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高六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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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韦诺(3)

火车呼呼地出了沈阳站。韦诺望着窗外朝后闪动的楼房、行道树,很兴奋:“这次真来劲!以前听到枪声都害怕,这次,哼,其实被枪打了也没什么,打死就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打伤了,住一段院不也就好了?”

“打死了就死了?你父母怎么办?我怎么交待?”程思明没有好气地说。

“我父母?他们认为我这辈子不会有多少作为,不在意。你嘛,就更好办了,你和我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谁也不会觉得你有什么责任。”

“人命关天的事,你说得那么轻松。”

“人命关天?我这命还能关天?”韦诺旁若无人地讲着,“当然,那天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射击的人在哪个方向,要不,那么容易打伤我?”

程思明没应声,他不知道韦诺讲这些有什么用。韦诺有点感觉,不再讲了。

火车过了山海关,车厢里有点闷热了,关内关外就是不一样。

车到天津站,韦诺说:“我们在北京下车,坚持上三天,国庆节上午就能见到毛主席了。”

“北京下车?”程思明看着眼前的韦诺,似乎从不相识了,“不行不行!前一段清理就那么严,现在快到国庆节,更严了。”

“不行?这次出来不就为了见毛主席?原来商量得好好的,你怎么变了?如果见不到毛主席,我这血真是白流了。”韦诺很不高兴。

程思明说:“不是我变了,是情况变了。你被打伤,多大的意外!你的腿……万一发炎就难办了。”

“我感觉很好,医生也说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至于北京清理的问题,我觉得两三天时间,完全可以想办法对付。”

“我不同意!”程思明打断了韦诺的话,声音很高,“拣了一条命,不幸中的万幸,还不接受教训!”

“我们冒这么大的风险,吃了这么多的苦,不就为了见到毛主席吗?现在有这种可能,为什么不争取呢?”韦诺的声音也很高,这是过去没有过的。

韦诺还要说什么,程思明把头转向窗外,不愿再听。

火车“咣当咣当”地向前走着。走了一阵,韦诺又提出在北京停留的问题,程思明不回答。

当天下午,火车徐徐进了北京站,一个前后急剧晃动,停住了。

“这样吧,你到售票处换签南下的火车票,先回去,各种证件都归你。”韦诺说着就要下车。

程思明急了:“一起出来的,怎么能分开呢?你没有证件,怎么行?”

“见毛主席,这是我们这一生唯一的可能,就这样放弃了,我觉得太可惜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也觉得可惜,但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办法?怎么没有办法……看来只有分道扬镳了!”韦诺说着,下了车,朝站外走去。

程思明急了,急忙下车,在转角处追上韦诺。

“你说怎么办?”程思明问。

“把证件都给你,你走,我留下。”韦诺口气很硬。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你也想留下了,好,我们就打游击。”

“打游击?”程思明征询地问韦诺,这是过去没有过的。

韦诺把程思明拉到靠栏杆处:“北京这么大的地方,再清理也有空子可钻。不去换准住证,不到接待站住宿,就不会被清理。”

“你讲具体一点。”

“清查清查,关键在晚上。晚上我们待在北京火车站候车大厅,谁知道我们是不是来上车的,谁会来查?白天就好办了,到处走一走逛一逛,累了到公园长椅上睡一觉,坚持三天就到国庆节了。”

程思明没有吱声。

看着程思明快被说动,韦诺来劲了:“刚到省城时,你不是曾用‘天无绝人之路’来教导我吗?怎么现在糊涂了?这就是像你这样的小知识分子的毛病。”韦诺这样尖刻地批评程思明,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

“你别来劲了,还不知道行不行呢?”

“我这只是开个现笑,改变一下低迷的气氛。”韦诺笑了。

当天晚上,他们在北京站候车大厅的一个角落坐下。程思明看看周围没人,掏出沈阳警备区医院给的酒精纱布,很快给韦诺换上。他怕被人看见腿伤了,惹出麻烦。

三天过去了。国庆节一早,北京站的钟声“咚——咚——”地响了六下,洪亮、悠扬。程思明、韦诺到车站洗手间里洗了把脸,用手把头发梳理整齐,到附近一家胡同小饭馆吃了早点,找到9路车站。他们早已探听好,两站就到天安门广场。谁知站牌下等了二十多分钟,来了辆9路车,把乘客一摔掉头就走了。他们问行人,说是大活动,公交车不再驶往北京站。

二人拔腿朝天安门广场走去,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好在半个多小时就看到广场南面的正阳门城楼了。二人加快步子,从正阳门东侧走进广场。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天安门广场已是人的海洋、《毛主席语录》的海洋、红旗的海洋、革命歌曲的海洋。二人费了很大的劲,挤到人民英雄纪念碑附近。

韦诺不甘心,使劲往前钻,没想到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你要干什么?”

韦诺抬头一看,那人身着蓝制服,虎背熊腰。韦诺毫不怯气:“往前挪一挪,离伟大领袖毛主席更近一些!”

“不能再往前挤了,再挤就以破坏革命秩序论处!”声音很严厉。

程思明很快挤上去:“对不起,我们从边疆来,想见毛主席的心太迫切了。我们不再往前挤了。”

那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遍,松开了手。

十月是北京最好的季节,溽暑散去,和风顺暢。天安门广场四周的树木吸吮了一个夏季的阳光和雨水,格外繁茂翠绿,把晨风中猎猎飘动的红旗衬托得格外鲜艳。

二人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三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忽然,广场四周喇叭里的革命歌曲戛然而止,《东方红》的乐曲声响起,像谁在统一指挥,又没有谁指挥,人们挥动起《毛主席语录》,“毛主席万岁”的呼声像大海的波涛骤然而起。

程思明、韦诺使劲挥动着《毛主席语录》,高呼着“毛主席万岁!”

离天安门城楼太远了,他们只能凭想像和过去电影上看到的场面,判断毛主席——站在城楼中间的就是毛主席。但在他们的心里,毛主席的形象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清晰。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他们和广场上的百万群众一样,不停地高喊着,嗓子喊哑了也全然不知。

第二天办返程票时,韦诺仍兴奋不已:“沅城一中靠自己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就我两个。前面那批赴京代表,不过是沾了‘资反’路线的光,算什么!”

程思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认同韦诺的观点。

七天后,程思明和韦诺回到了沅城。

二人“二次串联”的事一下子传开了,不管“联派”还是“造派”,反应惊人的一致,都说二人干得漂亮。今生今世到过北京,还到过东北的沅城人,毕竟是少数。靠自己的力量见到毛主席的,更是只有他两人。韦诺、程思明一度成为沅城传奇式的人物。

韦诺受伤的事,他们暂定不讲,以免有人幸灾乐祸。

一九六九年五月,沅城一中的学生要到洛水县勐罕公社插队落户。程思明到了韦诺家,只说了三个字:“一起吧!”生死相依的战友,还需要多说什么呢?

韦诺回答:“要下乡,肯定一起。”

然而没过几天,韦诺到了程思明家:“真对不起,以后不能战斗在一起了。”

程思明没回过神来,只顾收拾自己的衣物。

“我不下乡,留在沅城。”韦诺说。

不下乡,留在沅城?程思明听清楚了,也懵了。

程思明找韦诺的第二天,韦诺到了县知青安置办公室,二话没说,亮出一九六七年初秋沈阳警备区医院的证明。

安置办公室一位中年女办事员拿着证明,正面看完看反面,反面看完看正面,半信半疑。她隐约听说过韦诺二次串联的事,但没听说谁在外出串联时被枪打伤。沅城县城就那么大,一中就几百名学生,有这样的事还能不传开?

“怎么,不相信?解放军医院还能出假证明?要不信,你看看这里。”韦诺说着,一把捋起了裤腿,右小腿后面子弹贯穿的伤痕黑里透红。

女办事员没看韦诺的小腿,拿着证明到隔壁的办公室找领导,半个多小时才回来:“领导说了,要调查调查。”

韦诺又捋起裤腿,指着小腿后面的伤疤:“调查吧!”

女办事员把医院证明放进抽屉,上锁,转身走了。

韦诺火了,腾地起身,走到隔壁知青办主任的办公室,将裤腿卷起来:“你们不相信我韦诺?”

知青办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看韦诺的来势,有点惊诧:“不是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那你们还要调查!”

“什么事都需要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知青办主任不软不硬。

“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算物证吧!”韦诺指着右小腿,“要人证吗?我去找上一两百个同学来作证。”

“一两百个同学?”知青办主任发沭了。最近因下乡的事,每天有人来这里吵闹,不是知青本人就是知青的父母,一个个火气大得很,一下子来一两百人,不把知青办给砸了?知青办主任的口气软了,“不需要,不需要。我们再请示一下,再请示一下。”

两天后,县知青办公室主任把韦诺喊去,告诉他可以不下乡了。

“沅城一中学生被枪打伤的,除了我韦诺还有谁?这样的人不属于毛主席讲的老弱病残者,还有老弱病残者吗?”韦诺得理不让人,大声说着,在办公室走来走去。

程思明忙着下乡准备,没想到会生这样的变故:“这是人生大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我要和你商量,你未必会同意。”

“同意不同意,你听听我的意见总有好处,我们毕竟……”

程思明耐着性子劝韦诺:农村虽很苦,但待国家走上正轨,总还需要有文化的人,不会把成百上千万知青永远甩在农村。你一个人留在沅城,这算什么?不下乡的知青分工不分工,人家还会单独为你制定个政策?再说沅城这地方“文革”后遗症那么严重……“这个、先留下再说。”韦诺不以为然。

“现在走易留难,要走,也就是一句话。你不好反悔,我代你去说。”

“我不想随大流。”韦诺言提高了声调。

“不想随大流?现在不随大流就一事无成。”

“不随大流就一事无成?我看未必如此。我们要随大流,能二次串联吗?”韦诺理直气壮。

程思明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了,还扯二次串联的事。”

韦诺一本正经:“二次串联,你可能不以为然,我却终身难忘。用鲜血换来的人生经验,我不会轻易丢掉的。”

程思明耐着性子左说右劝,韦诺根本听不进去。

程思明他们离开沅城那天,韦诺去送别。韦诺留沅城惹出一些不快,程思明仍牵挂着这位挚友:“出现什么意外,需要到洛水去插队,就告诉我,我们那么多的同学……”

韦诺谈笑风生:“那是一定的,不过我想不会走到那一步。”

一九七七年的初夏的一天,韦诺从广播里听到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即给程思明去了一封信:你到农村后没丢功课,回城后又在洛水县教育局工作,经常接触高中时学到的那些知识,高考对于你不能说手到擒来,也是大有可能的,你无论如何要参加考试。

不愧是同生共死的战友!程思明捧着韦诺的来信,感动了一阵子,接着又生出些内疚:这几年对韦诺态度生硬,不该这样。

程思明准备报名,还回信劝韦诺也参加高考。韦诺回信说,我这底子正常情况下也考不上,如今成百上千人里取一个,更是一点可能都没有,免了吧。

洛水县教育局长年近六十,是个瘦高个的和善老头,对程思明参加高考很支持:“这是个好时机,你去参加吧!工学上有什么矛盾,由我来调整。”

程思明连连感谢。他自一九七三年春天回城到洛水县教育局后,的确像韦诺所言,经常接触中学课本上的知识,加上老局长的关照,几近脱产复习,程思明更有信心了。

星期六的晚上,程思明的妻子回到洛水县城,她是沅城一中初六七届的同学,知青回收后在离洛水县十多公里的一个乡村小学当教师,一年半前生了个女儿。

“你去上大学,我全力支持,只是带着孩子,又在村小教书……能不能把我调进县城小学?”妻子提出。

妻子工作调动的事,他们刚结婚时,不,结婚前就提出过。洛水县城小学有二十多名教职员工的编制,老的干了十几年二十年了,挪不动;新的都有背景,没有背景的无一不送过大礼。程思明是个普通办事员,五六年过去了,希望仍旧是希望。

“你快休息吧,明天我去找老局长。”程思明说。

星期天一早,程思明找到局长,老局长当即到县城小学摸情况。这里教职员工满编,有两个年纪较大的老师,还要等两年才符合退休条件。老局长随即赶到程思明家,再三表示眼下办不了,只有等以后有空位再说。

送走老局长后,程思明看着妻子,无奈地摇起头来:自己去上大学,家庭的担子就全部落在妻子瘦弱的双肩上了,她难以担起这副沉重的担子。想着想着,程思明把床上爬来爬去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程思明放下孩子,对妻子说了声“看好孩子”,又去找到老局长。正在院子里逗小孙子的局长,把程思明让进屋里。

“老局长,我很感谢您。这可能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爱人不能调进县城我也要考这个大学……不过我想再问一句,上完大学我还能回教育局工作吗?”

“回教育局工作?这个……我当然希望你回教育局工作,你工作兢兢业业,能力强,有目共睹。”老局长给了进屋缠他的小孙子一颗糖,支使他出去,“不过,这次高考不是定向培养,没有哪里来回哪能里去的政策。再说,你没上完大学我就退休了,到时不便再说什么,即使说了谁又会听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呀!”

程思明讪讪退出,一路走一路想,老局长讲的都是实情,大学毕业后的分配问题岂是一个县教育局长能够左右的。洛水县教育局虽是清水衙门,比一般的单位还是要好一些。如果大学毕业后回不了洛水县教育局,工作不如现在,那去读四年大学有什么用呢?

妻子通情达理:“你下决心去考,再难,我来担着。我上课时就从村里找个老人照看一下孩子。”

“临时找个老人照看孩子怎么行?妻子教书的那个寨子沟沟坎坎的,寨前还有条小河,万一……”程思明望着孱弱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心里颤抖着。

得知程思明犹豫不决,韦诺打电话催促:到北京见毛主席,是我们人生不该忘记的一件事,也是很有启示值得记取的事。这就是,看准了一个目标,就要勇敢地往前走。

程思明想起二次串联,很有几分激动,但又自嘲地说,那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现在……再说,韦诺枪伤是不幸中的万幸,万一是另外一种结局,这辈子就不得安宁了。

程思明最终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韦诺义愤填膺,用毛笔写下了一封措辞极为严厉的信:你程思明就想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了?你当年的锐气哪里去了?你的聪明哪里去了?程思明收到后没再回信,两人一度断了联系。

一九八三年起,全国兴起了自学考试热潮。程思明咬紧牙关苦学了四年,一九八七年的秋天考完了十三门课程,取得了大专文凭。而此时,恢复高考后的大学已有四五届毕业生了,他们不仅学历上占优势,年龄上也占优势。两次提拔教育局长,一次提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程思明都是候选人,也都因年龄大而在最后时刻被否定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上级提倡干部“下海”,就是经商,不知缘何兴起这股风。政策对此甚为支持,“下海”的干部可以优先选项目,优先贷款,还可以免除几年的税。洛水县一些干部纷纷弃政经商、弃教经商。

韦诺不计前嫌,来信催促程思明,下海吧,这是你改变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了。韦诺还表示,一旦程思明“下海”,将无偿地支援十万元作为起动资金。

程思明虽没表态,但付诸实践了。星期天,他到附近农场、农村做调查。在洛水种橡胶、种茶自然条件优越,劳动力成本低,销路有保证,两种产品的单价均呈现上升势头。他买了不少有关橡胶、茶叶的书籍研读起来,作一些知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