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思想工作要及时,我就赶着找她谈了。”
“这样做也好。不过,文静和周廷伟是夫妻,结婚证都领了,不能算腐化。”
“不能算腐化?”丁向红有点发懵,“对,对,他们是领过结婚证的,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你反腐化的弦绷得太紧了。”刘毅话到嘴边,咽下去了,改口说,“这样吧,我来处理,你忙班上的工作……这事切忌不要扩散,也不要着急。”
丁向红转身要走,刘毅吩咐:“把周廷伟喊到这里来。”
不一会儿,周廷伟到了。周廷伟似乎毫不在意,夸张地迈着方步。
刘毅刚讲几句,周廷伟随手扯了片竹叶,吹了几声,又把竹叶一扔,嘬嘴笑了:“我以为你要说啥,是这事呀!咱这算腐化堕落,还是偷鸡摸狗?”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毅平心静气,“有些事,在一般情况下是正常的,在特殊情况下,特殊环境里……还要从大局考虑。”
“哈哈,你认为我不顾全大局?”周廷伟声音更大了,“我们从地方文工团到部队,工资从三十八块减到六块;我们分住集体宿舍,从没有过怨言,这还不顾全大局……我们到了曼卡江边,谁知碰上依宝……这算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在宣传队里是骨干,我很清楚的……你是个男同志,在这方面更要注意些。”
“男同志?老实说,这是文静……”周廷伟觉得说漏了,马上收住了嘴。
“好,就说到这里了。”刘毅觉得这种事点到为止,讲多了未必好,便拍拍他的肩膀,“你演一号人物,汇演如何,首先要看你的。”
“队长放心!还有事吗?没事吧。”周廷伟点了一下头,转身迈开方步,唱着走了,“王连举他和我单线联系,因此上不怕他乱咬乱攀……”惊得大青树上的白鹭鸶伸展翅膀伸出腿,扑腾腾飞出了窝。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师里的一辆大轿子车、一辆卡车到曼听,将全队拉到军部招待所。
安排好宿舍,大家刚要去洗漱,师政治部齐主任赶来,找到刘毅:“这次汇演是关系到捍卫革命文艺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军、师的领导会一个不落地去看。”
齐主任刚走,军宣传处长带着套红铅印的汇演日程表来了,B师宣传队的《红灯记》排为首场,明晚七时半开演。
刘毅将班、排长喊来,传达了齐主任的指示,介绍了军里的安排。班、排长们离去,丁向红没走:“队长,文静嗓子哑了!”
“什么?嗓子哑了?”刘毅一惊,“怎么搞的?什么时候哑的?”
“不知道。”
刘毅风风火火,在洗脸间找到了正洗漱的文静。一问,文静脸憋得通红,不住地点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刘毅再问,文静脸颊上滚落下断线的珠子,收起毛巾、牙刷,转身朝女兵的房间走去。
刘毅吩咐丁向红,要她陪文静上医院,文静却伏在被子上抽泣起来了。
丁向红坐下:“文静,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不论有什么困难,我们都要克服,都要坚持……”
刘毅的脑子在打乱仗,走出房间,在招待所的空地上站住了。站了一会儿,他忽地跑出招待所的拱门,向军政治部办公楼跑去。
办公楼的走道上,宣传处长正蹲在地上,指挥着四五个女兵准备汇演用的横标,听刘毅讲完文静的情况,头也没抬地问:“李铁梅的A角不行,换B角吧!”
“不行,我们没有B角,全队就她一个人能唱下来,能不能调整一下演出日程?”
处长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日程表,看了一阵子:“调整日程?A师、C师的工作我们可以去做,问题是……”
刘毅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待下文。
处长从办公室抽屉里掏出本红塑料皮的资料剪贴本,翻了一阵:“你看,两报一刊排的顺序是《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你们演的《红灯记》是第一个。我们汇演不按这顺序,恐怕不大合适。”
“汇演不一定按这顺序吧。”刘毅说。
“为什么?”
“……这、我……”
“这样吧,你先回去,有什么困难再提出来。”处长说完,又蹲下摆弄横标了。
“困难,不都提出来了吗?”刘毅强咽下到嘴边的话。
刘毅垂头丧气地回到招待所时,开过饭了。他觉得嗓子眼火辣辣的,咕咚咕咚喝了一缸凉茶,又朝文静的宿舍走去。
门开着,丁向红叉腰涨红脸站着,文静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气氛和昨天在曼听寨子边毫无二致。
“文静,没吃饭吧?三班长,你去炊事班,让他们做碗细面条,淡一些,不放辣椒。”
丁向红走了。刘毅拉把椅子坐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屋里静静的,夕阳透过玻璃窗,泼洒了一地血色。
过了一阵子,文静转过脸来,声音粗哑,还能听清:“队长,那天的事……”
“哦,你还想那事呀。”
“都怪我,不能怨周廷伟……”
“这事,很正常的,谁都不用怪。”刘毅起身关门后,把怎样给丁向红、依宝交代的情况讲了,接着说,“这事除咱几人外,谁也不会知道,你以后别说,也甭往心上装。”
文静眼眶里滚动着泪花,絮絮叨叨:“当初,周廷伟不想来当兵,说我们过得好好的,到部队每月拿六块钱干什么,是我动员他来的……”
听着文静讲述,刘毅心里酸酸的:“我来了两个月了,只顾抓排练,顾不上关心大家。汇演完回师里后,我到家属队给你们要间房子。星期六、星期天没演出任务就住一起。连队战士家属临时来队,也要安排个住的地方嘛!”
丁向红端着面条进来了,文静吃不下。刘毅端起来递给她,站在一边等着。文静只好拿起筷子拨了两口。
晚上,刘毅翻来覆去睡不着,思考着怎样处理这棘手的事。明天一早去找师政治部齐主任,请他出面要求调整日程。不,这齐主任有些软,不会出这个头。再去找宣传处长,算球,瞧他那傻大个样……直接去找军政委,怕个屌,是死是活就一回!当然,要讲出过硬原因,就说全队到傣族地区演出,场次多,水土不服,再加上还做了些群众工作,主要演员嗓子哑了。刘毅想着,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刘毅一骨碌起床后,一出门便碰到文静,急切地问:“怎样了?”
“好多了。”文静声音稍有点浑浊。
刘毅喜出望外:“晚上能上台吗?”
“应该没大问题。”声音似乎更清晰了。
简直是喜从天降!刘毅急忙掏出哨子吹起来,吆喝全队到军部礼堂装台。刚要走,刘毅转身吩咐文静:“你别去!留下好好休息!”刘毅看了一下表,又说,“现在到晚上演出还有十多个小时,你好好休息。”
晚上,汇演按军里的安排开始了。能盛一千五百多人的军部礼堂座无虚席。
“提篮小卖哎哎哎哎哎哎哎……”,“朝霞啊,映嗯在哎,阳澄湖上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昂”,“早噢噢噢噢噢也盼,晚也盼……”,偌大的礼堂里,连自为唱,营自为唱,你要盖过我,我要淹没你,此起彼伏,满场飞扬,唱得人头昏脑涨。
在这超过正常人听觉神经所能承受极限的声响中,刘毅坐在后台一把方凳上双目紧闭,恹恹欲睡。
台下,前灯照着的军师首长们无一不正襟危坐。后面是A师、C师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男女战士们,有自顾看书的,有交头接耳的,有东张西望的。再往后,若明若暗的灯光下,黑压压的一大片唱样板戏的干部战士,像密度过大供氧不足而从水底往上浮起的鱼儿,突出了一张张大嘴巴,超过人能承受的唱声就是从那一片嘴巴中发出来的。
刘毅用拇指、食指按摩着太阳穴,脑子清醒许多。他起身向化妆室走去,队员们正忙着化妆、试嗓。
“女兵三班,面向我,集合!”丁向红像往日右手握拳,举在胸前。女队员一个个起身,放下手中的画笔、镜子,不大情愿地挪到丁向红跟前。
“同志们,我们是革命文艺宣传队队员,要以最大的政治热情,演好今晚这出戏,演好今后的样板戏,大家有没有决心?”
“有!”回答得还算响亮,但不够整齐。
“那快抓紧准备!”丁向红很气势地一挥手,女队员们散开了。
“队长,快演出了,我再给文静做做工作吧。”丁向红左手提着镜子,右手拿画笔走过来,脸上刚扑上一层厚厚的灰粉。
“哦……不用了,你也、也要忙着化妆呢,我去吧。”刘毅说,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
刘毅走到后台的右角,轻轻地喊了声:“小文!”
文静放下画笔,扭过头。
“怎么样?”
文静点点头,很轻。接着端起桌上一个小白瓷缸,“嗞”地呷了一口;“鸡蛋清,在地方时老演员教的。”秀美的脸上露出惨淡的一笑。
“咣当”一声,舞台后门开了,周廷伟嘬嘴笑着走进来,走到文静的身后,说了几句什么。文静努努嘴,似乎提醒队长在身边。周廷伟朝刘毅做了个鬼脸走开了。
京胡、板胡、二胡、提琴、圆号齐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后,女报幕员走到台前,亮开了洪亮、清脆的嗓音:“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B师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学习汇报演出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现在开始!”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一场过去了。第二场又完了。演出很顺利,效果不错。
文静唱得圆润甜脆,声情并重。周廷伟演的李玉和,那气势简直盖了。刘毅觉得自己的血液流得畅快多了。
又一场开始了,桂莲和桂莲妈上场了。刘毅担心的是丁向红,只要她能唱得过去,其他人问题都不大。“穷不帮穷谁照应,两棵苦瓜一根藤……”丁向红唱开了,不算清亮,也还可以。
忽然,台下一阵阵嘤嘤声,像蚊子叫;接着变成了嗡嗡声,像远处来了飞机;再接着是隆隆声,像地震。怎么回事?刘毅陡然站起来。
“桂莲的裤子穿反了!”台下一声尖叫,像大街上发现了小偷。
“丁向红,裤子后面穿前面了!”台上也有人叫了一声。
啊!刘毅看清楚了;两块硕大的补丁打在在后腿弯处。这种松紧带的灯笼裤,正穿反穿感觉都差不多,不注意穿错了也感觉不到。
对着“桂莲”的聚光灯骤然灭了。舞台上的灯光都灭了。礼堂人声鼎沸。刘毅顿时觉得舞台旋转起来了!
不知是谁组织,B师宣传队员们先后回到军招待所会议室。刚才礼堂里的混乱好像延续到了这里:有人卸了妆,有人没卸;有人议论刚才的事,有人闭口不言。刘毅大口抽着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无法想像,台下的军师首长们是怎样面对这种场面,怎样离开现场的。
丁向红两脚像灌了铅,回到招待所。礼堂里开始出现混乱的时候,她不知是何原因,是自己唱得不好,是自己扮相太差?丁向红坚持唱下去。对着自己的聚光灯突然熄灭时,李铁梅、桂莲妈突然下场,她也没反应过来。后来管舞台的一位排长把她拉下了台,指着她的裤子,说了半天,她才醒悟过来,“哇”地大哭起来。
丁向红看到刘毅坐在屋角,想走过去,两脚像被粘住了,迈不开。刘毅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抽自己的烟。
师政治部齐主任赶来了,弥勒佛般的脸上堆满严肃:“师长、政委让我和大家一起连夜总结教训。”齐主任一改往日的慢条斯理,说话快了,声音也大了,“大家先谈,对今晚发生的问题该怎么看。”
屋里鸦雀无声。齐主任指着刘毅:“你先说。”
“这件事,责任在我,在我缺乏经验,也缺乏责任心……这事影响很不好,我请求给我处分,至少将我调离宣传队。”这几句话,是刘毅在抽烟时想好了的。
“处分?调离宣传队?现在不是讲责任的时候,还是要先认清问题的本质。”齐主任说。
依然没有人发言。
“我是这样看的,”齐主任声音压低了一些,也放慢了语速,“这是件不小不大的事。为什么说不小不大呢?这不小,有两点,一是这是发生在演样板戏上,对待样板戏可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二是军里师里的首长都在现场,都看了,都给他们打下思想烙印了……再说,这事很快会在我们全军甚至其他大单位传开,会传很多年。二是实事求是地讲,我们的问题不是发生在内容上,不是内容有什么问题,而是发生在形式上,发生在穿衣服的问题上。当然,形式和内容是紧密相连的,不是截然分开的……”
齐主任讲了很多,大家没听清楚这个问题的性质到底是什么,大家感觉到,齐主任的意思是要严肃地对待这事,但不要上纲上线太高;批评要严肃,处理要宽。
会议开到下半夜,快结束了,丁向红站起来要求发言。
“好,好,丁向红同志说一说也好。”齐主任说。
丁向红嘴唇翕动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来,过了一阵子,突然“哇——”地大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一直停不下来了。
刘毅走到丁向红身边:“向红,齐主任等你发言……”
丁向红似乎没听到,哭声不断,队员们一个个愣住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齐主任说,然后压低声音吩咐刘毅,“要注意……要有专人看护她,不要出什么事。”
齐主任走后,刘毅宣布散会,把文静和另一名女队员留下:“你们和丁向红住一屋,今晚你们要特别注意,别让她出什么问题。”文静轻轻地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宣传队被拉回到师里,继续总结教训。总结一搞三天,最后没给谁处分。
文静心里很不安,对丁向红说:“这事我也脱不了干系。那两天,你为我的事忙得晕头转向。”
丁向红愣了一下:“你没有什么事,你没有什么事。要说有事,也是我生出来的,我自找的。”
星期天,宣传队照常休息,丁向红走进南湖公园。
已经到师宣传队好几个月了,丁向红第一次进这座近在咫尺的公园。园里花草不多,游客也不多,湖堤上的垂柳像《洗衣歌》里的藏族姑娘喜舒长袖。还有一支支三角梅,像一支支燃烧的火炬,从竹篱后伸出来迎接游客。驻地四季如春,这座公园的花草似乎是这种气候的集中体现。
丁向红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无意欣赏这些,径直走到公园西北角的木椅上坐下。湖水在清风吹拂下,泛起层层涟漪,丁向红的脑子里也泛着层层涟漪。这几年自己太顺了,沅城一中的同学比自己有本事的多了,谁也不能与自己相比。也许太顺了,到宣传队后自己总想通过管别人来张扬自己,眼睛老盯着文静,盯着其他女战士,放松了对自己的把控,竟让穿反裤子这低级的错误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阵香气,是年糕摊摊上传来的。这是部队驻地的一种特产,用糯米、粳米和红糖做成的,北方、沅城都没有。丁向红走到年糕摊前,掏出钱,接过摊主从烘烤盆上夹起的两块焦黄的年糕。
丁向红回到木椅上坐下,边吃边继续想事。穿反裤子这事看来过去了,但影响不会轻易消除——事情太奇特了,领导当面不说什么,脑子里是不会轻易抹掉的。怎样消除影响?靠出色的演出?自己没有这个能力。靠做思想工作?当个班长哪有那么多思想工作可做,而且不能再想着做什么思想工作了。如果不是老想做别人的思想工作,眼睛老盯着别人,兴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人在挫折时脑子往往会更清醒。丁向红觉得,踏踏实实地干,可能还有个好的结局……丁向红想了半天,觉得想通了,起身返回营房,向队部走去。
正巧,刘毅和指导员他们正在谈论丁向红的事——根据上级指示,指导员终止了在军读书班的学习,回来加强工作。
“开初,一听说丁向红是知青典型,我就提议她当班长,这事可有点那个了。”刘毅说。
“不,不,这事我也同意了的。”指导员说。
二人商量到丁向红以后的工作,觉得她再登台演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指戳戳的,对她本人不好,整个宣传队的演出效果也要大打折扣,不如向领导反映,把她调到师医院女兵班。
一声“报告”,一个敬礼,丁向红来了。
“小丁,有事吗?”指导员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丁向红看看窗外,压低声音:“队长,指导员,那事……”
刘毅声调平和地说:“三班长,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多想。”
指导员说:“那事也有我们干部的责任,上台前,应该把每个队员的化装情况都检查一下。当然,过去演出没有检查化装这一程序……谁也不会想到出那样的事……你不要多想。”
“那事给宣传队造成了不良影响,我不能不想。”丁向红说得很诚恳。
“多想一想是有责任心的表现,但也不要想得太多了。”刘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