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武昌部队强行军回师虎头时已是午夜时分。其先头部队之152团,虽是人困马乏,却火速抢占了韩家塘和杨梅湾一线高地,并构筑工事,阻敌前进。其后续部队先后进入阵地后,立即向鬼洞和红石岭等各高地驻守日军,发起猛烈攻击。鬼子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我军逐次增兵,也只攻占了鬼洞西侧一个小山包,但拂晓又被日军组织兵力夺回。敌我双方死伤惨重,现正在激战之中。
韩老二道:“参谋长,我雪峰支队已全部派往前线配合国军狙击鬼子,目前鬼子火力甚猛,虎头保卫战正打得热火朝天,请你赶快回虎头协助韩司令。”
志锦听罢一惊,未料到鬼子进兵如此神速。当下交代孟章孟林与韩老二组成三人侦察小组,立即赶往野猪坑侦察敌情,其余火枪队员由志摩协助春侠进行操练和巡逻警戒。交代完后,志锦来到桂花树下解了缰绳,翻身上马,“驾”了一声,打马朝虎头疾驰而去。
孟章目送志锦骑了枣红马迅速消逝在村口那片疏林后,向韩老二问道:“老二哥,你说鬼子火力凶猛,到底怎么个凶猛法?”
韩老二脸色严峻,摇头道:“鬼子的武器比国军精良得多,机枪大炮对准国军一顿猛打,天上还有飞机助战,国军死伤惨重。半夜时分我带领侦察排给国军带路攻打青岩山一个山头,本来差点攻下来了,但鬼子一个大队居高临下一个反击,就把国军又赶到了山下。我逃下山时,沿着下山的道路,亲眼看见国军的尸体从山腰滚到山谷的树丛里,跟秋收时的稻草一样东一堆西一堆的,数都数不过来。”
春侠急道:“鬼子这样凶火,那虎头还保得住吗?”
韩老二道:“反正青岩山眼下正在激战之中,国军和韩司令担心铁山与野猪坑方向出现日军。如果敌人从这个方向夹击我虎头,我军腹背受敌,那真的就不好说了。”
众人听得眼下青岩山方向形势危急,日军又是这么凶猛,纷纷舞着火枪七嘴八舌道:“鬼子已攻入我虎头境内了,我等快去支援青岩山吧。”
孟章摆手道:“火枪自卫队才成立,现在还是应该操练一下,否则一盘散沙如何打敌人?我和老韩孟林马上赶往野猪坑和铁山武装侦察,副队长与志摩留守桃花坪训练和警戒。”
春侠也想去野猪坑,虽是心里不乐意,也只得留守桃花坪,一边由志摩协助操练,一边派出几组队员巡逻周边村寨,盘查可疑人员。
孟章等三人各挎了火枪和步枪,怀揣几个金黄的包谷粑和黑糊糊的烤红苕作干粮,急忙走过横跨桃花溪的风雨桥,沿着蜿蜒而上用青石板铺就的山道,在朝雾朦胧里朝野猪坑方向进发。不一会日头出来了,山岚急邃退去,远山近水一目了然。
一路上山花烂漫,鸟语花香,山野间蒸腾着草木清新好闻的气息。韩老二边走边将步枪的使用要领告诉二人。孟章拉了下枪栓,瞄准路边树梢上的一只斑鸠,口里发出“叭“地一声。那斑鸠歪着头望了一眼,便懒洋洋地振翅飞走了。孟章笑道:“这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步枪和火枪用起来也差不多呢。”
韩老二赞道:“侯队长好有悟性。”
经过铁山时并没有发现敌情,孟章他们松了口气。这里的老百姓仍是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见了这三条挎枪的汉子,以为是赶山的猎人,只是好奇地望了一眼,依然低了脑壳在地里忙活着。见此地离野猪坑只有十几里了,三人离开青石山道,专拣山间偏僻小路走。走了一会,涉过一条清亮小溪,前面是一片青青楠竹林的山坳。翻过那道山坳,就是野猪坑了。
三人正喘着粗气在竹林里穿行,就听得从山那边蓦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登上山顶,三人隐蔽在树丛中朝山下张望,只见村子里有几栋木屋在冒着浓浓的黑烟,显然鬼子已经来过了。三人悄悄接近村子,孟章与老二对望了一眼道:“孟林哥,你对这里地形熟悉,就先进村看看,我们在这里掩护。”孟林点点头,用树叶编了个帽子戴在头上,端了火枪小心翼翼摸进村子。
村子里悄无声息,几天前还是鸡鸣犬吠一派生气的山村,现在却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如人间地狱一般。那几栋房子被烧得已经坍塌,浓烟滚滚。孟林到得那几天前劁过猪的婆婆家时,但见屋前遍地凌乱的猪毛和鸡毛。朝堂屋里一望,就见一条长板凳上,那婆婆衣不遮体被绑在上面,怒目圆睁,满脸血污,已叫该死的鬼子糟蹋后死去了。
一个时辰前,婆婆给猪栏的几头猪喂完猪食,正准备给山上种阳春的男人送半日饭,就听得屋前的晒谷坪上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捣着小脚走出去一望,就见几个粮子匆匆走了过来。她不晓得他们是日本鬼子,还以为是平素过路的粮子找水喝,于是和蔼的脸上挂着山里人客气的微笑打招呼道:“来了?吃了吗……”
哪知她的话音未落,那几个鬼子一点不客气地露出了狞笑,嘴里胡乱囔道:“哟西,老花姑娘的,呵呵呵……”几只手争先恐后撕她的衣裳。婆婆吓蒙了,拼命用双手护在胸前。但当这些能够做她儿子的年轻的鬼子,嬉笑着猫戏老鼠般在她身上锲而不舍摸来摸去的时候,终于激怒了善良的婆婆。她含混地用平常骂牲兽的话骂着“发灾死的”,低头咬住了一只罪恶的手。接着,一名小胡子鬼子扬起枪托朝婆婆砸去。婆婆在倒下去的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胆的哭喊:“天啦……”
孟林赶忙解开绳索,抱了婆婆走进卧室用被子盖了。想着善良好客的婆婆几天前还扭着小脚追上来给他送包谷粑,现在就这样被鬼子糟蹋死了,心里如刀割般地难受,一边将婆婆眼睛闭上,一边咬牙切齿道:“婆婆你安心走吧,我一定给你报仇!”
出了婆婆家,陡然发现屋旁菜园里有两条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原来是孟章和老二他们也摸进了村子。三人见了这村子的惨况,都是眼冒怒火。沿着丛林小路走到村边小山坳时,孟林记得山坳里是劁过猪的大嫂家,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大嫂怎么样了?
孟林低声道:“你们等一下,我到山坳那边看看。”孟章和老二点点头,仍是隐蔽在山坡上的丛林里掩护他。
孟林从坡上跳进屋后猪栏前,那猪栏里早已空空如也,猪肯定给该死的鬼子抢走了。侧耳静听,屋前似有妇人的呻吟声。孟林到得屋前一望,果然见那位大嫂满身血污,赤身裸体躺在篱笆前的茅草里喘息着,眼前是一口深井。她的身后是一片倒伏的青草和鲜血,看样子是从屋里咬牙慢慢爬到水井前的。
其实鬼子进村时,由于她家单门独户藏在村后山坳的一片疏林里,并没有被鬼子发现。那时她正蹲在灶屋里剁猪草,突然就听得村里传来几声枪响,接着又传来乡亲们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和猪羊尖锐的叫声,起初还以为土匪来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攥紧菜刀,拖了两个惊慌失措的崽女飞快朝后山跑去。她把年幼的崽女藏在山冲窖红苕的地窖里,把窖口用茅草伪装好后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出来。然后她钻进密林里,回头朝村里望了一眼,却见村里有几栋木屋火光冲天。
提心吊胆在林子里藏了一会,她不放心猪栏里养的猪崽。那可是用上山采草药换来的钱买的啊,前几天那位清秀的劁猪师傅帮她把猪崽劁了,还指望冬天养肥后买了还死去的男人害病时欠下的帐呢。于是决定悄悄下山去看看。
刚刚进了灶屋,就给一伙鬼子发现了。他们心花怒放朝她扑来,七手八脚把她身上的衣服如剥香蕉一般剥了。她挣扎着骂出了山里女人最恶毒的话“剁脑壳的”,用菜刀向一个小胡子砍去。那小胡子脑壳一偏,一只耳朵不翼而飞,掉到地上后还活泼地弹跳了几下。
鬼子被意外的反抗彻底激怒了。一个鬼子一枪托砸在她脸上,她的脸上顿时血流满面,宛如这春天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一样红艳艳了。
他们把她拖进了堂屋,当着供奉在神龛上的列祖列宗牌位,当着屋外天空雪白圣洁的云朵,当着默默无语的青山绿水,当着山中和煦浩荡的春风,疯狂地轮番作践着报复着这可怜的女人。
这群鬼子疯狂地发泄完后,抢走了她的猪崽她的鸡鸭。山巅上的日头白晃晃的,自古至今照耀着这片起伏的山峦。可她的天地“呼啦”一声黑了下来。
苏醒过来后,万念俱灰的她慢慢朝地坪上的深井爬去。
孟林此时见了鼻子发酸道:“大嫂,是我呢。娃娃们呢?”
那妇人也认出了他是前几天劁猪的师傅,冲他惨然一笑道:“我已将渠们,藏在山中窖红苕的地窖里了。”
孟林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这就给你找来衣服穿上吧。”
那妇人喘息着,虽是满脸血污,但还是极力冲孟林露出妩媚的微笑道:“好,大哥,谢谢你了。”
孟林转过身来正准备去找衣服,只听得她喊了一声:“大哥,给我报仇呀!”使出最后的力气,“扑通”一声扑进了深井。
孟林大吃一惊,慌忙找了根竹竿伸进深井里,大声哀求道:“大嫂,我求你了,千万不要寻短路啊。”那知刚烈的女人死意已决,根本不抓竹竿,只听得黑咕隆咚的水井里“咕隆咕隆”一阵响过后,便死气沉沉了。
孟章他们也来到屋前,见了神态黯然,默然无语。孟林痛苦地捶着脑壳,自责道:“我真蠢,我只知道先去给她找衣服,没想到她……”
孟章道:“这都是给鬼子这群禽畜害的,孟林哥,你就不要怪自己了。”
老二道:“此地不宜久留。这股鬼子显然是先头部队,才经过这里。铁山没发现敌情,肯定是开往河口方向了。说不定还有鬼子过来,我们得抓紧时间回去报信。”
孟章心有不甘道:“走了半天到了这里,只见了村子这片惨状,连鬼子的毛都没见着。我真想杀几个鬼子,以解我心头之恨。”
正说着话,忽然从村口山坡后,又传来几声枪响。老二叫道:“不好,鬼子果然又来了。赶紧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三人已来不及打捞投井而死的那位大嫂了,急忙钻进屋后的密林里,趴在一块巨石后观察。孟林眼冒怒火低声道:“搞渠一家伙?”
孟章抿嘴道:“搞,搞得一个算一个。”
只有韩老二道:“我们的任务是打探敌情,还是赶紧回去报信要紧。”
孟章想了一会道:“老二哥,你看这样好不,如果是小股日军,我们就偷袭渠一家伙。”老二见二人都想打,只得点头道:“好吧,但如果是大队人马,我们就要赶紧撤离。”
当下三人商量定,就隐蔽在树丛里,屏气静声望着村口大道。一锅烟工夫,村口那道山嘴后,露出一个用三八大盖挑着旗子的鬼子。那孟林见日军军旗是一方白布,中间是一团血一样鲜红的颜色,不禁捂嘴低声道:“这日军的旗子,远看却像妇人每月大姨妈来时用的月事布呢。”
老二也不禁道:“你一说倒真有点像,不过我听国军武昌部队的弟兄说,渠们管鬼子的旗子叫膏药旗。”孟章还是黄花崽,听了两人议论,红了脸道:“赶紧隐蔽好,鬼子来了。”
孟章是头一回看见鬼子。但见他圆睁双眼望着前方,忽然扭头对老二道:“老二哥,我还以为鬼子有三头六臂,远看倒像个矮子鬼。”
老二咧嘴笑道:“我听韩司令讲,鬼子从前叫倭寇。倭寇不就是我等山里人常说的矮子鬼嘛……”老二突然紧闭了嘴唇,一指前方道:“快看,又钻出来几个了。”
那孟林从树叶缝隙间望过去,就见身着土黄色军装的鬼子,一个接一个从山嘴后一片浓密的树荫里耀武扬威走出来,那肩上的三八大盖枪刺闪着阴森的寒光。到了日头底下,日光一照,鬼子军装的土黄色更像健康人大便色了,这叫孟林心里一阵恶心。他抿了嘴唇,感到空气骤然紧张,赶忙紧紧趴在地上,板着手指轻轻数道:“一,二,三……”
三人躲在山坡上看得真切,一共是十二个身着健康人大便色军装的鬼子,那最后的一个鬼子扛着一挺歪把子轻机枪。这帮日军自攻占洞门县城后,几天来未遇到什么抵抗,来到这乡下,直如踏春旅游一般放松,肆意烧杀抢掠,气焰十分嚣张。
那帮鬼子趾高气扬进了村口,忽然呜里哇啦唱起日军军歌来。他们唱的是:
越过高山,
尸横遍野,
越过海洋,
尸浮海面,
为天皇而死,
视死如归……
孟章听不懂他们呜哩哇啦唱什么,但从他们的歌声里听出了不可一世的猖狂。他紧攥着火枪轻轻骂道:“娘卖皮的不要张狂,等下公公送你上西天。”
老二低声道:“三比十二,外加一挺机枪,我等只要一露头,准会被打成筛子。怎么办?”
眼见鬼子进了村口,孟章咽了口口水,牙齿咬得格格响。他的眼前闪过老婆婆血肉模糊的脸,那紧紧攥着的火枪似乎要挣脱自己的手。他感到手上湿漉漉的,忙在草丛里擦了手。镇静了下后皱眉道:“是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得赶快想个办法杀几个鬼子,为乡亲们报仇雪恨。”
那孟章以前在八公的书院里旁听过私塾先生上课,也认得几个字,后来就特别喜欢听三国打仗的故事。听了就活学活用,打猎时就喜欢琢磨着怎样在山腰上带了猎狗吆喝着将野猪山羊赶出来,然后谁在哪处山口打埋伏更合适。这回第一次准备找鬼子的麻烦,不由得想起打猎的经历来。
正想着怎样想办法如杀野味一样杀几个鬼子,忽然望见坡下绿树掩映的屋前地坪里,一根竹竿上晾了几件花衣服。又记起刚才下山时,他发现巨石后不远的一棵松树下,有一处本地猎人布下的捕野兽的陷阱,于是悄悄向孟林打了个手势道:“有了。孟林哥,我等中间只有你个子小,人又长得清秀,你快去取了地坪上妇人的花衣服穿上,将鬼子引诱上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