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中年男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看起来很忧愁。
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地而忧愁的。
夜风吹。
满天星光。
但他的一双眼睛比星星还要亮,宛如两颗灿烂晶晶的宝石。
“你真的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吗?”他问我,哀伤的语气未免有些煽情的味道。
“你怎么能将我们两个给遗忘!”中年妇女抱怨道,脸上的两道鼻翼沟很深,法令纹彰显,再加上两边的嘴角往下耷拉着,神情十分凄苦。
沉默良久之后,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关于很久很久以前,属于我的真正记忆,我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我并不是人,我是一条狗!”中年男人道。
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我也不是人,其实上我是一只猫!”中年妇女道。
她看起来果然像极了一只老猫。
“哦,我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一定是养了一条狗和一只猫当宠物,它们成精了,就是你们俩,对吗?”我笑道。心里不免发虚,感觉自己讲的是废话。
他们互望了一眼,面上略显讶异。
“那你还记得我们叫什么名字吗?”中年男人问道。
“是不是阿猫,阿狗?”我猜测道。
中年妇女注视着我,一双瞳仁变得越来越不寻常,不仅发出光芒,还呈现出了碧蓝色,在夜幕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炫丽。她说:“如果你不是我的主人,我一定会赏你一个响亮的耳光!”
“什么阿猫阿狗,我们可是有正规名字的!”中年男人蹙起眉头,不满道。
“我记得,在神界内,一条双头狗快要死了,一只花猫从天上推下来一颗月亮,供双头狗蚕食了。那猫和狗,想必就是你们俩,对吗?”我说道。
“嗯!”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脸上略显满意了一些。
“你一直喊萧天涯为杂种天狗,很看不起他。莫非,你就是纯种的天狗?”
“是的,我是最古老的天狗!”中年男人脸上又浮现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骄傲。
“最古老的?也就是说,你乃第一个出现的天狗?!”我多少有些惊讶。
“是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那按理说,你是天狗的祖宗。甭管下面的杂种还是纯种,凡是天狗,应该都是你的血脉延续。它们之间,无非就是基因纯和不纯的区别!”我又推断道。
“是的!”中年男人并不否认我的说法。
同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迷惘。他好像弄不懂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照此逻辑,那萧天涯属于你的子孙!”
“那又怎么了?”
“你不应该歧视他!”
“主人,敢问,你可是在帮他说话么?!”中年男人显得有些惊讶。
“主人,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属于谋害你的那一方!”中年妇女生气地提醒道。
“不管我是不是在帮他说话,但搞歧视就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生命,包括他是敌对的。你可以打败他,甚至杀死他,但不应该侮辱他!”我说道。
中年夫妻凝目望着我,脸上生满了奇怪。
过了一会儿。
中年妇女道:“怎么这个论调很熟悉?”
中年男人表情肃穆起来,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主人就是这么个论调,无论是跟谁,他都是耐心与对方讲道理的!”
中年妇女目中发出的光芒更加炽盛,但也起了微微颤动,仿佛透过不稳定水层的亮光正在摇晃,她启口缓缓道:“我感觉主人回来了!”
中年男人看起来亦像是极力隐忍着激动:“说不定是真的回来了!”
在他们俩充满期待的注视之下,我硬憋了良久,终于再度忍不住苦笑起来。
我实在不想让他们失望。
可我不得不让他们失望。
因为他们所期待的我,并没有回来。
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忽然起了一阵强劲的大风,将我给刮倒了。
我躺在地上,咬牙切齿,圆睁眼睛,或吐气喝吼,拼了命地运用独腿,扑扑腾腾的,却怎么也起不来,不由得沮丧极了。
他们果然显得很失望。
失望得真是不能再失望了。
风,又起了一阵,却是回旋着,将平躺在地上的我卷了起来。
这我才能够站直了身子。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将我油炸了?”我恼羞成怒,大声质问道。
他们并没有回答,而是转身离开了。
这座农家小院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伫立在原地,就像一颗被粗竹签扎起来的糖人。
其实我并非绝对的孤独。
除了我一个人之外,这座院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生物。
它是一头猪。
我每次看到它,它都是正在浅浅的水洼里卧着。水洼里的泥水很脏,发着恶臭,有猪粪堆积在里面。
天凌晨末了。
白光朦朦胧胧,起了雾。
雾不是很大。
我一直在原地伫立着,一动不动。
猪哼哼唧唧起来,引我目光注意了过去。
我发现,它的一双眼睛正在望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它的眼睛里含着一种笑意。
一种善意的笑意。
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猪怎么会笑呢!
可它真的笑了,慢慢地裂开长嘴,龇露出了牙齿。
笑的神态真像一个人。
可我觉得它更像一个妖怪。
它甚至呵呵笑出了声,嗓门憨厚。
我忍不住头皮一阵阵发麻,独腿弯起来,猛地一弹,同时甩肩扭腰,转过了身。独腿往前一蹦一蹦的,想要钻进屋子里。
刚跨过门槛,自我背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把我给杀了吃呢?”
我又是奋力转过身,望着那头已经从水洼里爬出来的猪。
它的体积,在同类中,不算大,也不算小。浑身肮脏不堪,沾在肚皮上的污浊泥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洒着,散发出的气味很难闻。
我开口道:“你好好活着不行吗?为什么求我杀了你?”
猪说:“我活够了!”
我劝道:“好死不如赖活!”
猪说:“我实在不想活了!”
我笑道:“我是不会杀你的!”
“为什么?”猪问道。
“因为我不喜欢吃猪肉!”
“但你必须吃不可!”
“为什么?”
猪却不再说话。
我甚至没看到它怎么动,它已经回到水洼里继续卧着了,瞑目假寐。
有一个人进来了。
原来是那个捉鬼先生。
他神情慌张,急急地向我解释道:“不怨你那对可怜的父母,都怨我,是我让他们将你放到油锅里煎炸的!”
不待我说啥,那对中年夫妻又出现了。
他们一人手里拿了一把锋利闪亮的长刀。分别将刀架在了捉鬼先生的脖子两侧。
捉鬼先生被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如筛糠,甚至还尿了一裤子。
“何必难为一个小人物!”我不满地责备道。
“他可不是什么小人物!”中年妇女嚷道。
“如果他真的是小人物,我们就不会听他的话,将你给油炸了!”中年男人冷冷道。
捉鬼先生不再发抖了。
几乎在眨眼间,他尿湿的裤子干透了。
他慢慢地咧开嘴笑了,笑得很苦,说:“我的确不是什么小人物,但我遇到了更大的人物,所以我不得不听他的话!”
“那个比你更大的人物,是不是二桃?”我问道。
捉鬼先生点了点头,说是的。
“他为什么要让你油炸我?”我问道。
“其实,他给了我两个选择,第一,将你杀死,第二,将你油炸了。我不忍心杀死你,所以就选择将你油炸了!”捉鬼先生回答道。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哇一声尖叫。冷不丁地爆发出来,将我给吓了一大跳。
又是哇一声。尖叫声更为响亮。聒得我的耳膜产生剧烈震动,感到耳道里痒酥酥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舒服,甚让人留恋,就像捻根头发搅动耳道一样。
接下来,每隔几秒,就会出现哇的一声。
“是什么鬼东西在叫?”我皱眉问道,目光紧紧地盯住捉鬼先生的肚子。
因为声音来自于他的肚子里。
捉鬼先生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怒骂一声聒噪,猛抬掌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竟将自己震成内伤,口喷出一股鲜血。
他肚子里面的声音便再没发出来了。
我注意到中年夫妻的脸上露出了心疼和焦灼之色。
“到底怎么了?”我问道。
捉鬼先生闷哼一声。
本来正架在他脖子上的两把明晃晃的长刀,寸寸断裂了。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过来:“没事儿,说吧!”
三人蓦然转过身去,望着那头正趴卧在肮脏水洼里闭目假寐着的猪。
“什么玩意儿?!”捉鬼先生厉声喝道。
猪睁开眼皮子,眼珠子整个漆黑如墨,犹如两口深不见底的隧洞,透发着摄人心魄的气息。它裂开长嘴笑了,说:“我是你唯一的克星,你信不信?”
捉鬼先生摇了摇头,说:“我不信!”
“好吧!”猪又闭上了眼睛,接下来毫无动作。
捉鬼先生的肚子变得大了起来。
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撵上了怀胎七八个月的孕妇。
如果再大下去,他的肚子恐怕就要爆裂了。
啪嗒一声。
从捉鬼先生的褂子口袋里掉出了一面圆形镜子。
镜子的正面朝上,里面有一张面孔。
我对这张面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镜子里的二桃慢慢地睁开了眼,张口打了一个哈哈,表情冷淡开口道:“哪个在这儿放肆?”
猪哼哼唧唧起来,它身子开始不安地扭动,像是在挣扎,下面的水洼变得越来越深。肮脏糊涂的泥水逐渐将它的躯体给整个漫住了。
捉鬼先生的肚子不再继续膨胀,但依然保持着怀胎已久的孕妇形象。
我低头盯着地上的镜子,抑制不住厌恶之感,独腿猛然弹跳起来,狠狠地朝着镜子上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