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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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魂(1)

松木水车轰隆轰隆转动四片薄薄的轴轮,扬起串串水珠抛向空中,跟着又哗啦啦落下来,落在干裂了的稻田上,田里的禾苗滋滋滋贪婪地吸水。

石九公戴一顶旧草帽,身上穿一件蓝色无袖坎肩,高高地卷起裤腿,光着一双大脚板,支起锄头,站在水车旁看管水车抽水,仿佛听到禾苗喝水时发出的满意的滋滋生。田里的庄稼,接承到久违的水,一棵棵滋润滋润,挺起腰身,才刚抽出的稻穗,青绿青绿的,谷尖芒刺上还顶着白色的稻花,在风中摇曳,感激石九公。

石九公摸摸下巴几缕白胡子,畅心地开怀笑。对一个爱劳作的老农民来说,没有比看到地里庄稼长势好更欢喜的了。石九公把锄头打横在田埂上,坐在锄柄上面,从口袋里掏出装在白胶袋里的烟丝,打开摸出白色栽成小长方形的烟纸,捏了一点烟丝慢慢地卷着。他乐呵呵地看着水车转动,心中满怀高兴。现在年头好了,穷人有了自己的土地,他的心怎么不高兴呢。石九公想到旧社会,想到自己的童年,他想到从前农民没有土地的悲惨的生活,看到眼前的景象,石九公心满意足地回答自己:“人人都是高兴的呵。”

一群小花雀,“喳喳”叫着掠过田野,几只落在稻穗上,稻穗弯了头。小花雀尖尖的嘴巴,“笃笃”地去啄食青谷穗子,裂开的谷壳流出白色米桨来。

“嘘,嘘,嘘!”石九公心痛地扬起手中的锄头,趋赶小花雀,小花雀张开翅膀哗啦啦飞走了。

“该扎稻草人守稻了。稻子才抽穗呢,小花雀也来抢,虫子也来抢,田鼠也来抢,一串穗能打下多少谷子哟,你也抢它也抢呢。小花雀,虫子你们怎不吃么,吃虫子去吧,啊。”石九公自言自语地说,看见一串稻穗上停着一只青色臭屁虫,伸手把它捉下来捏死。“多好的稻子啊,又是一个丰收年哩!多么好的稻子啊!”

石九公眯着眼睛,满怀喜悦的看着眼前大片的稻田,回想小时候,吃得是草根,那想过这么一大片稻田会属于自己拥有,唉,岁月蹉跎,艰苦岁月是一去不复返,然而受到的伤害是永生难忘的。

石九公不胜唏唏。

太阳正中了,晌午,媳妇龙女提着食篮来到田间,龙女把食篮放在田头树下遮阴处,喊石九公:“阿爹,吃饭吧!”自己戴着斗笠下田拔草。

石九公跳到水沟里洗净手脚,一边问媳妇。“七苦作什么呢?”

“补箩,阿爹。说是旧年用的箩筐被老鼠咬烂了三只,收稻时恐怕不够用了。”

“嗯,老鼠也太凶了,该去捉条家猫来养,看看家,从老鼠口里争口粮。这个盛世道,老鼠变成了硕鼠,还作逮,凶着啊!”石九公一边打开食篮取出饭菜一边对媳妇说,“我那珠珠作什么呢?”

“他可不又去田沟里采花。”龙女说着说着轻轻地叹口气,她想到了自家那儿子怪诞的行径,不由地叹息。

“呵呵呵!”石九公以一个做太公宠腻孙儿的胸怀开心地笑了。

竹篱笆下,长满小野菊。小野菊开着美丽的花,白的,黄的,紫的。一朵朵张开笑脸,向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仿佛太阳花一般。

七岁的珠珠,穿着他妈妈做的小短裤小背心,趴在竹篱笆下,采摘五彩缤纷的野菊花。小脸沾满泥巴,胖胖的小手上捧着一束刚采下来的小野菊。

这个小孩儿,不像别人家的小子,他也一样顽皮爱玩,但是不爱做男孩子爱做的事,偏他只爱好花,小小人儿,对花有一种天然的不同与人的喜爱。家中到处摆着插着挂着吊着他采摘回来的野花。

“他该投胎做女孩儿。”石九公坐在门坪石墩上,笑眯眯地看着篱笆根下采花的珠珠,虽然他这样想,可是却爱着珠珠。珠珠好像知道爷爷在看他,抬起头来,忽闪着两只精灵的黑眼睛对着石九公一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红红的小嘴,可爱极了。

石九公朝珠珠招招手,珠珠站起来,抱着满怀的花高兴地向石九公奔来,小脸上挂着花朵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他也不晓得擦拭。奔近来口中嚷嚷:“阿公,看我采来的花。”花衬映在他的脸上,像个小天使般好看。

“哦,你采花啦?”石九公柔声问

“采花啦。”

“作什么采花呢?”

“喜欢。”

“花好好的采它作什么?”

“不采它就枯掉在泥里,脏了。”

珠珠把一丛紫色小野菊插在石九公旧草帽上,旧草帽立时光彩起来。珠珠说:“阿公,草帽也开花了,多么好看!”

门口放有一口大水缸,腌咸菜用的,咸菜腌好了,水缸搬出来浸泡,装满了水。石九公把头伸到水缸上看,水缸底下映出他黑色的脸及旧草帽,帽沿上插着小紫菊,搭配的真好看。

石九公呵呵地笑了。

石九公磨豆腐,珠珠做他的副手,坐在磨盘旁边的石墩上,用水勺子把经水浸后发得大大的黄豆,舀进磨眼里。石九公赤着胳膊,站在石磨前,两只手像转陀螺一般儿转着石磨的把子转,白白的豆桨就从石磨缝里流出来,再从磨口里流下,下面放着水桶接着。

豆子跳出磨眼,珠珠就用水勺子的勺柄推回磨眼里,看着没有了,就又舀起一勺添进去。石公九一边转着磨盘,一边招呼珠珠。

“多了!”

“少了!”

“没了!”

“加水!”

珠珠两只小胳臂,在阿公的吆喝声中,没有停歇地舞动,满头大汗。累了他就叫:“阿公,停一停,我的手要断啦。”他不知道叫累,他说手要断了。

石九公呵呵地笑,被小孩儿的话感动着,他解劝珠珠。

“快了,快了!磨完豆腐,阿公做一个陀螺给你玩儿。”

陀螺是用一截木头,削成圆锥形,用绳绕上,一拉,或用鞭子抽打,陀螺就在地上滴溜溜地旋转个不停。这陀螺要做得巧而细致,否则转起来就没那么灵活快速,也不趁手。石九公是最会做陀螺的能手。

玩陀螺,珠珠也跟其它的小孩子一般儿喜欢,他高兴起来,又不说手要断了,一下一下的往磨眼里舀豆子。豆子从他的水勺上跳起来,掉在地上。石九公招呼珠珠。

“豆子掉了一粒地上,捡起来吧。遭蹋粮食,要天打雷劈的。”珠珠跳下石墩,把那一粒滚得远远的豆子捡起来,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泥,“扑”一声丢进磨眼里,一下就被石磨吃掉,变成白白的豆桨。石九公笑了,珠珠也笑了。

傍晚时分,太阳落山。石九公拿着竹篾刀,刨子,领着珠珠,爷孙两个坐在竹林子里做陀螺。陀螺还没有做好,引来许多小孩子围着观看,心儿痒痒的,这个说:

“阿公,给我做一个吧。”

那个也说:

“阿公,给我做一个吧。”

有的小伙伴们求着珠珠:“叫阿公给我也做一个,明儿个我上山采映山红给你。”

珠珠忽闪着大眼睛问:“不哄人吗?”

“哄你我是忘八,天天驮你怎么样?”小伙伴赌咒发誓,珠珠高兴地应承。

村上人看见了就笑着说:“九公,你老人家心闲啊,又做起陀螺来。”

石九公呵呵地笑,手下功夫却没停,心满意足地说:“做陀螺啊,陀螺啊!”一群小孩子跟着喊:“陀螺啊,陀螺啊!”

于是第二天,村上小孩子的手上就每人都有一个陀螺,拉着绳子,啪啪地抽着鞭子,陀螺在地上转啊转,转出孩子们一片片笑语声。

珠珠得到许多小伙伴们送来的五颜六色的野花。

夏季农忙时候,下了一场雨,雨下得很大,池塘的水一下就快漫过岸了。雨过天晴,一条彩虹挂上天空,红、橙、黄、绿、蓝、靛、紫。花皮肤的青蛙,“呱呱”叫着在池塘水草里“扑扑”地跳,天空的颜色是美丽的,映入水中的倒影也是美丽的。地里还未收割的稻穗,沉甸甸地沾着小水珠子,像一粒粒珍珠,美丽极了。

第二天,长在池塘边的一株蝴蝶兰,开了两朵粉紫色的像蝴蝶翅膀一般好看的花朵。在这村上,无论开着多么好看的花,再没有人注意的,除了珠珠。

池塘边忽然开了两朵这样美丽的蝴蝶花,也吸引了每个人的兴趣,人们的兴趣不在花上,在珠珠身上。于是所有的人都看着,等着,想着珠珠什么时候来采这两朵美丽的蝴蝶兰。可是走来走去的,那两朵蝴蝶兰还一样亭亭地立在池塘边,并且已经不是两朵了,又开出了第三朵,第四朵……

人们想:怎么不采了呢?

石九公想:怎么不采了呢?

阿七苦也想:怎么不采了呢?

龙女也想,三个女孩儿也想,并且还要叫珠珠知道似的,逗引着小弟弟。

“花呀,花呀!蝴蝶花,你不采吗?”

珠珠也不说,也不采它,仿佛不知道一般。村上人都以为这孩子转了性,可是看他,还是天天跑到野外采回来满怀各式各样的野花。

因为池塘边长了一株蝴蝶兰,在一个雨后蝴蝶兰开花了。原本思想单纯的村人,个个都思量起一个问题:珠珠作什么不采那般好看的蝴蝶花呢?每个人仿佛焦急起来,等待珠珠还似从前一样,看见花就采回家中。可是直到蝴蝶兰开完花,凋谢了,落在水塘里,珠珠都没有动手去采它。村人就留下一个千古不解的迷。

人们想:珠珠作什么不采那般好看的蝴蝶兰呢?

九月,地里的油菜花开了,放眼望去,一片一片的黄,金灿灿,仿佛要燃烧了似的。

天很蓝,云很白。这个时候,也是珠珠最快乐的时候,成天在菜畦沟里奔跑,口中“啊啊”地发出嘶吼。

人们看见一个小孩子,红红的脸蛋,黑黑的头发,乌溜溜的眼睛,灿烂的笑容,在花间旋转,像一个精灵。人们叹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到底这个孩子怎么样,不知道,只说:“这个孩子,总要生出一点故事来的。”

你要问他为什么爱花,他就问你为什么不爱花?你要问他花是怎么样,他就说你看它什么样它就什么样。你要说花不就是花吗,有什么好的,他就说花就是花,所以好。可不是一个怪人吗?那么小的孩子,他懂得什么?

于是,流出一个传说,珠珠是花神投胎,到凡间历劫来的。人们说:“珠珠不是凡人,命中必有一劫,躲过,必成正果。”

田埂上,水沟里,大路边……到处长着野草。满天星,蛇舌草,芸香,田字草,茳芏;到了季节,就开出白的,粉的,绿的,紫的小花。珠珠坐在花丛间,蜜蜂飞来,蝴蝶飞来,蜻蜒飞来,他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睛里看见的只有花。人们远远地看着,看他是一个小孩子,刹一刹眼,那神情又像一个小大人。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应该说谁也不知道珠珠小小的心灵里到底想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为着一个孩子的忧郁,笨拙的人们居然也忧郁起来。

人们说:“珠珠那孩子,养不成的。”

歪嘴三赶着一群鸭子,几十个花灰色羽毛的鸭子“嘎嘎”叫着,像一个个急性鬼一般地伸着长长的扁嘴,在水沟边的水草丛里抢食小鱼小虾等水生物。一下搅拌的沟水浑浊起来。歪嘴三抓着一杆长竹竿,竹梢上扎一块花布,为好赶鸭子。口中“啰啰,啰啰”地呦喝着鸭子。歪嘴三看见田埂上坐着的珠珠,走到跟前,珠珠两手托着下巴,仿佛没看见他一般。

歪嘴三的嘴歪了歪,心中叫:“咦,我说这年头,怪了。只是怪事年年有,也不像珠珠怪的。”他顺着珠珠的目光看,哪里看得见什么美的东西?他看见的花花草草,一辈子是那个样子,他也并不觉着它们的美,他的大脚板,随意地踩蹋了一丛荭草,他也不觉得荭草是值得观赏的植物。

一群鸭子,“嘎嘎”叫着,顺着水沟一路吃下去,过去后,扁嘴巴啄过的水草,败落在水面上,花顺着浊水流走。珠珠跳下水沟,把水面的落花捞起来洗净。歪嘴三目瞪口呆,摇摇头,自言自语:“真真花魂上身,邪门了。”

放鸭郎歪嘴三从外边放鸭回来,见人就说:“你是没看见,那孩子的眼神。那叫孩子吗,那才不叫孩子!唉哟,我的娘哎,谁看见一个七岁孩子有那样的神情,悲、喜、忧、乐、愁,说不来,像个没魂的人,一辈子不懂那叫什么。”

于是人们又说:“珠珠那孩子,养不活了。

石九公也说:“珠珠这孩儿,怕要养不成了。”

阿七苦跟龙女,更是觉得自己的孩儿要养不成了。

阿七苦忧虑地问石九公:“这个孩儿有什么不妥吗?”他再不说孩子有孩子的乐的话。龙女抽抽噎噎,就要哭起来。家中三个女孩儿,眼巴巴地望着阿公。老年人经验老道,见识广,什么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