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完全是犹豫不决的。
十一年前的两亿,要不要都无所谓,他只是不希望节外生枝,那么最好是现在就能把陈青洲掌握到自己手中,否则谁也不知,接下来陈青洲又将如何怂恿面甸人,毕竟非常明显,陈青洲不可能真是临死之前为面甸人挣得更大的利益,最终目的肯定还是在想办法逃跑。
可两亿,又确实不可能再付给他们。
正兜转着心思,便听傅令元问他确认:“海叔觉得今晚先离开,改约到明天比较合适?”
海叔微微躬身:“傅先生,陆爷说过,此事交由傅先生你全权负责。傅先生决定便可。”
傅令元无奈一捺嘴角:“海叔,平日你跟在舅舅身侧,舅舅遇到事情的时候,不也都习惯先问海叔你的意见?”
“我每回给陆爷提的那哪是意见?其实陆爷心里头完全有数的,我也只是多此一举地谈谈自己的看法而已。刚刚我也都告诉傅先生了。”海叔笑笑,“傅先生肯定也和陆爷一样,已经有自己的倾向了。”
傅令元勾着唇,眼睑往下垂了一瞬,复抬起,不落痕迹地朝陈青洲瞟去一下,最后移至面甸人那边,开了口:“看来今晚,我们是没办法交易了。那我们就先下山了,等你们挖完两亿,我们再来把人带走。”
然,几个面甸人在傅令元与海叔沟通的这短短十几秒内也交头接耳出新的想法:“二位,今晚确实是没办法交易了。但你们辛辛苦苦跑这一趟,也不用下山了,反正明天的交易地点也依旧在这里。”
“这里虽然简陋了些,但收拾收拾还是勉强能凑合的,最重要的是安全。今晚二位就和我们一起留宿在山上吧。”
陈青洲倒没想到面甸人会如此。
傅令元则眸子顿眯。
海叔的表情更是微微一变,语气比先前多了丝不客气:“各位,生意场上最讲究契约精神。今天基本都由你们在主导行程,我们为了表示对你们的看重,不曾提出过反对。”
“现在临时变卦的也是你们,我们也知你们不容易,所以同意改约。但你们不准我们下山,可就过分了。你们到底是不是真心诚意要投靠青门、追随陆爷?”
随行的几位青门的手下即刻架起警惕。
面甸人忙道:“不是,二位千万不要误会,我们都商谈到这地步了,哪里还不够体现出要投靠青门、追随陆爷的决心?只不过我们确确实实被工厂里的那码子事吓怕了,不愿意再有意外。不如我们今晚就谁也别下山。二位不必多想。”
“怎么能叫我们不多想?”傅令元的眉宇间凝上沉洌,“你们比我们更熟悉滇缅,这片山头也是你们带我们上来的,如果不让我们下山,和将我们拘禁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可你们这么一大拨人,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万一不小心泄露了行踪,将这里暴露呢?”面甸人亦提出质疑,随后试图恢复和气,“全部留在山上,对我们双方都好,安全第一,不是么?”
“你们为彼此的安全着想,还是为两亿黄金的安全考虑?”傅令元斜勾的唇角于似笑非笑间谙出一分浅讥,“我们青门还需要贪图这区区两亿?每年的入账都不知是两亿的多少倍。”
面甸人的表情有些不好看。
海叔接腔,等于在傅令元的黑脸之后唱白脸:“其实各位大可不必过于看重这两亿,你们以后都是我们青门的兄弟,陆爷从来不会亏待大家,如果你们真能在面甸为青门开出一条新路,往后的所得并不仅仅两亿。因为两亿伤了我们的彼此的信任,一点不值当。”
面甸人先对海叔的话表示了认同:“我们的确不应该因为两亿伤了彼此的信任。”
随后却是鞠躬,又道:“既然如此,就恳请你们成全我们。你们不在意这两亿,可我们真的非常在意。”
“我们这些人,原本都是背井离乡孤苦无依的人,从前是因为陈家工厂给我们提供住所、提供给我们吃穿、提供给我们一份工作,对我们来讲就是安稳的生活。我们以前没有追求,有地方呆就是全部,没有为往后考虑过,现在突发变故,我们必须尽可能为我们的未来多多争取。”
言语十分真诚,讲的内容也颇有博取人同情的嫌疑。
最后面甸人站直身体:“你们不在意两亿的话,就没必要与我们计较今晚究竟在哪里休息。只是一个晚上而已。”
傅令元唇角勾着的弧度尚在:“我们是可以不用计较今晚在哪里休息,但不应该是在这里休息。”
面甸人锲而不舍:“只是住在这里,我们不是不让你们和外界联系。山下不是还留有不少你们的人?你们如果发现不对劲,可以随时让他们上山来?”
“要真不对劲,他们上山还来得及么?”傅令元反驳。
后面有其他面甸人走上前一步,面色不善地说了句话,被前面这位面甸人不满地推了回去。
而手下已经翻译过来意思:“你们越是坚持要下山,越说明你们心里有鬼。”
面甸人马上道歉:“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他刚刚只是一时着急胡言乱语~”
海叔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陈青洲,然后对面甸人皱眉:“别着了陈青洲的道。我还是想提醒你们,陈青洲非常有可能是借两亿拖延时间,你们最好先确认清楚他话的真假。而且可能也是为了令我们双方像现在这样产生争端,而他就能坐山观虎斗。”
面甸人听言也看了一眼陈青洲。
陈青洲平淡无波道:“那两亿,你们谁要,都和我无关。只是从感情上来讲,我宁愿交给你们这些跟过我的下属。之前陆振华一直在寻找这两亿,我确实不希望遂了陆家的愿。这纯粹是我和陆家的私仇。”
面甸人未接陈青洲的话,转眸看海叔:“如果我们的翻译没有听错,你们刚刚说,陈家的邦手被警察缠住了,不会来救陈青洲?”
海叔听完手下的翻译后点头:“是的。”
“那不就行了。”面甸人轻松道,“既然连邦手都没了,我们又是双方的人手全都守在这里,陈青洲就是插翅难飞,还用得着担心他耍诈逃跑么?”
“所以,你说得对,我们不要再争执不下,让陈青洲看我们的笑话,你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如果陈青洲撒谎,根本没有两亿黄金,人马上就交给你们处置,也不用等到明天了。如果我们真挖到两亿黄金了,陆爷的那一百万,我们就不再收了。怎样?”
海叔凝眉。
傅令元挑着眉,提出另外一种方案:“我们下山,已经划给你们的五十万,也不需要你们退了。不管你们今晚挖没挖到黄金,明天我们接手陈青洲的时候,余下的五十万照付。”
面甸人沉默住。
傅令元也似乎并不想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示意海叔:“我们走吧,明天再交易。”
说罢兀自转身迈步。
带着青门的手下没能跨出门槛,就被守在门外的面甸人拦住了。
而守在门口的青门手下也立刻阻止面甸人。
双方霎时呈现出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你们这是干什么?!”海叔质问。
面甸人躬着身道歉,表现得无可奈何:“大家都没有安全感,你们不强行走人,我们也就不会阻拦了。”
傅令元扭回头来,扬着的唇挂上讥嘲:“要真动起手来,你们以为你们赢得过我们青门的兄弟?再下去,场面可就难看了。”
“傅先生是吧?”面甸人上前一步,“我们清楚你们青门非常强大,如果动手,我们完全是以卵击石。但现在让场面难看的是你,不是我们。我们就这么一点点请求……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
傅令元的眼里铺上霜雪:“你们是觉得,两亿比投身青门、追随陆爷还要重要?”
“不是。”面甸人摇头,“只是既然二者可轻而易举兼得,我们为什么不争取?”
“中国有句老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傅令元意味不明,“你们要清楚,我们青门也不是非把陈青洲搞到手不可。别到时你们人财两空。”
面甸人的表情微恙:“傅先生什么意思?”
傅令元但笑不语。
海叔适时与他低声:“傅先生,还是不要起冲突。我们都清楚这些人其实没多大能耐,不过目光短浅贪图眼前的利益,B急了倒也没意思,招来前头村寨的警察就不好了。我们先问问陆爷的意思吧。”
“好。那就问问舅舅。”傅令元赞同,微敛眼睑,从门口收回步子的同时,视线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扫过陈青洲。
陈青洲几不可察地蹙眉,心里开始考虑起,万一傅令元留下来……
海叔没多久就又从外面回来,把手机递给傅令元。
傅令元在几位面甸人警惕的目光中接过,走离几步到外面的屋檐下,将听筒贴上耳朵:“舅舅。”
“阿元,”那边的背景非常安静,这边的背景也被虫鸣蛐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反衬得安静,遂陆振华的嗓音愈清晰,“接完电话进去,先假装答应面甸人的要求,同意留下,趁他们放松警惕,找机会将陈青洲直接做了。”
傅令元眼皮一跳。
陆振华的叮嘱尚在继续:“然后马上把余下的五十万打给他们。跟他们说,罂粟地终归都在那片山头,之后有的是时间给他们把地翻给遍,两亿能挖到,就算他们的。不能挖到,依照这次交易,他们也已经是我们青门的兄弟了,有依靠,不怕往后没饭吃。”
傅令元感觉得到,身后黏着两道目光,一道来自稍远一些的面甸人的,挟裹不安和监视的意味。另外一道比较近,便是跟着他一起出来的海叔,纯属陪同。
眺望面前这块于黑暗的夜色中隐匿了边际的罂粟地,他笑了:“是啊,我也跟海叔说,我想直接干掉陈青洲。陈青洲一死,面甸人如果不想两头都落空,也只能让陈青洲死就死了,不能因为陈青洲再对我们怎样。”
“好。交给你,我放心。”不仅嘴上说说,陆振华的口吻间亦显露无遗对他的信任。
两人也没再多言,傅令元应承下后通话便结束。
连chuan息的时间都没多留几秒钟给他,海叔即刻上前一步:“傅先生。”
傅令元侧身,将手机还给他,向左一挑唇角,笑意加深了他眸底的色泽:“走吧,干事。”
他攥起的手指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响,话落便回头朝里走。
海叔紧随其后。
面甸人的不安和警惕遮掩不少,急迫询问:“怎样?你们的陆爷怎么说。”
傅令元抬下颌指指屋里的那张桌子:“你们去挖金子之前,先给我们准备点吃的。爬山很消耗体力的。”
言外之意不明而喻。面甸人顿喜,表达感激:“谢谢陆爷体谅我们的不易,也委屈二位在此逗留了。”
傅令元姿态散漫地朝陈青洲信步而去:“陈青洲,我来打个赌。”
陈青洲不说话,像是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在留意傅令元脸上细微的表情,注意到傅令元轻轻敛了敛眼睑,眼神暗沉沉,颇有些晦暗难测。
他似乎明白了,心底升上来一股宿命的无奈之感,稍低眸瞥一下傅令元的暂且垂于身侧的双手,猜测一会儿他会用哪一只手。
傅令元站定在他跟前:“赌你手里根本没有那两亿。”
嗓音沉缓得叫陈青洲记起滇缅这一带长年潮热的天气闷声下的雨。
他抬眼,与傅令元对视,心里竟是异常的平静。或许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变故,他本就已经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
傅令元捏了捏手心,深沉地注视他,左手迅捷地按住陈青洲肩,右手更加迅捷地伸入自己的兜里。
“砰——”地枪声骤响。
…………
海城,心理咨询室。
察觉眼前有影子在晃动,阮舒涣散的目光凝回焦聚,发现拽回她神思的又是马以的手。
“又”,但并非只是第二次。她数不清楚,究竟分了多少次神,连“抱歉”都不好意思再说了。
马以貌似已习惯,不咸不淡地收回他的手,重新握住笔,在打印出来的纸片上圈了一个圈,兀自接上她分神之前的话:“所以差一位完全不清楚情况?”
阮舒拢起乌漆的眼瞳,垂眸看他圈定的是那个旁边被打了颗星的三号(第641章),确认点头:“嗯,就剩下这一位还不清楚。”
继而重新掀眼皮:“怎样?其他四个的情况还不够么?”
她微抿一下唇:“那三个,除了他们如今的具体身份,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想了解更多,我只能把我自己的事情再说一说。不过就是……”
她苦笑,嘲弄:“我是其中的报废品,也有不少问题没想通,能提供的资料其实也挺少的。”
马以收着她的表情,扶了一下眼镜脚:“不用了,这些够了。”
“够你得出确切的结论了?”阮舒拎起精神头,像总算看见胜利的曙光。
“不,”马以摇头,“没有‘确切’的结论。”
阮舒对他的那套一清二楚,改了问话方式:“听完我提供的讯息,是不是给你的‘不确定’的猜测增加了一些‘确定’?”
马以这回没有摇头,但也没有点头,凝眉盯回纸页,似在反刍她方才的话。
阮舒求知心切,哪里沉得住气?手掌盖到纸页上,阻了他的视线:“你好歹先告诉我,你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文件?”
马以的目光从纸页上移开,抬眼看阮舒紧绷着的脸,疑似答非所问地说:“我还没毕业之前,就收到很多邀请,各种的都有。”
“嗯嗯。”阮舒点头得用力。她对他的优秀已有耳闻。也明白他一定不是在炫耀他自己,静待他的下文。
马以默了一瞬,才继续松开齿关:“我对自己未来的规划比较简单,就是能在研究所搞研究。所以挑选时也倾向这方面。其中一个邀请项目,比较特别。”
什么项目?怎么特别?阮舒想问,不过都咽在肚子里,未出声打断他。
马以的话语却有些跳跃性:“在我的再三索取之下,对方同意给我看一点资料,前提是我必须签署一份保密协议。我签了,资料拿到手,就是我说的,与你这份不完整的纸片在模板相同、内容类似的文件。”
他的语速不快,措辞也谨慎,明显每一句话都经过认真的斟酌,显得颇为含糊。比如没讲清楚她的两个疑问,比如也没讲清楚“对方”是谁。
阮舒撑着嘴角,依旧凝神不插话。
马以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又道:“那个研究项目,我们其实多少都有听说过,但以为是传闻。有一次机缘巧合,我的老师无意间提起过,我才知道,不是传闻,以前确实有人在做,只是被强行终止了。”
“而我看过那份材料之后,发现和那个应该被终止的研究,极其相似。”
阮舒消化着他的话,心跳隐隐加快。
马以又跳跃了:“我拒绝参与。但中间费了些周折。最后我也没再按照我原本的规划去搞研究,回来我父母留给我的这栋别墅,开了心理咨询室。”
口吻颇为寡淡,旋即他绕回来:“我那天在褚翘的手机里看到你发的图片挺意外的。虽然很多事情我不清楚,但当时查证的结果是,和以前那个不是完全相同的研究,另外有人发起的,比较类似。当然,该处理的还是被处理了。”
因为他在某些细节上的讳莫如深,阮舒其实有点云里雾里,抓起桌上的那纸页,忍不住发问了:“那现在这究竟是……”
马以给她的回答还是三个字:“不确定。”
略略一滞,他补充:“我打电话去问我的老师确认过,他对此也惊讶。所以我们现在也非常关注,非常想确认,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还存在,在做这个的人是谁。”
原本的冰山脸谙上严肃之后,显得凝重:“如果真的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研究,那么,事情要在现在的基础上,更加严重,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牵扯,也相当值得我们探究。”
阮舒没有接话,也接不了话,感觉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甚至感觉从脚底窜上来一种道不明的幽幽冷意。
马以洞悉,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纸:“我再怎么强调它的‘不确定’,你也依旧没听进去。”
阮舒伸手去端杯子,没呡到东西,才记起牛Nai已经被她喝光了。
添了添干燥的唇,她把空杯子握紧在手里,身体也往后靠上沙发背,潜意识里寻找一种踏实,然后发问:“你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机密研究,全是这么恐怖的内容?”
她后知后觉,他讲述过程中的跳跃性和粗略化,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正是考虑到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然,即便他已经隐去了很多东西,比如研究的具体内容和Cao作方式,之于她而言,也能够从他某些措辞里自行联想和补充,毕竟她这个残破纸片上的东西已有一定的了解。
报废品、残次品,如果真是实验中的小白鼠,这样的形容倒歪打正着地准确了……
“不是。”马以否决得相当坚定和确信。
阮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语欠妥,充满冒犯。
“对不起。”她致歉。
马以没接腔。
阮舒心里琢磨着,从他那番话的某些隐晦的表达里,貌似……那件事对他的生活影响还满大的……?
安静数秒的马以在这个时候重新开了口:“有些现在看来违背人伦常理的研究,或许在将来才会被大家所理解。但我无法接受,也不想去理解。至少截至目前为止都做不到。”
乍听之下牛头不对马嘴。阮舒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在解释他当年为什么拒绝参与那项研究。
非常有意味的一句话。
违背人伦常理……
这六个字,给人以惊心动魄、毛骨悚然之感。
阮舒依旧接不了话。
马以根本也没希望她接话,在这时站起身:“聊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