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锦自湖南第一师范毕业后,加入了地下党,一直以教师的身份作掩护从事秘密工作。这次受上级的派遣,准备回虎头镇打入一师的老同学韩承宗组织的地方自卫武装。
本来想抄近道翻越黑风界尽快回虎头,没想到欲速则不达,被山中的土匪关了“羊”。暗道这黑风界土匪人多势众,不宜硬拼,得设法摆脱土匪的纠缠尽快回虎头。正心急如焚苦苦思索脱身之策,一见那丛司令发怒,忙挺身而出道:“我这侄子胡言乱语,请司令大人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眼下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我等是躲避战乱的百姓,望司令大发慈悲之心,放我等走路可好?”一边从怀里摸出十块光洋又道:“身上只带得这些钱,不成敬意,请司令笑纳。”
丛司令见钱眼开,扬了扬下巴,那鸭公嗓子一把夺将过去,得意地将光洋放在手掌里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响。然后交给管账的向参谋长。
此时从山门又风摆杨柳地走出一水蛇腰的妖艳女子,那黄副司令色迷迷地望了她一眼,嘶哑着嗓门打招呼道:“哎哟,我等大嗓门惊动了司令夫人,得罪得罪。”
那女子是黑风寨丛司令的压寨夫人,原本是山下虎头镇辰河高腔戏班的当家花旦,艺名叫赛兰芳,因好赌欠下当地土豪的巨额赌资,走投无路间,正好被丛司令乘着月黑风高劫上了山。本来丛司令想把她作为人质绑架,好好敲戏班班主一笔竹杠,没料到这戏子见这山寨里吃香喝辣过得逍遥快活,干脆顺坡下驴毛遂自荐做了压寨夫人。夜里正在庵堂里哼着辰河高腔戏,听得门外人声喧哗,便不甘寂寞,也一步三摇走了出来看热闹。
赛兰芳瞟了鸭公嗓子一眼,娇哼一声道:“哪里哪里,黄副司令客气了,我只是出来看看热闹呢。”说着就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丛司令的怀里。
此时又有几个喽啰从孟林的褡裢里搜出十几个铜板交给鸭公嗓子。只有志摩身无分文,喽啰从他身上只搜出一本书,大失所望地摔在地上踩了几脚。
志摩见节衣缩食买的《徐志摩诗选》被土匪糟蹋,忙心痛地弯腰拾起,脸红脖子粗骂道:“你们这些土匪讲不讲理?有本事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去,在自己中国人面前耍什么威风!”那些土匪一听这学生娃说什么日本鬼子,脸上俱现出茫然神色。
当下丛司令冷笑道:“司令我可不管什么日饼鬼子月饼鬼子,我等只晓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快活则个,你这学生娃子好不晓事,少跟我讲道理。”
正要挥手放人,不料那鸭公嗓子黄副司令朝赛兰芳使了个眼色,那赛兰芳会意,便凑近丛司令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丛司令哈哈大笑,一手摩挲着赛兰芳的胸脯,在她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夸道:“夫人好主意啊好主意。那就把这三只羊关进羊圈里好了。”
赛兰芳见老公夸她,得意洋洋地一边笑,一边拍了下老公放在她胸脯上的咸猪手,佯装生气道:“讨厌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扭一扭地准备回庵堂,扭了几步,回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地娇嗔道:“你们男人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那黄副司令见压寨夫人屁股一扭一扭进了庵堂,收回追逐赛兰芳的目光,立马狐假虎威指着喽啰们喝道:“司令已经发话,小的们还不快快将渠们捆成三只粽子,关进偏殿里。待明日放一人回家,取五十块大洋上山赎人!”
侯志锦三人见土匪头子正要挥手准备放人的样子,暗自欢喜可以脱身了,没想到压寨夫人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直恨得咬牙切齿,愣是被几个喽啰推进庵堂偏殿里,绑在柱子上。
夜里落了场阵雨,三人在黑暗里听着山林里哗哗啦啦的雨声,暗暗着急。就这样挨到天亮,忽闻得庵堂里人声嘈杂,中间杂有男人嗷嗷的哭声。侧耳倾听,方听出个大概。原来是丛司令的老娘昨日进城,在鬼子的空袭中炸死了,家中亲戚一早上山报凶信。
只听得丛司令嗷嗷大哭道:“该死的日本鬼子,我丛力武今后和你誓不两立,一定要为我娘报仇雪恨!”
那鸭公嗓子板成苦瓜脸道:“司令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司令要回家奔丧,昨夜关的这三只羊该如何处置?”
丛司令哭道:“我娘都没了,心里跟猫抓一样难受,还关那三只羊干什么?快把人家放了,好给我娘积些阴德。”
说话间,那赛兰芳一边梳头,一边走出来,听得丛司令老娘死了,也强挤出几滴眼泪,哭丧着脸道:“老公,我一直要你带我回家认老娘,这回老娘没了,你就带我回去尽尽孝心吧。”
鸭公嗓子黄副司令眼珠一转,赶忙劝道:“司令下山奔丧,这兵荒马乱时候带一个女人家行动不方便,还是让夫人呆在山上吧。”
丛司令觉得有道理,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只有叫向秀才的矮个子站在人群里冷笑,正要说话,黄副司令瞪了他一眼,便咽下了想说的话。
那赛兰芳毕竟是文艺工作者出身,丛司令不让她下山,心下暗暗高兴,但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而是用手捂了眼睛,低头非常逼真地装出悲悲切切的样子,朝东跪了下来遥遥祭拜,哭道:“娘啊娘啊,我那亲亲的没见过面的苦命的娘啊……”
此时有几个喽啰进去给志锦三人松了绑。三人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脚,走出山门,见那丛司令正准备带几个喽啰下山奔丧。侯志锦心道这土匪头子虽是心恨手辣,倒也有一片孝心,忙抱拳道:“感谢司令放我等一条生路。方才听得司令老娘没了,我等一样悲痛,这帐要算到日本鬼子头上。山不转水转,今后若用得着兄弟侯志锦的地方,尽管言一声。”
丛司令也抱拳道:“感谢兄弟,后会有期。”便哭丧着脸,鼻涕眼泪地带了几个喽啰,急急地下山奔丧去了。
侯志锦三人从另一边下山,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虎头镇。镇上朝雾朦胧,鸡鸣犬吠,街上屋顶飘荡着乳白色的炊烟,不时从小巷里传来卖凉粉卖葛面的悠悠叫卖声,一派和平安宁的景象。三人在葛面铺各吃了一碗火辣辣的葛面,侯志锦交代二人在街上等一会,自己有点事要去熟人家,就步入一条小巷,来到河街上。
那河街湿漉漉的,临河一面是一排商铺。在一家挂着三利绸布百货商店门口,侯志锦往里一望,只见一着长袍马褂的汉子,正在柜台后低头打着算盘。走进店子,侯志锦回头往天空看了一眼,冲那汉子拱手笑道:“云走新化。”
那汉子猛抬头,见了侯志锦忙道:“蓑衣斗篷高挂。——呵呵,会是好天气呢。”
对上了联络暗号,那汉子一边走出柜台,热情地跟志锦握手,一边压低嗓门道:“我叫韩承祖,等你等了好久了。快进里屋喝茶。”
进了里屋,韩承祖泡了一杯香茶道:“同志,你辛苦了,快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侯志锦坐定喝了口茶道:“老韩,我离开洞门县城时,正值日军飞机轰炸,地下联络点的同志匆忙间只说要我尽快回虎头打入雪峰支队,具体任务回虎头后会有同志详细交代。请你快告诉我,组织上这次派我回虎头一带活动,具体任务到底是什么?”
韩承祖道:“你的任务,地下党湘西工委已经明确:一,组织虎头周边村寨的民众建立地方自卫武装,并且打入雪峰支队,以配合国军雪峰山会战,彻底击败日军。这第二嘛……”老韩顿了顿,正色道:“这第二项任务可要艰巨得多。国际反法西斯同盟已在欧洲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远东抗日战场上的日本鬼子在太平洋也是节节失利,看样子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因此抗战胜利后,中国向何处去?是继续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还是建立独立的新中国,就成为关系民族前途命运的重大问题。这次你回虎头,就是要未雨绸缪,渗透影响直至掌握雪峰山的地方自卫武装,为我党所用。你明白了吗?”
侯志锦抿了抿嘴唇,庄严道:“请老韩同志向组织转告,我一定尽全力完成任务!”
老韩点点头道:“好。你大概已经晓得,我的族弟韩承宗已在年初组建了一支雪峰山抗日支队,有三百多号人枪,支队司令部就设在韩氏族人的正大书院。渠是有爱国心的开明绅士,你是渠的一师同学,正可利用同学关系见渠,先打入渠的部队。”
侯志锦站起来道:“他与我同学时关系最好,只是好些年未见面了。我这就去见他。”
老韩握着他的手道:“祝你成功。这里就是你今后接头联络的地方,我会暗中协助你的。”
侯志锦走出门口,站在河街上抱拳道:“韩老板恭喜发财!”转身到葛面铺叫了孟林两个,朝镇外的正大书院走去。通过大门岗哨,但见一高大汉子正在院子给支队队员训话。
那高大汉子一眼看见门口进来三人,认出了其中的老同学,忙解散了队伍,大笑道:“志锦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高大汉子正是回乡组织抗日地方自卫武装的老同学韩承宗。志锦和他握手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老同学成了堂堂韩司令。鬼子占领宝庆一带,小弟当不成教书先生了,今日回乡特意前来投奔老同学。”
两人边走边谈着阔别多年后各自的经历。进了司令部坐定,便有勤务兵殷勤泡了两杯清茶。韩司令喝了一口茶,试探着道:“志锦兄书比我读得好,见识也广,从前同学时我是万分佩服的。我的支队没有组建多久,正缺人手,老同学既然来了,就委屈你做我的参谋长如何?”
志锦没想到韩承宗这么爽快,忙谦虚道:“我一个教书匠,能做你的参谋长,承宗兄太高看老同学了。日本鬼子眼看就要打进我虎头,保卫家乡人人有责,莫说让我当参谋长,就是投笔从戎当一名扛枪打鬼子的队员,我也心甘情愿呢。”
韩司令拈须笑道:“谦虚啊谦虚,老同学谦虚了。若论起人望和能力,志锦兄就是另起炉灶拉起一支队伍,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志锦强笑道:“承宗兄高看了。有现成的参谋长不做,却要将脑壳别在裤腰带上拉队伍,我可没有这副胆子。”
那韩司令听罢又喝了一口茶,收了脸上的笑意道:“做我的参谋长是委屈你了。不过,志锦兄晓得我是一个直话直说的人,我有句话先给你说清楚。”顿了顿,一边玩弄着勃朗宁手枪,一边又道:“我是一个无党无派的人,因此,我不允许任何党派在我的部队活动,如果发现,无论是我的亲娘还是我的亲爷,我认得渠,我手中的枪不认得渠。”
侯志锦心中一凛,微笑道:“看样子韩司令是怀疑老同学参加了什么党?”
韩司令一本正经道:“家有水田三百亩,一世不做猢狲王,你老兄在桃花坪广有山田,在我虎头也算数得上是大户人家,毕业后却一直愿意做穷教师,未必就没有什么想法?毕竟你我分别多年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在前头,想来老同学不会介意吧。”
志锦掩饰道:“那里那里,还是老同学痛快。人各有志,韩司令你是晓得的,同学时你喜欢舞枪弄棒,我却喜欢舞文弄墨,因此毕业后就当了孩子王,哪里有什么想法?无非是心性喜欢和娃娃们在一起罢了。”接着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仿佛记起了从前的往事一样晃了晃头道:“不瞒你老同学,一师毕业后仗着年轻,很想干一番事业,那时确实差点加入了国民党。记得当时登记表都快填了,结果那夜被同事喊去玩跑胡子牌,散了牌局后又上街喝酒,见街上的国民党士兵军纪败坏专门欺压老百姓,第二天酒醒后,就什么都看得淡了。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十几年过去后,仍是做一个没出息的孩子王咯。”
韩司令世故得很,听着思考了一会方道:“那国民党不入也罢,我虎头的老百姓都叫它刮民党呢。国民党也好,家门党也好,不管什么党,以我之见,都不沾边才落得清静。眼下国难当头,只要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就好,是我雪峰山有血性的汉子就好。”
志锦知道现在不是影响他的时候,颔首称是道:“韩司令言之有理,你是无党无派,我是无派无党,我等兄弟可说是志同道合啊。”
韩司令放了心,爽朗大笑道:“到底是一根藤上的瓜。怪不得清早一起来,就听得树上喜鹊喳喳叫,原来是老同学前来相助。我等兄弟文武合璧,今后就一心一意保卫家乡打鬼子吧。”
志锦接着将洞门县城昨日遭鬼子飞机轰炸的消息告诉了他。韩司令闻言大惊道:“洞门既遭轰炸,接下来很可能难保。如此地陷落,日军只要翻过黑风界,就攻进我虎头了。现虎头驻扎的代号叫武昌部队的一个师,清早就奉命调往县城浦城支援桥江机场保卫作战,我虎头一带兵力空虚,只有我这支自卫队,这可如何是好。”
志锦沉吟道:“眼下消息不明,应马上派一小队弟兄,去黑风界一带实施武装侦察。我等再根据侦察情况,决定下一步行动。”
韩司令点头称是,向卫兵喊道:“快叫韩老二进来!”不一会,一精明强干的后生在门外喊一声“报告”跨进门来。韩司令命令他带十名弟兄,火速赶往黑风界一带进行武装侦察,如遭遇敌人,不准恋战,火速回来报告。
那韩老二选了十名弟兄正准备出发,侯志锦知孟林熟悉那一带地形,就推荐他同去。韩老二要孟林也带一支中正式步枪,孟林摇头笑道:“我不会使那长家伙,我只会使鸟铳呢。”于是就挎了支火枪,和韩老二他们出发了。
韩老二他们不敢走大路,钻进小路小心潜行。翻过黑风界时,一路上却是平安无事。到得一山冲里,韩老二躲在树后,忽然见大路上走来一小队番号不明的队伍,忙命号兵调号问话。对方答话道:“我们是国军五十四师的。”话音未落,即向韩老二他们开火。
一队员正在路口担任警戒任务,猝不及防,应声倒地阵亡。韩老二命令队员趴在树后还击,只有孟林想起在洞门县城鬼子空袭中遇难的同胞,满腔怒火手持火枪钻进茅草里,接近敌人开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