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闹闹中几年过去了,孩子们转眼间都已长大。
姚根发的大儿子姚存毅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碰巧那年正赶上钢铁厂要扩建几个分厂,他很幸运地做为内部职工子弟招工进厂当了一名工人。
第二年,姚存刚也初中毕业了,因为当初在农村上学比较晚,毕业当年已满十六周岁了,看到哥哥姚存毅当了工人每月给父母交着工资,心里羡慕得不得了,硬吵着不去上学了,也要上班挣钱。姚根发心里细想想:姚存刚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与其让他读完高中考不上大学再去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给他找工作,还不如趁这两年大招工的机会进厂上班算了,就怕错过了这趟车,以后谁也不知道还能啥时候再碰上这样的好机会呢。
再则说,家里经济上也确实困难:大儿子刚上班工资少,自己和妻子的工资又低,平日里即要维持两个孩子上学的花费,还要定期给自己的老母亲寄生活费,更要时常贴补自己的几个兄弟姐妹家。尤其是大哥家,看到女儿姚存兰一年年地长大了,自己却无法把她接到身边来,姚根发的心里有时也觉得对不起女儿,唯恐李菊香找茬亏待她,只要听到大嫂旁敲侧击地说家中困难,他就立即主动给钱,所以对大嫂的要求姚根发都是有求必应。因此,家中虽说是三个人拿工资,但经济状况也是窘迫得很。
看到姚存刚要上班的决心坚定,姚根发便与姚存刚一起回到老家与大哥大嫂商量此事,避免以后因为孩子读书少了哥嫂埋怨到自己身上来。
谁知,姚根发刚把孩子想上班的事一说,大哥两口子高兴得直拍大腿,肥头大耳的大嫂胖嘟嘟的肉脸上小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条缝:“太好了!太好了!上班上班,马上上班!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大哥姚根粮也高兴得在一旁直点头:“哎呀,真没想到我儿子这么快就要当国家的人了,马上就能挣钱拿工资了。”
事情说定没多久,姚存刚就招工进厂了。
姚存兰一晃已经十八岁了,虽然断断续续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文静懂事,少言寡语。十年来,她很少来城里这个家,一是因为大伯家人口多,饲养的家畜也多,家里农活太忙没时间;二是她的内心深处还在怨恨着自己的亲爹姚根发,她不愿意见到他。
小时候,看到村里的小伙伴都围着自己的爹妈嬉笑欢闹,她的内心不知有多么羡慕,而自己生活中却要时时刻刻看着大妈的脸色行事,稍有差错,大妈就吵骂个不停,几个哥哥弟弟还要趁机打她几下,每逢这样挨打受气时,她的内心就恨透了父亲姚根发。
随着年龄的增大,她更加明白了自己失去的不仅是亲爹亲妈的疼爱和兄妹的手足情深,而是亲爹无情地剥夺了自己当城里人的机会和权利,尤其是看到姚存刚回乡时穿着令人羡慕的钢铁厂工作服自豪神气地在村里游来荡去的时候,她的内心越加地憎恨起姚根发来,她觉得自己一辈子再没有进城当工人的机会了,都是那个可恶的亲爹姚根发重男轻女毁了她的一生!
姚存兰很少进城面对姚根发,即使父亲回到村里赶红白喜事,主动上前跟她说话时,她也很少搭理他。有时,实在太想妈妈和哥哥妹妹了,她才进城去看一趟,但每次大妈都会找各种理由跟着一同前往。李菊香之所以不辞辛苦地一趟趟跟来,一来是想看看自己的儿子要点钱,二来也是怕姚存兰在姚根发夫妻俩面前说自己的不是。
自从姚存兰到大伯家后,李菊香虽然时常告诫自己:为了儿子能在城里扎下根,在城里成家立业光宗耀祖,无论如何也不能打姚存兰一巴掌,但是她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姚存兰。几个儿子越来越大了,她根本使唤不动了,面对繁重的家务,她对待姚存兰就像使唤丫鬟一样呼来唤去的,经常指使姚存兰干很多家务活和地里的活。她有时还暗自庆幸:真是老天开眼,自己的儿子不仅进了城,还给自己换来了一个手脚勤快的好帮手。
姚存兰慢慢地长大了,跟李菊香的隔阂也越来越深,她很少主动跟家里任何人讲话,平常只是闷头干活,如果有事非说不可的话,她也只是跟大伯姚根粮简单地说一声:“我想俺妈了。”
大伯就说:“那你就进城去看看吧,去了就多玩几天,别忙着回来,好好跟你妈和妹子在城里逛逛。”姚根粮有时还趁李菊香不注意,偷偷地塞给姚存兰零零碎碎一两块钱。
姚根粮常常觉得亏对了这个侄女。想当初,若不是李菊香提出“换子进城”的计划,凭他自己那个榆木脑袋怎么也想不出这个“好主意”。
刚开始李菊香神秘地对他说出这个出人意料之外的想法时,姚根粮惊讶地张着嘴巴愣了半天并没有同意,觉得自己若是这么做了,不仅对不起弟媳王秋妮,更对不起侄女姚存兰。可他内心深处又巴望着自己的儿子能进城当上城里人,这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姚根粮在妻子李菊香的软硬兼施和一再怂恿下,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硬着头皮跑到坝上坡找姚根发商量这件事,没想到弟弟姚根发听了后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就定下了:“好,这是个好主意!存兰丫头进城长大后早晚还是人家的人,咱姚家的儿子进城可就不一样了,不管啥时候那都是咱姚家的根。”说完,姚根发又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姚根粮:“这虽然是个绝好的事情,但你们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更不能让春妮知道,事成之后,我带存刚进城,存兰就算是你们家的孩子了,你俩要好好对她,以后别亏待了她……’
姚根粮做梦都没想到大弟姚根发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下了这件事,心里自然是乐得像开了锅的水,眼睛和鼻子都挤到一块去了:“咋能呢?我是她亲大伯,我能亏待自己的亲侄女?“
“我不是说你,我是怕她大妈这个人……”
“你放心,有我在,我看他大妈敢对她咋样?”姚根粮神气地信誓旦旦。
姚根发知道嘱咐姚根粮的话说也白说,因为他太清楚大哥的懦弱和李菊香的为人了,但说出这句话,自己心里就好像对得起女儿姚存兰了。
回到家后,姚根粮挺直了腰板警告了李菊香:“你在家咋翻天都行,就是不能亏待存兰,更不能动手打她。否则,我可不饶你!”
李菊香在家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她深知姚根粮的窝囊样,从来不敢对自己说一句重话,今天之所以敢这样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无非是想显示他为了四儿子姚存刚的事立了大功。
李菊香忙心花怒发地上前搂着他的肩膀笑道:“我哪能亏待她呢?这丫头看着就招人喜欢,人勤快,又老实,我疼还疼不过来呢。”其实,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无论自己将来怎么对待姚存兰,儿子姚存刚在他二叔家也受不了气,王秋妮的为人她最清楚,即使再不高兴,也绝不会拿孩子撒气,更何况还有他二叔姚根发护着呢。姚根发的重男轻女和大男子主义是在洼子村和坝上坡村都是出了名的。
进城十年来,虽然姚存兰没有在王秋妮的身边,但当妈的心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远在乡下的大女儿,王秋妮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存兰。
冬天到了,农村闲下来了,姚存兰来到城里看望妈妈和妹妹。
晚上,娘俩挤在一张床上聊天,王秋妮疼爱地凝视着女儿黑黝黝冻皴了的脸,抚摸着她粗糙的手,心里一阵阵酸楚:“闺女,娘对不起你!”话没说完已泪流满面:“妈没本事,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知道你心里恨妈,可是我……”
姚存兰紧紧拉着王秋妮的手,心里也是像翻到的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自己原本也应该在城里,在这个家与父母兄妹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可这样的幸福是被重男轻女的亲爹活生生拆散了。她心里痛恨的是铁石心肠的父亲,而不是跟自己同样命苦受气的母亲。
姚存兰还清楚地记得进城那天,妈妈在坝上坡与自己分别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小时候,她心里确实也怪罪过妈妈的无能,不能保护幼小的她,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慢慢理解了妈妈当时被父亲蒙骗的苦楚,心中便又越发地厌恶起姚根发来。每次进城,姚存兰都很少跟父亲讲话,天天都缠着妈妈和妹妹,娘仨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这温暖而短暂的相聚,她每次都会努力地把这些嘻笑的话语和妈妈、妹妹的音容笑貌镌刻进自己的脑海里,每当回到洼子村自己心里难受失落时,她再把这些脑海里储存的珍贵的记忆小心翼翼地翻找出来,一点一滴地慢慢回忆,一丝一丝地细细咀嚼,一遍一遍地酣畅地流着幸福与心酸的泪。姚存兰在大妈家的吵骂声中痛苦着挣扎着希望着,她始终坚信,自己终究有一天会回到城里!一定能回到妈妈和哥哥、妹妹的身边,幸福地过上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城里人的生活!
自从大哥姚存毅上班后,她哪次进城,大哥都没让她空手回去过,不是给他买件漂亮的衣服,就是买双时髦的鞋子,惹得村里同龄的女孩眼睛热热的,都羡慕她有一个能挣钱的好哥哥。可每到此时,她就更加伤心,抚摸着新衣服泪眼婆娑:若不是父亲把自己与姚存刚交换的话,现在自己也能挣钱买漂亮的新衣服了,可如今……
躺在妈妈的身边,姚存兰感到格外地幸福,她真希望时光就这样停滞下来不再溜走。
姚存兰缓缓地抬起头,为母亲擦掉脸上的泪水:“妈,我不怨你,这是我的命,事到如今,我只有认命了,只要你和妹妹还有哥哥都好好的,我能经常来看看你们就行了。”
王秋妮紧紧拉着女儿的手:“存兰,你可不能就这样想,妈这辈子对不起你,但妈后半辈子一定补偿你。”
“妈……”姚存兰何尝不知母亲的难处。
“存兰,妈这几年心里一直放不下你。妈的命不好我认了,可你的命妈绝不能就这么认了!我就是拼上老命也一定要给你争回来!”
“妈,我这命还咋争啊?”姚存兰一脸惘然望着王秋妮。
王秋妮疼爱地拢拢女儿枯黄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闺女,今年十八了吧?”
“嗯。”
“女孩十八岁在城里不算大,可在农村就要快到找婆家的年龄了……”
“妈,我还小呢,咋说这个?”姚存兰不好意思听了,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王秋妮笑着,轻轻掀开被角:“傻丫头,女孩子大了,当爹妈的早晚都要提到这件事。再说,我今晚给你说的这件事很重要,你别不上心,千万要记住。”
姚存兰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很严肃,便慢慢地把头从被子中探出来,睁圆了她那双大眼睛仔细地听着。王秋妮叹了口气:“妈以前对不住你,妈往后哇拼命也要好好保护你,不能就这样让你在农村过一辈子。你今年都十八了,在农村眼看就要到订亲的年龄了,现在村里有没有人给你提亲?”
姚存兰红着脸点点头:“有是有,大妈都没答应,说我还太小,得过两年。”
“她那可不是好心为了你再要等两年,而是为了她自己能有个人再帮她多干两年活!她那个自私鬼,我还不知道她。”王秋妮顿了顿,说:“妈今天想要对你说的是:不管往后谁给你提亲,你自己千万不能答应!你的事,我再找你小姨夫说说去,让他快点托人给你在城里找个临时工,你先到城里慢慢习惯两年,我们再想办法给你找个婆家,让你今后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妈要天天看着你,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们了。”
姚存兰听了心里虽然很高兴,但更多的是担心:“妈,这事哪那么容易办呀?”
王秋妮拉着女儿的手异常自信地说:“你只要别在老家定亲,我和你小姨夫、小姨肯定会想办法让你进城。你不知道吧?你小姨夫早就提升当车间主任了,正科级呢!”
“是吗?”
“那当然,人家是高中毕业生,又是在部队干了那么多年的老党员,他不仅技术好,会管理,人又聪明能干,领导就喜欢这样的人,现在他们厂长又推荐在什么干部大专班脱产进修呢。听你小姨说,进修回来后有可能还要再提升呢!”
“真的,小姨夫可真行!”
“那是,比你爸可强多了。你爸这个人,一天到晚干起活来光想着咋偷懒耍滑,总怕自己干多了吃亏,还强词夺理说都拿一样的工资凭啥要比别人多干?你说,我都瞧不上他这个劲,领导能看上他?他这一辈子就是这个德行,除了对待他们姚家人以外,在谁面前都只想占个便宜不想吃亏,我这辈子跟了他算是倒了八辈子霉。闺女,你不信看着,就你爸这样的人,到头来吃大亏的还是他自己。”王秋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所以,你的事也指望不上他了,我上个月就给你小姨夫说了一次,他答应先找人问问,他说,虽然现在各单位招正式工的不像前两年那么多了,但临时工各分厂还是需要,让你别着急,慢慢等他的信儿。”
“那好,妈,我听你们的。”姚存兰终于盼来了进城的希望,她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如果我真能跟你们永远生活在一起该多好啊。”说完,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妈,大伯家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王秋妮的心里一惊:“咋的?他们撵你了?”
“没有,”姚存兰说:“可那比撵还让人难受。大伯家里,大哥家的老二孩子刚会走,二哥家的老二马上又要生了,憨三哥的婚事这段时间大妈也在到处托媒找着,要是说定了,明年就结婚了,那样的话五弟就没地方住了,可能要跟我挤在那半间破房子里。”
“那咋住得下?他家小五也不小了吧?”
“嗯,今年都十五了。”
“那咋行?”王秋妮腾地一下坐起来:“这么个半大小子咋能跟你挤一个屋。”
“大妈说从中间订个板子,我住里面的床,五弟住外面……”
“那屋子还能通风?不把人憋死了?亏她想得出来!”王秋妮越想越生姚根粮两口子的气,自己对他们的儿子那么好,可自己的女儿在他们家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竟然还要闺女跟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挤在半间房里,这成何体统?
“妈,你今晚如果不说让我进城的事,我也不想跟你说大伯家的事,”姚存兰吞吞吐吐地说:“有几次我都听出来了,大妈话里的意思想让我走,她说家里人多房子少,等三哥一结婚,老五都没地方住了,我一个女孩子,还自己白白占了半间屋子……”
“她简直不是人,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东西!她儿子现在招工上班了,用不着你了,就想往外撵了?我说这次她咋没跟来呢!原来现在惦记着把你轰出来呢!”王秋妮气得大声骂了起来。
姚存兰忙用手指指外面:“妈,小声点,别让爸听见了。”
王秋妮越发地把声音提高了,故意骂给坐外屋的姚根发听:“他就该好好听听,看他自己干的好事!叫别人的儿子顶替进城上班,自己的闺女寄人篱下像个讨饭的,天天遭人白眼,受那些窝囊气!他不心疼我心疼!你以前每次来,那个女人都像尾巴一样跟着,这回不见来了,她利用咱家的目的也达到了,用不着你了,也不怕你来我们面前说她啥了,其实现在她更希望你来告个状,我们一生气不让你回去了,正好给他们省下半间屋子三顿饭呢!”
坐在外屋抽烟的姚根发听见了老婆唠叨的骂声,并没有接她的茬,这么多年,王秋妮一生气就把这事当歌唱,听得姚根发耳朵都起茧子了。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经常为了这件事争吵得打起来,后来姚存刚上班以后,姚根发也觉得大嫂李菊香有时说活做事确实显出了嫌弃姚存兰的劲儿,姚根发的心里也清楚了大嫂的自私和卑鄙,心中也十分不悦。姚根发也知道女儿姚存兰在乡下的日子过得很不易,但是能让侄子顶替进城并顺利地进了工厂捧上了铁饭碗,就算委屈了闺女也值了,不管咋的,姚存刚将来的后代毕竟还是他们姚家的血脉。现在闺女在大哥家的处境他清楚,王秋妮找小姨子两口子帮忙给姚存兰找工作的事他也略知一二,只是因为自己帮不了啥忙,更何况他心里也不知道大哥两口子到底是咋想的,所以他对女儿姚存兰的事儿睁只眼闭只眼不发表任何意见。
从目前来看,大嫂是不太愿管姚存兰的事了,可现在如果花一大把钱求爷爷告奶奶把找临时工的事办成了,他们两口子又不同意女儿进城,就怕自己最后落个鸡飞蛋打,到那时,姚根发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姚存兰要回来,毕竟这闺女已经是换给人家了。所以,他没有接王秋妮的话,只当没听见,仍然极认真地看着自己吐出的婀娜多姿的烟圈缓缓在空中纠缠着高高飘去。
王秋妮见外屋姚根发没动静,又拉着姚存兰的手大声说:“闺女,妈没用,让你受委屈了,你这次来多住一些日子,我明天就再跟你小姨夫催催这件事,事情能快点办好的话,你就长期住在这儿不用回去了。”
“能行吗?”姚存兰担心地说:“再说,这房子又小,也住不下呀。”
“再小也不会缺你住的地方。你就听妈的,等星期天休息了,我跟你哥到旧货市场看看有没有卖旧床的,买个大一点的,你和存萍挤着睡,行吗?”
姚存兰使劲地点点头,高兴地搂着王秋妮的脖子:“只要我能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就是睡地上我都愿意。”
第二天晚上,趁孩子们都出门了,家中只剩下姚根发和王秋妮两口子时,王秋妮第一次非常严肃地跟姚根发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谈话,给他认真地讲诉着女儿在大哥家遭受的委屈,表明了自己坚决要留下女儿的愿望。
姚根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那些劣质烟,很不耐烦地听王秋妮的埋怨和唠叨,他一直忍着,因为他知道,在姚存兰的事情上,他一直欠着她们娘俩的,但最后听说现在就想把女儿留下,还是皱了皱眉头:“这样不好,大哥家咋想的还不知道呢。”
王秋妮一听就急了:“照这么说,你还要把女儿送回去在农村受一辈子罪?”
姚根发勃然大怒:“什么回去受罪?我哥家这十来年,是没给她吃还是没给她喝?你整天说她受委屈了,那存刚这些年在咱家就没有受气?”
“存刚在咱家受气了?存刚在咱家受啥气了?”王秋妮闻听此言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来冲着姚根发叫嚷起来:“姚根发你今天一定得给我说清楚!你侄子在这个家,这么多年来,我是打过他一指头还是骂过他一句?我省吃俭用供他吃喝供他上学,有存毅的从来就没缺过他的,生怕你们姚家人说我亏待了他。可你自己的闺女留在他们家呢,连个完整的学都不让孩子上完,整天除了刨地就是家里家外忙不完的活!现在你却说你侄子在咱家受气了?姚根发!你今天给我说说清楚!这些年我给你侄子啥气受了?不然的话,咱俩今天没个完!”
姚根发从来没有见王秋妮发这么大的脾气,看来为了女儿的事情,她真是急眼了。姚根发的火气降了一半,说:“你看你急啥?我又没说你对他不好,我是说咱家存毅和存萍,他俩总是对存刚爱搭不理的,弄得存刚一天到晚无精打采的。”
“那都是你和存刚他爹妈给他找的,别想都怪在这俩孩子头上!如果不是你们活生生地把他们兄妹三人拆开,他俩能那样对他吗?”王秋妮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的命咋那么苦啊,为了给别人养儿子,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本事留在身边,到头来还出钱出力不讨好,落个一身埋怨……”
姚根发一看她哭起来了,就又烦躁起来,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别嚎了!想留下你就留下,我又没说非赶她走!我是怕大哥他两口子和村里的人说咱要了人家的儿子,现在又留下女儿,这传出去名声不好听,村里人咋看咱?”
“是我要了他儿子?那是你们合伙骗着硬塞给我的!是你们抢走了我的女儿!没想到你姚根发直到今天还说这种没良心的鬼话!你还是人吗?你还是存兰的亲爹吗?他们家如果觉得亏得慌,反正他们的儿子已经上班挣钱了,你不是每个月一分不剩地把工资全给他存起来了吗?你现在就把钱和人一起还给他们,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这总行了吧?他们不吃亏吧?”王秋妮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接着又吵到:“你整天就是为了你自己的虚荣心,为了你自己的面子,怕这个说,怕那个讲,可你啥时候为这个家着想过?为了存兰着想过?你的脸总是在外面抹的油光粉亮,在家里欺负我们娘几个……”
姚根发不愿意听了,站起来转身进了里屋,王秋妮又跟进里屋:“存刚在咱家,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说,我到底对他咋样?我还不是一直在想,他爹妈是他爹妈,他是他,他毕竟是个孩子,我啥事亏待过他?就说穿衣服吧,从来都是给买存毅一件就给他买一件,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让他捡一件存毅的旧衣服穿,我如果稍有偏心,完全可以让老二捡老大的衣服穿,左邻右舍哪家亲生的孩子不是小的拣大的衣服穿?我何必花那个冤枉钱给他买新的?可你看看咱家存兰,浑身上下穿的衣服,不是咱给她买的就是存毅给买的,你大哥两口子连一双袜子都舍不得给她添。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那脸一天到晚蜡黄,皮肤粗糙得像个中年妇女……”
姚根发极不耐烦地替自己的哥嫂打抱不平:“她皮肤粗糙脸色蜡黄就说明我哥家亏待她了?那农村就是那个条件,哪家都一样,你让他们咋办?”
“他们家要是养不起就给我还回来!今天这事你同意不同意我也把闺女留下,就是不走了!你嫂子那边不正愁房子不够住吗?存兰不回去说不定正合她的意呢!你还在这儿担心别人说闲话,人家一家子说不定还在背后偷着高兴呢!”
姚根发一想:这也很有可能。闺女先留下来再说吧,如果大哥家不来要人,就说明他们家真是这么想,那就是默认他们不要姚存兰了。但姚根发表面上还是极不情愿,他一把推开王秋妮:“你愿意咋弄就咋弄?随你便,我不管!等人家找上门来要人看你咋办?”姚根发之所以不想说同意,是怕将来大哥家来要人,到时候王秋妮又认定是他点过头的,坚决不放人就麻烦了,现在这样推开,将来女儿姚存兰是走是留自己都好说话。
在姚根发摔门下楼后,王秋妮决定要私自做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主:一定要让存兰留在自己的身边!
星期天,姚存毅和姚存刚都从厂里回来了。
因为家中只有两间房子,住的实在太挤了,所以两人上班后都先后在厂里要了单身宿舍,平常不回来,只有星期天一家人才能团聚在一起。吃中午饭时,王秋妮问姚存毅:“你下午没事吧?”
“没事。妈,你有啥事尽管说,是不是又要做蜂窝煤?”姚存毅问。
“不是,上次做的煤还没有烧完呢。我是想给你们说说存兰的事。”她转过身对姚存刚说:“你家准备收拾房子给你三哥说亲,我怕你家屋子住不过来,想让存兰回来跟咱们住一段时间……”
话音未落姚存萍就高兴地敲起了碗:“太好了!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然后她又扔下筷子拉着姚存兰的手:“姐,这太好了,我盼这一天都盼好多年了,你回来我就享福了。”
姚存兰此时也已兴奋得涨红了脸:“你享啥福?我要跟你挤在一个床上睡,还怕影响你学习呢。”说着,还胆怯地用眼角瞟看父亲的脸色。
“不影响,不影响,”姚存萍似乎怕姐姐再走掉,把姚存兰的手拉得更紧了:“姐,你不知道,你每次一回咱家,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
王秋妮用筷子敲了一下姚存萍的头:“你高兴图个啥?我还不知道你那个鬼心眼,你姐来了,你啥家务活都不用干了,你是彻底大解放了。”王秋妮本来还想说:你姐在农村受的罪还不够?可一想到姚存刚在场,话到嘴边又咽下,便警告姚存萍:“你以后再敢指使你姐干活你试试!”
“不敢不敢,”姚存萍搬着王秋妮的肩膀使劲晃:“我以后天天给我姐洗衣服行不?”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姚存刚一听说姚存兰要回来住了,心里也十分高兴,说:“这样最好,存兰回家住,大家在一起还热闹些。”因为他有时回老家时,发现母亲李菊香对姚存兰不太好,就像对待一个使唤丫头,他的心中对姚存兰一直有一种歉意,尤其是上班以后,心中的这种愧疚更是与日俱增。今天得知姚存兰要进城回家住了,姚存刚自己就像得到了一种解脱,心情也舒畅多了。
姚存毅听更是高兴地直搓手。要说兄妹感情,姚存毅跟姚存兰的兄妹情比跟姚存萍深得多,大妹妹性格好,温存勤快,他俩从小一起在浪河边上长大,因为自己家离村子太远,他从小只有妹妹姚存兰一个小玩伴,虽然后来又有一个弟弟姚存军,但还没有等到能和自己一起玩耍时就掉河里淹死了,从此,他就更疼爱这个妹妹姚存兰了,谁知要进城了,大人们又制造出了这样一场闹剧,活生生地把他们兄妹拆散了。
所以,对于这件事,姚存毅的内心十分痛恨父亲和大伯一家人,在家也不愿意搭理姚存刚,因为无法和妹妹姚存兰共同生活在一起,又知道大伯家窘迫的生活条件和繁重的家务劳动,他从内心更加怜惜存兰妹妹。今天一听说姚存兰要回家住了,他当然是喜出望外:“妈,你说让我干啥吧?”
“我呀,就是想让你陪我去一趟旧货市场,看看有没有卖大床的,买一张放在存萍的小屋里,把那张小床换掉。”王秋妮说。
“那能放下吗?”姚存毅问道。
王秋妮站起来走到小屋门口:“把那张桌子挪出来,里面啥也不放,只放一张大床,存萍做功课就在外面的饭桌上写。”
姚存萍高兴地直拍手:“我同意,只要姐能回来住,我天天趴在床上写都行。”
姚存刚说:“妈,下午你就不用去了,我和哥去买,你和爸把小屋收拾收拾腾出来,我们买回来就可以直接放进去了。”进城以后,为了蔽人耳目,姚根发要求姚存刚必须改口叫他们两口子爸妈,在外对任何人都说姚存刚是自己的二儿子。
王秋妮听了也挺高兴:“也好,你们哥俩去买,我们在家收拾。”
姚存刚一听,赶紧往嘴里扒饭:“哥,快点吃,别耽误了。”
姚根发在全家人的感染下,心里也兴奋起来,给姚存刚挟了一筷子菜:“不急不急,慢慢吃,来得及。”
一家人分工明确。姚根发在家跟她们娘仨一起搬搬抬抬,把以前四平米大小的阳台改造成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大家刚想喘口气,哥俩就把一米五宽的大床抬回来了,往小屋里一搁,除了一个侧身走路的位子,啥都放不下了。姐妹俩滚倒在宽大的床上高兴得搂在一起笑个不停。
姚存刚看着这高兴的场面,站在那里深深地吐了了一口气,觉得浑身轻松多了。
姚存毅拍拍身上的灰,对她们们姐俩说:“你俩今天要好好感谢你们的存刚哥,这床是他出钱买的,我一分钱也没花。”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递给王秋妮:“妈,这是你给我买床的钱,一分也没动。”
正在疯闹的姐俩听了都愣住了,姚存兰站起身来对姚存刚说:“谢谢你了,存刚哥。”
姚存刚感觉这个“谢”字犹如一巴掌扇在脸上,他的心就像被锥子狠狠扎了一下钻心地疼。他转过身去掩饰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一边说:“应该的。”这是他的心里话,他希望姚存兰今后永远都跟这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只有这样,他内心的不安和愧疚感或许才会少一点。
就这样,姚存兰在城里住了两个多月,姚根发的哥嫂也没来看看或过问一下,这样一来反到让姚根发全家人的心都塌实下来了。
自从姚存兰住到家里以后,王秋妮也轻松多了。姚存兰心细勤快,把所有的家务活都包揽了,全家人下班放学后一进家门就能吃到现成的饭菜,屋子里也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每个人的衣服都洗完叠得整整齐齐。姚根发见姚存兰如此懂事能干,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