解决,人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唉,也许自己命中就注定不可能落户上海……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被风暴吹刮着,到处飘飞,完全不能主宰自己。
在这最困难的时候,于刚想到同学,想到了张建华。张建华很仗义,又有父亲县委书记的背景,看看他有什么办法。但他忽然想到,张建华调回沅城了,自己的事和沅城毫不相干,张建华有力也使不上呀!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青荷回来,说纺织厂扩建厂房,要招收临时工,问于刚愿不愿去。
“没有上海户口也招吗?”于刚问。青莲也过来了。
青荷说:“最近扩建工厂很多,需要的临时工也很多,上面没有说废除这条规定,但工厂都不管了。”
青莲不同意于刚做小工:“你在家里再待一段时间,再向上反映反映。”
于刚说:“还能找谁去反映?反映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消息,会是什么样的消息?再说,干临时工与反映不矛盾。”
青莲仍不愿意:“你再带一段于音吧。”
“于音该去上幼儿园了。待在家里不利于孩子成长。”
第二天,青荷带着于刚到了纺织厂。
厂生产科一个年轻人问于刚过去干过什么,于刚讲了自己的经历,不会木工,也不会泥工。
年轻人转向青荷:“这样吧,先做一些小工的活,等以后适应了,再干其他的。”
青荷只好点点头。
年轻人有点为难地对于刚说:“我们厂要求上班都着工装,正式工由厂里发,临时工还得自己掏钱买。”
“没关系。”于刚当即掏出了钱,年轻人很快从柜子里给他找了一套。
于刚当起小工。第一天搬运砖头,后来搬运水泥,劳动强度比当年插队还大,一天下来精疲力竭,汗水淋漓。于刚晚上住在临时工板房里,四五十个人一间大屋子,又是鼾声又是磨牙声,还有一股股难闻的气味,又困又乏仍无法入睡……星期六晚上于刚赶回浦清,星期天不上班。
沐青莲一看,仅一个星期时间,于刚就变得又黑又瘦,换了个人形,心疼地问:“太苦了吧?”
于刚尽量把事情说得轻松一些:“过去当农民,现在当工人,还有些不适应,很快会好的。”
一天下午,于刚和几个小工搬运水泥,突然头上响起了稀里哗啦的声音,有人大喊:“脚手架垮了!”于刚正要逃离,无奈背上一百五十斤的水泥袋让他行动困难,倒塌的脚手架砸在身上,顿时失去了知觉。
他睁开眼时,周围一片雪白——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幸亏戴着安全帽,大脑轻度震荡,面部浅度划伤,医生说住一段时间的院可以恢复。
护士拿着病历本走来,登记家庭住址和电话号。于刚千叮嘱万叮嘱:“请你们不要告诉我爱人……她会着急的!”
护士想了想:“你的伤情比较稳定,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第二天一早,青荷赶到医院,放下带来的牛奶、水果,亮开了嗓门:“这事不能这样就完了,告厂里,索赔!”
“厂里肯定有责任,但告了,要影响和厂里的关系。我这小工可以一走了之,你不行,你不在纺织厂干,能到哪里去?”
“总不能什么也不说吧?”
“说是要说,但你不要出面,等我出院后再说。”
两人正商量着,纺织厂的生产科长来了,一见面就赔礼:“于师傅,真对不起了,我代表厂里向您道歉。”
生产科长与青荷同一个时期进的厂,青荷见是他来,知道该怎么办了:“光道歉有什么用,你看我姐夫伤成这样子了!”
“沐师傅、是这样的,”生产科长知道沐青荷是刀子嘴,一开口就有三分怯,“这责任完全在厂里,但于师傅不是厂里的正式工人……”
“不是厂里的正式工人怎么啦?是不是为厂里干活时伤的?伤了人还不管?还讲不讲道理?”沐青荷的话像连珠炮。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哪能不管呢?厂里的意思是于师傅不是正式工人,这样的话,医疗费由厂里实报实销,全休一个月,工资照发,其他的就没有……”
“以后的工作呢?”
“以后愿意干,还可以到干……当然还只能是小工,我们厂现在没有招收正式工的指标。”
“这个,还要看具体处理的情况。如果处理不合理,我们会上告的。”
科长说:“我们会处理好,我们会处理好。”
科长走后,于刚把青荷拉到一边:“千万别让青莲知道,她会着急死的!”
青荷想想,点了点头。
两天后的傍晚,于刚摸索着下了床,慢慢地挪到医院的花园里,在长椅上坐下。花园里人不多,有的静坐沉思,有的悠闲散步。
于刚的头部还有些疼痛,但可以思考了。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他很自然地想到了人生。自己回上海好几年了,扮演的社会角色是个小工。做小工,在哪里不能做呢?这是自己人生应有的吗……可是,如果不回上海,在曼纳又能干什么呢?还在粮管所当营业员……自己今后能做些什么?人生最痛苦的,就是大梦醒来后无路可走……病房快熄灯了,护士来催促,于刚慢慢地挪回病房。
星期六的傍晚,青莲做好晚饭,等着于刚回来吃。晚八点了,不见人影,九点了,不见回来。要在往常,早该回来了。直到十一点多钟,门外路灯下才出现于刚疲惫的身影,左肩上背着平日那个挎包,头上包缠着纱布。
“怎么啦?”青莲一惊,急忙将于刚扶进屋里。
“工地上……”于刚刚说完,青莲的泪水便夺眶而出了。
“不要哭,这是万幸,应该高兴。”于刚说。
没想到这一说,青莲放声大哭起来。好一阵子,哭声变成了抽泣声。又过了一阵子,青莲哽咽着说:“你跟着我,名义上回上海了,实际比在曼纳还苦……那么多年了,还漂着……”
“没漂,没漂。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踏实了。”于刚话这么说,泪水也禁不住往下流。
“我给你弄点紫米稀粥喝吧?”
于刚摇摇头,走到墙角,动作有些迟缓地取下小提琴。
“还拉琴?都伤成这样子了。”青莲说着帮他取下提琴。
于刚试了试弦,似乎用这动作回答了青莲的问题。
于刚的动作先有些迟缓,很快就利索了。琴声犹如山泉,汩汩地流出,汇成江水,奔涌向前: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
……“你好久没拉琴了,现在又有伤,还拉得这样好!”沐青莲很激动,脸颊上泪水滚落。
于刚收弓,很有些感慨:“我还能拉琴,说明我的生命还有活力,只要能这样保持住,就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追求。”
于刚的户口问题,他们仍在反映,没有刚回来时那样急迫了。急了七八年了,没急出什么名堂来,再急又有什么用呢?而工作,哪里有干的就到哪里。他干过建筑,干过家电维修,还到崇明岛搞过水产养殖。
通过书信,他不时了解到省城、沅城、洛水同学的一些情况,有的工作好一些,收入多一些,有的工作差一些,收入少一些。但也有相同之处,那就是基本稳定下来了。于刚明白,比当知青还苦的就他这个临时工了。
四年、五年下来了,于刚皮肤黑了,头发白了,额头上出现了深深的抬头纹。
青莲的外貌变化不大。
这年年底的一天,浦清大队部门口贴出了一张卖房启事。这个大队原来安置过十个来自上海市区的知青,返城大潮中都回市里安置工作了,留下两间七十多平方米的泥瓦平房。房子本来质量很差,知青走后无人管理,破损很严重,生产大队准备处理掉。
青莲、于刚看后,觉得于刚户口没落下来,手头也没钱,买房子干什么。
青荷听到消息,当天下午从厂里赶来,连家也没回就到了大队部。
大队办公室里来了十多个人,都是要买房子的。有的理由是家里房子小,有的理由是房子破烂,有的理由是人口多。
青荷不紧不慢:“我姐姐支边十年,带回了一个姐夫一个孩子。现在,其他知青、支边人员都进城工作了,我姐还在大队小学当老师,为社员服务。我姐夫没个正式工作,这房子不卖给他们卖给谁?”几句话把争房的人都给“噎”住了。
谈到价钱,大队提出一千五百元,青荷提出八百元:“这是照顾,哪能要那么多?”
大队长也当过知青,知道知青的艰难,同意了。
回到家,青荷讲了此事,并拿出四百元钱给青莲:“姐,你在兵团十年,吃了不少苦,有一半是为我吃的,这就算对你、对姐夫的感谢吧!”
青莲的父母东拼西凑,凑了二百元,其余的二百元则是青莲托人向公社信用社借的。后来粉刷,又花了一百多元。这些,两年后还清。
一九九六年深秋的一天,县里来了一帮人,有领导,有专家,在浦清村里村外转了大半天,后来传出要在这里征地建水厂。不到一个月,又来了一批人,名曰工作组,在浦清住下来了,办理征地事宜。
村里的菜农祖祖辈辈居住这里,多数不肯往其他地方搬。有人愿意搬,但要价太高。青莲、于刚看到几年来上海郊区的飞速发展,主动找到工作组,说征地建厂是发展浦清的大好机会,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工作组长是个一头短发的中年女性,一身工装,从行头看不出什么。她正为搬迁问题焦头烂额,一听于刚、青莲的话,脸上绽开了花,马上安排测量了青莲、于刚的住房面积,提出用三公里外新建小区一百二十平米的楼房置换,并将二人都招到水厂工作。二人一听,忙不迭地回答“行,行!”
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当天晚上,他们商量着怎样搬家的事,讲着讲着,青莲说:“这些人看来很有来头,把你的户口问题提出来,看看能不能解决。”
“户口?他们是建水厂的,和户口不搭界。再说,十多年都过来了,无所谓了。”
“解决不解决,还是不一样。”沐青莲说。
第二天,二人向工作组提出,青莲在浦清小学工作快十年,快退休了,工作可以不考虑。但二人有个老大难问题,不知能不能帮助解决?
“什么老大难?”工作组长问。
青莲将于刚户口的事从头至尾地讲了。
“户口问题?前些年是个问题,现在好像不算什么问题了,也很少听人再讲这样的问题。”工作组长征徇地问一个随员。
随员未置可否,他不了解情况。这也难怪,这些年来确实很少有人再扯户口的事,谁会去管它。
“我们没办过,不过,我们可以了解一下情况,再答复你们。”工作组长说。
没过几天,一辆小卧车径直开来。于刚到纺织厂工地干活去了,青莲在家。工作组长告诉青莲,他们了解了情况,要以征地为由解决于刚的户口不行,没有这方面的政策,但可以引进技术人才名义解决。
“引进人才?”青莲瞪大眼睛。
“你不知道,现在高层次的人才可吃香了,落户问题可优先考虑。”
“可我们……”
“你爱人的特长是什么?”
“……他、他能拉小提琴。”沐青莲说完,脸上有些泛红,这拉小提琴算什么高层次人才。
“能拉小提琴?”
“能拉。要不要让他回来试一试?”沐青莲不管说得沾不沾边,都说出去了。
“好,好。”女组长竟然回答。女组长回身办其他事了,青莲急忙给于刚打电话。
于刚一个多小时就赶回来了,一身灰尘,一头汗水。女组长到了他家。于刚顾不上洗把脸、喝口水就拉开了,他拉的仍是《喀秋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