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苟有福到了整董,找到供销社,一个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商店。被回收到这里当售货员的玉娟,衣服不大整齐,头发随便梳了一下,看来她的日子过得极不顺心。
苟有福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说明来意。
玉娟面无表情:“真对不起,我第一次听说《勐巴拉的歌》,更不可能保留什么文字的资料。”
苟有福再次说明,这东西不拿出来,留着一点用处也没有。
玉娟摇摇头:“我真没有,要有,不会让你白跑这么远的。”
苟有福提出:“你能不能找找你爹,问一问他。”
“我爹?我爹是反革命,我能去找他呀?”玉娟的声音很大。
苟有福被咯住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外公现在怎么样?”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了,你问我,我问谁呀?”玉娟的话一句比一句硬。
苟有福无奈,起身准备走,忽然想到什么:“玉娟,司芬的坟你去看过吗?你从曼坡到整董后,她难过得流了多次泪。”
“司芬、司芬姐……她流了很多泪……你怎么知道的?”玉娟霍地起身,一脸惊异。
“我怎么不知道?我和她都是沅城一中高六七班的,后来一起下的乡。”
“她的坟在哪里?”玉娟抬起头。
“在沅河水库边,以后你路过沅城,提前通知我,我让人带你去看。”
“谢谢你!谢谢你……我只知道她……不知道她的坟……”玉娟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司芬姐……”
“另外,靳队长让我告诉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有机会代他向你父亲问个好。”
“靳队长?靳队长!他好吗?”玉娟的泪水夺眶而出。
“文革”开始,玉娟爹被戴上了漏划右派分子的帽子,押解到曼坡劳改农场。玉娟妈又气又急,得病去世,后事就是靳队长带人帮助料理的。这些玉娟都很清楚。
“他还当宣传队长,这次就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司芬、靳队长,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不敢一下子端出来,怕……”
玉娟请苟有福坐下,取出梳子梳理了头发,从柜台下提出暖水瓶给客人沏了茶。玉娟说“文革”开始后,外公波岩教被强制与女儿、外孙女分开,赶到曼杆寨。她还说下个星期天就去曼坡农场找父亲,看看他能提供什么。
苟有福连声感谢。玉娟留他吃饭,苟有福说得很快回去向靳队长汇报。
回到县宣传队汇报后,靳队长准备安排苟有福到曼杆寨去“写学大寨的小节目”。苟有福提出利用休息天去,免得有人看出名堂生出意外。靳队长同意,说那你就多辛苦了。
苟有福去曼杆寨的头一天,玉娟赶到县城,告诉他,据父亲讲,母亲已经将《勐巴拉的歌》整理一半了,可能就藏在外公处。
“一半?那太好了!”苟有福喜不自禁。
玉娟还说,你这样去,外公不会开口的。说着拿出一枚玉坠:“这是外公给我妈的嫁妆,妈去世前交到了我手里,你带上它。”
苟有福连声感谢。
曼杆寨位于洛水县城西十多公里处。苟有福骑着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到了寨前的索索河边。苟有福下车,看河面宽二十多米,再试水,最深处也就到大腿,便挽起裤腿,扛起自行车,摇摇晃晃,五六分钟到了河对面。上了岸,他将完全打湿的长裤脱下,拧干了穿上再走。
进了寨子,苟有福边走边问,找到了波岩教住处。
波岩教的茅草屋靠寨子边,低矮、破旧,屋里支了张竹子搭的床,火塘边放了一小袋米,两把青菜,收拾得还算整齐。老人清瘦。
苟有福自我介绍,说明来意,还说辛苦老波涛(傣语,大爹的意思)了,辛苦老波涛了!
躺在竹皮床上的波岩教吃力地摇摇头:“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再说我连说话都吃力了,还能唱什么?”一口傣味很浓的汉话,还算清楚。
苟有福说:“老波涛,《勐巴拉的歌》是傣家的宝贝,现在能唱的就您一人了。您要过世了,这宝贝也就被烧成灰了。”苟有福知道洛水傣族火葬,不忌生死,所以这样说。
波岩教闭上双眼,没有吭气。
“还有,这事是靳队长让我来找您的。靳队长,您老知道吧?”
波岩教睁开眼,嘴唇嚅动了几下,又闭上了眼。
苟有福从上衣袋里掏出玉坠,慢慢地递过去:“老波涛,您看看这个。”
波岩教支撑着坐起,勉强接过玉坠,眼睛倏地一亮:“你看到玉娟了?你看到我家玉娟了?”
“这是波涛您家的传世之宝,要没看见玉娟,我从哪里来的?”苟有福细说了到整董的情况。
“小伙子,你坐下!”波岩教说着,侧身从竹床下拉出一把竹凳,“玉娟怎么样,她还好吗?”
“她、她过几天会来看您的。”
“你等等,你等等!”波岩教嘴里喃喃说着,颤颤巍巍地起身,一步步地挪到屋角,几次踮起脚够什么东西没够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苟有福急忙将波岩教扶起。
波岩教气喘吁吁,指着屋角:“你拿,你拿,上面的竹筒。”
苟有福踮起脚,果然摸到竹筒,取下,递给波岩教。
波岩教哆哆嗦嗦地把竹筒里的东西取出,是一本白纸装订成的书,看了看:“就是这些,就是这些!”
“文革”开始不久的一个晚上,风雨交加,玉娟妈一身透湿,胸前紧抱着塑料雨衣紧裹的卷儿,高一脚低一脚闯进波岩教的茅草屋。玉娟妈连雨水也顾不上擦一擦,从塑料雨衣紧裹的卷儿里取出一个竹筒,说里面装着《勐巴拉的歌》的稿件,要波岩教保管好。玉娟妈说,这些东西是听你唱后我整理出来的,最近天天搞运动,保管好,运动结束后我接着整理。
波岩教知道这个竹筒的分量:“姑娘,这些我保管好,其余的你一定要整理出来。我是越来越唱不动了,我不唱,洛水没有第二人能唱下来。”
玉娟妈说:“你放心,我会整理完的。”
二人商量了一下,将竹筒放到茅草屋的上墙角,那里外人找不到,雨淋不着,火也烧不着。
玉娟妈回到县上后,造反派对丈夫的批斗会越来越频繁,还搞了一次搜家,将原来的一些材料搜走,说要拿去分析是什么黑材料。玉娟妈又气又急,一病不起了,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
波岩教得到女儿病亡的噩耗,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此后,白天他躺在竹皮床上静静地看着那墙角的小洞,夜深人静时他会抬个凳子踮着取下来反复端详,一直精心呵护着。
“不知道女儿记下了多少?”波岩教说。
苟有福明白老人的意思,小心翼翼地打开书,翻到最后一页,轻声地读起来:
……傣家在这里落下脚,傣家在这里盖竹楼,傣家在这里挖水井,傣家在这里纺线织布,傣家在这里生儿育女,……汉话讲得流利但不识汉文的波岩教凝神听着,眼睛一亮:“这里唱的是傣家人到了勐巴拉……”
“波涛,后面还剩多少?”苟有福急切地问。
“这、这、这,到这里刚一半,刚一半。”波岩教说得很肯定。
苟有福问:“刚到一半,另一半要几天才能唱完。”
波岩教说:“前些年身子骨硬一些,不停地唱三四天就可以唱完,现在就不知道了。”
苟有福和波岩教商量,苟有福将书连同竹筒带回去,让靳队长看一下。下周他再到曼杆来,请波岩教用傣族话唱后面的内容,他用汉语记下来,带回去再与靳队长商量、修改。
波岩教点点头。
当天晚上,苟有福到了靳队长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书稿。靳队长左看右看,如获至宝:“《勐巴拉的歌》不会失传了,不会失传了!”
看到不苟言笑的靳队长这样高兴,苟有福也被深深感染。
苟有福坐下汇报二人商定的办法,靳队长不时点头,末了叮嘱:“有福,你最近多辛苦一点,每个星期天都去,以免夜长梦多,但每次不要让波岩教唱得太多,毕竟老人年纪太大了。唱时声音要小一些,免得被人听到惹来麻烦。”
当天晚上,靳队长即开始审定长诗稿,有的地方拿不准,第二天就与苟有福商量。
靳队长还将自己保存了多年的两瓶酒拿出,让苟有福捎给波岩教。他听说过“赞哈”稍喝点酒会唱得更有感情,还能临时作些发挥。
就这样,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苟有福每个星期天一早骑上车赶往曼杆,晚上太阳落山前返回。
新整理出的稿件与玉娟妈留下的差不多了,波岩教也说快唱完了。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苟有福抬个小凳坐到门外的香蕉树下,拉开了二胡。翟希月本来在厨房做家务,听到二胡的琴声特别哀婉,围腰也没解就走出家门。
苟有福看到倚门听琴的翟希月,有点意外,在他的记忆中,只有结婚前她听过一次自己拉二胡。
一曲终了,翟希月完全被琴声吸引住了:“这曲子挺忧伤的。”
“是的,这叫《江河水》。”苟有福口气很平缓,心里却掩饰不住激动,翟希月对艺术感兴趣,能听懂了。
第二天一早,苟有福推出自行车,又准备出发。
翟希月到门外看看天,西边、南边都在下雨:“这几天雨水不少,你好几个星期天都在忙,在家歇一天吧!”
苟有福也看了看天:“波岩教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翟希月找出塑料雨衣,递给苟有福,还往他的衣袋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
苟有福出洛水城不远,果真下起了雨,他将塑料雨衣穿上。雨越下越大,简易公路上黄泥浆横流,自行车轮被泥巴糊满了,每前进一步都很吃力。苟有福下了车,气喘吁吁地推着往前走,浑身上下又是泥水又是汗水。
一个多小时后,索索河横亘在面前,过了河就是曼杆寨了。
大雨中的河面迷迷茫茫,比原来宽多了,原来清澈的河水搅裹着枯枝败叶,像一条条蛟龙翻滚。苟有福把车子停靠在一棵铁心树干上,靠坐在树根处避避雨、歇歇气。
上个星期天去找波岩教时,他唱了不多一会儿就又咳又喘。苟有福给他倒水,接着又用铜锅在火塘上给他熬了点稀饭喝下,才缓过劲来。
波岩教拉着苟有福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的日子不会多了……我这一辈子,一个女儿,很聪明,很贤惠,走在我前面了……一个女婿,很能干,很正直,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被关监狱又不像关监狱。一个孙女,很伶俐,很乖巧,人还在又像被抢走了……对活着的两个亲人,我日思夜想,但没法搭救他们,只有等老天开眼才能有救……我这辈子的心血,都在《勐巴拉的歌》上……现在你来了,好了,好了……”
波岩教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苟有福急忙给老人捶背。
……想到这里,苟有福脱掉外衣、鞋子,用雨衣包在外面打成捆,绑在自行车架上,扛起车往河里走。
河底水流涌动,苟有福难以站稳,一个趔趄摔在河里,自行车重重地砸在头上,他摔倒在河里,呛了几口水。
苟有福紧紧抓住自行车杆,吃力地站稳身子。回头看,离开河岸三分之一,离对岸也就二十多米了。他扛起车又往前走。
河水漫过胸了,苟有福感到很吃力,想将车子往另一肩上换一换。在挪动车子的一瞬间,一个浪头打来,将车子掀翻到水里。苟有福也被掀进水中,连呛几口水,眼前直冒金花……苟有福在插队的两年里,学会了傣话,但没学会游泳。
……苟有福的遗体是第二天下午在下游三四公里的地方找到的。衣服、鞋子没找到,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自行车也没找到,是不是被埋在河底的泥沙里了?
靳队长抱着苟有福的遗体大声哀号:“好兄弟,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呀!”
身怀有孕的翟希月站在索索江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忽然,她惊叫起来:“有福没死,有福没死,他还在拉二胡。他在拉、拉《江河水》!”
可那不是苟有福的琴声,是索索河的悲咽声。
人们围过来,一道道惊诧的目光,投向泪水满面的翟希月。
波岩教是苟有福去世后半个月后离世的。其间,靳队长三次到了曼杆,第一次请“赞哈”唱完了最后的篇章。第二次,将整理出的初稿用汉语读给“赞哈”听。第三次,听老人谈对稿件的修改意见。每次都是公鸡刚叫就到曼杆,晚上月亮挂到大青树梢才返回。
星期天的早晨,我打开电脑,想从网上调出《勐巴拉的歌》,用了多种办法,也调不出。再查相关资料,竟然一点也查不到。
《勐巴拉的歌》是洛水傣族的史诗,是波岩教、苟有福用心血、生命谱写出来的,对我这个写作人无疑有很大的吸引力。
我只好求助高鸿鹄。到了他家,他正坐在阳台上看书,冬日的阳光,照在饱经风霜的脸上。
寒暄几句后,我说:“苟有福也是高六七班里大起大落的人物。”
“是,是!”高鸿鹄摘下老花眼镜,“他算是有头有尾做成一件事的同学,不像我高鸿鹄……”
近些日子高鸿鹄经常自责。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不是自负就是自责。这对老人来说既很难免,又是一种很不好的心态。
我说:“不过苟有福他们这事,还没划个圆满的句号。”我说这话既是事实,也想从侧面给他以安慰。
“不圆满?怎么不圆满?还要怎么圆满?”没想到高鸿鹄的牛脾气又上来了。
“把书出来,留给后世才算圆满。”
“怎么没出呢?亏你还是省作协的副秘书长,孤闻寡见!”高鸿鹄很不客气。
“要出了,怎么查不出来?”
高鸿鹄回到屋里,推开书橱的玻璃,取出一本书,一本三十二开本的书。
《勐巴拉的歌》。封面赫然标写着说唱波岩教,记录、整理是苟有福和靳队长,出版单位是省民族出版社,出版日期是一九七九年一月,也就是在三中全会刚开过。波岩教和苟有福的名字都打着黑框。
我的目光停在出版日期上,恍然大悟:哦,这书出得早,没有上网。
门铃响了,邮递员来了,高鸿鹄接过报纸。
我想展开书看,没想到高鸿鹄的神态吸引了我:他眼睛死死盯在报上,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
“你看,你看!”高鸿鹄把报纸递给我。
一版的左下角是一篇加框的消息,标题是省歌舞团的大型傣族歌舞剧《勐巴拉的歌》将晋京演出。我接过来看,文章中说,这台歌舞剧是根据波岩教说唱,苟有福和靳队长记录、整理的长篇叙事诗改编的。其中有一段专门写了玉娟妈机智收藏稿子,波岩教杜鹃啼血,苟有福用生命搜集、记录长诗。
高鸿鹄双手颤抖着,潸然泪下:“有福、有福做了件不简单的事,社会承认了。”
我捧着报纸和书,觉得沉甸甸的。来之不易呀!快三十年了,人们没有忘记。
……我想起什么,问:“高老师见过翟希月吗?”
高鸿鹄说,前年有福妈去世时,翟希月带着孩子来了。她和有福的孩子似乎继承了二人的优点,个子不矮,皮肤白白的,现在是洛水县文工团的台柱子。
高鸿鹄还说,办完老人的后事后,高六七班的同学请翟希月吃了一顿饭。饭后,他将翟希月送到宾馆住处,问有福走了,那么多年,也不……话没说完,翟希月说,她的一生,有和有福那一段时光就够了,就够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你们未必了解,有福心底是很善良的,很善良的。当然,在高六七班的时候,在农村插队时,他可能表现出一些同学不愿看到的东西,但那是重压之下的人生扭曲;当他挺直了腰杆,就显出了人生的尊严。
“我可没想到翟希月讲出这样深刻的话。”高鸿鹄说。
我回味着翟希月的话:人生的扭曲,人生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