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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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夜半歌声(2)

“钥匙。”勇舅舅眼睛还是看着外面的雨雾,心事重重。我想告诉他老房子的事,马上把这个念头压住,那是属于我私有的秘密,我不愿任何人知道,并且揭开了它,这样它就不神密了,一所不神密的老房子对我也就失去吸引力。

大雨连续下了四五天,第六天早晨起来,晴朗的天空复现,太阳从东山头冉冉升起来,谷里云雾一扫而光,所有的东西格外明朗起来,树木更加葱郁,花儿更加娇艳,空气清新的能叫死人从坟墓里跳出来。吃过早饭,首先跑到“仙潭”看小兔乖乖,虽然我间中冒雨来喂过食,却哪里够逐渐长大的乖乖的胃口,食槽里一碗米饭早舔光了,红头草也只剩一截红头。乖乖饿得吱吱儿叫,一见我,在“绿屋”里扭动身子,黑眼珠看着我,仿佛在质问我为什么那么久没给它喂食。我把饭倒进食槽,着实安抚了它一翻。经过几天的大雨,“仙潭”的水早溢满了,从边上山石逢里往下流,潭水有些浑浊,想是山里的山洪冲下来,山溪变得不像山溪,像一条小河一般宽大。对老房子的好奇,经几天的雨,已经使我变得不耐烦且急燥起来,跑到贮藏室拿了锤子,今天无论如何要到老房子去一趟,否则我真怕被它的神密折磨的要疯了。

小心地沿着老路上去,大雨把山里的山洪冲出来,带着黄泥,山溪两边的水草被冲得弯了腰,恹恹地伏在泥水里,一蹶不振。地上很滑溜,我小心地一步一步攀着矮小的灌木走,到了常春藤倒吊的绿屏幕前,那条小径完全浸在水中,看来今天无法进入老房子,只能耐心等待山洪流尽后方可进入了。我想看看老房子,但是常春藤非常茂密,看不清楚,叹一口气。外祖父说:“一件事情若是太容易办到就没那么有意思了。”看来是有道理的。

正要沿溪水回到“仙潭”,我看见常春藤下花草一分,一个人影掠过我的眼睛。“啊,果然有人。”我呼吸紧张起来,谁呢?难道又有一个像我一样发现了老房子秘密的人,还是住在老房子里的山妖。我躲藏在身旁的灌木丛后,探出头紧紧地盯着老房子。从常春藤细小的空隙里,我看到一个影,从房子的另一头松木林里转出来,这时一阵风刚好吹过,常春藤摇晃露出一个缺口。

“勇舅舅!”我差点叫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看得分明,那人绝对是勇舅舅,他为什么在这里,老房子的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为什么勇舅舅从来不说,外祖母那么爱叨唠,为什么也从没透露过?这一切对我来说太突然了,再看老房子,这时已经没了勇舅舅的人影,想来一定进老房子去了,只是他怎么进去的,却一点也不明白,也没听到门开关的吱呀声,仿佛他从地底消失了一样。

我慢慢回到家,勇舅舅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锄头,看样子要下地。我惊叫起来:“舅舅,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勇舅舅不明白地看我一眼,“你,你,不是,在,在……”我想说勇舅舅不是在那所古怪的老房子里吗?转念一想,或许他不是勇舅舅而另有其人,心底却又明白,那人确定是勇舅舅无疑,因为整个银谷的男人只有勇舅舅留着络腮胡子。可是,他为什么又从家里走出来的,这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勇舅舅古怪地看我一眼,没有言语走了。

“一定有什么不为人道的秘密埋藏在老房子里面。”望着勇舅舅的背影,我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大雨过后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我估摸着老房子前的水该流尽了,瞅准勇舅舅扛着犁赶着牛开荒去了,并且知道他必劳作到天黑才回家,我看见外祖母为他准备了干粮。春耕的时候他曾说过玉米地太小,农闲时候还要再开垦一块出来,才够鸡鸭鹅猪牛一年的吃食。玉米成熟后收回来,挂在屋檐下晒干,外祖母再把玉米脱粒,勇舅舅就用石磨磨成粗粉,贮藏起来,供猪牛鸡鸭吃,人也吃,不过吃得少,外祖母专挑一些饱满没有拄虫子的,让勇舅舅磨成细粉,外祖母就用玉米粉做成各种口味的玉米饼,加一些青菜黄瓜肉粒,吃起来像城里西式饼屋卖的比萨饼。我从贮藏室拿了锤子上老房子去。妈妈说自从紫菀走后我变得不爱说话了,她哪里知道我心底藏着一个秘密,害怕话多了一不小心把老房子的秘密说了出来,我也知道了勇舅舅为什么总是沉默不语,因为他心中也有秘密,看来每个人心底里有了秘密之后,就会自然而然不爱说话。

“仙潭”的水恢复了原先的清澈,山溪两边倒伏的水草又昂起了头,生机蓬勃,仿佛从来没有经受过风雨的摧残。来到老房子前,跳过溪水,拂开常春藤,老房子露出来,我心惊胆跳,一方面为马上能揭开老房子的秘密而高兴,一方面为不知老房子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而紧张,只觉手心冒汗。

“你在干什么?”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我惊叫一声,锤子掉在地上,砸在脚面,痛得我跳起来,再也没有想到这里居然又有人。

“别怕。”那个温柔的声音说,我悄悄转过脑袋,一个女人站在老梨树下望着我慈祥地笑,是的,慈祥,我从没有看过有人像她的笑那样的使人安慰。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她穿着一身旧的白色衣裳,长头发垂下来,头顶戴着一顶常春藤蔓扎成的花冠,插着白色梨花。莫非这是梦,莫非她真是生活在山林里的女妖?她很瘦很瘦,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黑的像夜,亮的像天上的星星,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笑,她长得很美很美,我认为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美的。

“你,你是女妖吗?”

她忽闪忽闪着眼睛奇怪地看我,没有回答。

“你是仙女吗?”

她眼珠一转,汪汪的,像要掉下一颗泪珠来。我期待地看她,看她的眼泪落下来是不是化成泉。

“夜半是你唱歌吗?”

她眼里的笑意更浓,站在老梨树下面,真像仙女下凡。我嘴里轻轻地哼起《摇啊摇》,她笑得更欢。

“宝宝会唱歌了,妈妈真喜欢。”她开口说话,语音轻柔。

“宝宝,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她张开手,我自然而然地把手给她。她的手骨瘦如柴,仿佛只有皮跟骨头而没有肉,冰凉的。我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她很敏感,马上察觉,放开我的手,呆呆地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看着我,慌乱地说:

“我,我不是疯子!”

疯子我看过,城里的疯子全是衣衫滥褛、蓬头垢面、坐在垃圾堆旁随便翻着老鼠才吃的臭烂的食物吃,傻傻地笑。她整洁干净,当然不可能是疯子,她是山妖,神话传说中的美丽的山妖。我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拉住她的手,笑道:

“是啊,你自然不是疯子。”

她笑了,笑得很温柔很欢畅,“是啊,勇也这么告诉我的,可是我不信,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信了。”我的心一跳,勇?是勇舅舅吗?我相信老房子里除了她便只有勇舅舅的足迹踏过这里的青草。

“你来。”她脸上始终挂着令人安慰温柔的笑,她走到常春藤下,扯下一把常春藤,双手灵巧地编织,又穿过常春藤的屏障,从溪水边采来野花,一会编织成一顶美丽的花冠,她笑着给我戴在头上。花冠小了点,只能挂住头顶儿。

“宝宝长大了,妈妈忘了。”我听她说话古怪,问:“谁是宝宝?”

“宝宝!”她脸上的笑倏地消失,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透着绿,眼睛张得大大的,双手愣在半空,呼吸急促,跌跌撞撞坐在老房子前的石墩上,双目茫茫然地盯着远处,又像什么也没看。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我觉得奇怪,轻轻叫:“喂,喂,你怎么了!”我想:也许她说的没错,她是个疯子,可是疯子绝没像她那么干净的,而且那笑,是那样的温柔使人放心。

“我,我不是疯子!”她慌乱地叫,接着放声大哭。我一呆,心里害怕,想回家。她突然抓紧我的手,用力地说:“我不是疯子,我没有用绳子吊宝宝的脖子。”

我很害怕,叫道:“喂,你抓痛我了!”

她一惊,放开我的手,停止哭泣,呆呆地看我。我向后退,她轻声说:“别怕,是我不是。你叫什么名字?”我看她平静下来,心中也就不害怕了。

“茑儿!”

“几岁啊!”

“六岁半。”

“六岁半,宝宝也六岁了,不对,宝宝两岁,宝宝到底几岁!”

我怕她又疯,忙说:“我要回家啦。”

“嗯,你回家吧,宝宝也要回家啦!茑儿,你来玩儿,好吗?”她温柔地问,满眼期待,我知道她愿意再看见我。便接口道:“自然啦,我还要看宝宝。”

“是啊,宝宝很顽皮的,这会不知跑到哪儿玩去啦,还不回家,也不怕妈妈担心。”她的眼睛迷惘起来,像想起一件不明白的事儿。

“再见啊!”我向她摇手,她的苍白的脸一红,仿佛很害羞,低声说:

“茑儿,我告诉你一句话儿。——我叫兰儿,不是疯子。”

我急着回家,口中应道:“是啦,是啦,我知道啦,你不是疯子!”穿过常春藤,回首向她一望,她正微笑着看着我,我的心一动,也回报她一个微笑。跳过溪水,哼着《摇啊摇》的歌,沿着山溪一路向“仙潭”跑。

勇舅舅像一棵青松一样站在山溪边一棵栀子花旁,两眼定定地看着我,脸色铁青。我心下不安,叫一声:“舅舅!”勇舅舅不答,还是那样定定地看我,我向他一笑,脸皮扯了扯,却笑不起来。

“谁叫你乱跑!”

“我,我,我去找小兔乖乖吃的红头草,‘仙潭’边的草吃光了。”我灵机一动,撒了一谎。

勇舅舅似信非信地看我,一言不发掉头走了。我松一口气,更加确信常春藤后的神密老房子一定跟勇舅舅有关连,也许不是房子,是人。回头看,站在溪水边,一点也看不见常春藤后有什么。

“多么奇怪的银谷!这么小的地方居然也有这么神密的故事。”我把花冠戴在小兔乖乖的脖子上,紫牵牛早已爬满“绿屋”,开着紫色的色,又沿着柿树往上爬,不用多久,“仙潭”也会被紫牵牛的藤蔓遮挡起来了。

勇舅舅越来越沉默,偶尔他的一双深邃的眼睛往我身上溜,我冲他做鬼脸,他什么也不知道。我暗暗得意,我与他有着同样的秘密,只是我知道他的秘密而他却不知道我的秘密。我问外祖母:

“舅舅为什么不结婚?”

勇舅舅已经三十多岁,仿佛除了劳动,不知世上还有其它事儿一般。

“唉!”外祖母停下手上的活儿,满腹心事地长叹一声,没有言语。妈妈瞪我一眼,骂:“小孩子就爱多管闲事。”哼,小孩为什么就不能问事儿啦,好吧,你们不说,反正我知道秘密。

我常常背着妈妈,当然更得防着勇舅舅偷偷儿上老房子去。老房子的门打开了,两进两出,收拾的甚为干净,天井里种着一棵糖栗,糖栗上结了许多小刺猬一般的栗子,兰儿说:“到了八月,栗子熟了,那时用竹篙打下来,用油一炒,浸着糖,那才叫好吃呢。茑儿,你常上我家来,我给你炒糖栗子吃。”

“唉,可惜到那时我就回城里上学去啦。”我不无遗憾,兰儿拉我坐在栗子树下。

“那也不怕,我给你留着。宝宝长大了,也爱吃糖炒栗子。”

“宝宝的爸爸呢?”我的心咚咚地跳,宝宝的爸爸会不会是勇舅舅。

兰儿两眼一红,眼泪一颗颗从她黑夜一样的眼睛流下来,呆呆地看着我。我怕她发病,想走,她却拉住我的手温柔地说:“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对吗?”她两眼热切地看着我,像要在我这里得到什么保证。我不知她说谁,随口答:“自然。”

她眼睛一亮,露出甜蜜的笑,温柔地说:“是啊,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上山采药去了,宝宝病了,啊,我的宝宝呢?”她慌乱地四处张望找寻,我相信这里绝对没有宝宝,她却又笑了,说:“宝宝顽皮,老爱跑,我不看着他,一转眼没了影了,这会也不知到哪儿玩去了。宝宝两岁,白白胖胖的,真爱笑,看见人就笑,逗他越发笑,他的笑声很响亮,整个谷里都能听见。你听见了吗,咯咯咯,他又笑了,笑了,哟,顽皮的孩子。”她侧起耳朵,脸上挂着最温柔的笑,倾听。

我也侧起耳朵,却什么也没听见,说道:“没有,他没笑。”她抬起头看我,眼里露出慌乱的神情,马上又安静下来,温柔地说:“宝宝病了,病得很厉害,全身抽搐,小脸儿涨得通红。噢,我的乖宝宝,他病得多么难受,可是还搂着妈妈的脖子,他说:‘妈妈,宝宝乖,宝宝不哭,宝宝笑!’我的心肝,他病了啊,两岁的孩子。他爹爹一言不发,背上筐子连夜进了山,去采药。那夜天真黑,没有月亮,一颗星也没有,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要下大雨,风呼呼地刮,刮得人心慌慌地乱。我跑出来,宝宝的爹隐没在黑树林里,只有一星火光渐渐远去,终于远到看不见。天亮了,太阳高高地升起来,宝宝爹还没回来。爹妈跪在观音菩萨前磕头祷告,求观音菩萨保佑宝宝和他爹平安无事。宝宝全身抽搐的没了力气,躺在床上对我笑,可是身上痛,怎样也笑不起来。我的心真痛,扮开两半。妈妈的乖宝宝,爹爹就回来了,身上的痛马上好了,爹爹马上回来了。宝宝的爹怎么还不回来啊!”她真像是对宝宝说话一样,又轻柔又慈祥又焦急,她拉住我的手,焦急地胡乱叫:“茑子,茑子,宝宝爹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是吗?宝宝爹怎么还不回来,宝宝病了啊!”我感到害怕,心里想走,却怎么也挪不动两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