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出路的历史性回答
莱布尼茨形而上学的历史命运坎坷多舛,它自一诞生开始就没有得到人们的完整理解,没有为社会和哲学家所真正接受,更没有得到发扬光大,相反遭到不少人的歪曲、批判和攻击。正统派认为它不合时宜,激进派认为它粉饰现实;神学家认为它是无信仰的,无神论者认为它为上帝存在辩护。这种遭遇在西方哲学史上也许是不多见的。在本书的最后,笔者打算简要地考察一下莱布尼茨形而上学的历史命运及遭此恶运的原因,并力图在此基础上阐明它的现代意义,弄清它是否给我们留下什么值得重视的思想遗产和理论启示。
一、悲剧性的遭遇
按拉塔的说法,“莱布尼茨的哲学在他的直接门徒手中令人悲伤地受到损害”。他这里所说的莱布尼茨的直接门徒主要是指克利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1679-1754)。通常认为,沃尔夫是莱布尼茨哲学的系统化者,经他系统化后的莱布尼茨哲学被称为“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或“莱布尼茨—沃尔夫理性主义形而上学体系”。我们知道,莱布尼茨生前除了在各种杂志上发表了一些哲学论文外,唯一出版的哲学著作只有《神正论》,他的大量重要哲学论文、通信以及《人类理智新论》这部重要著作都没有发表。他没有把自己的哲学体系作为一部连贯的著作写出来,因而“他的哲学像一条充满光辉灿烂的思想的银河,而不是太阳系或星系”。沃尔夫通过自己的哲学活动第一次使莱布尼茨的哲学系统化为一个由本体论、灵魂学、宇宙论和自然神论构成的完整形而上学体系,而且他不像莱布尼茨那样主要用拉丁文和法文写作哲学著作,而是用自己祖国的语言德语著述。沃尔夫的工作对于莱布尼茨哲学的普遍传播特别是在德国传播起了巨大作用。但是,他在使莱布尼茨哲学系统化过程中所依据的主要是《神正论》和《单子论》,他甚至没有见过《人类理智新论》,这部著作在他逝世后11年才出版,而且他的全部学说是以严格的几何学形式如公理、定理、附理、绎理等等陈述出来的。这种材料依据的重大局限以及论述的过分死板和学究气,严重妨碍了他对莱布尼茨形而上学思想的把握和叙述。就哲学的内容而言,他的哲学“有一部分是从莱布尼茨那里来的,也有以经验的方式从我们的感觉和心理倾向中采取来的;笛卡尔等人对普遍概念所作出的那些规定,他都完全采纳了,他给他们为这些规定所下的定义、所提出的命题作了证明”。就是说,他的哲学体系的内容并非完全是莱布尼茨的,甚至主要不是莱布尼茨的。事实上,沃尔夫在使莱布尼茨形而上学系统化的同时,修正了它的内容,因而他的哲学体系不是莱布尼茨的哲学体系,充其量只能说是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体系。
沃尔夫对莱布尼茨形而上学的修正是全面的。首先,从体系结构看,沃尔夫把莱布尼茨那看起来十分零散的形而上学观点整理成一个由本体论、理性心理学、理性宇宙论、理性神学构成的体系。本书的阐述已经表明,莱布尼茨虽然没有一部著作系统阐述他的形而上学体系,但他的形而上学思想是成体系的,而且这种体系只要深入研究是不难发现的。简单地说,他的形而上学是一种以单子为核心概念,以个体实体包含对它所发生的一切为基本命题,以个体独立自主和宇宙普遍和谐为最高原理,以矛盾原则和充足理由原则为逻辑基础,以上帝为终极根据的单子论形而上学体系。然而,这个体系经过沃尔夫整理后却成了由以灵魂为研究对象、以证明灵魂不死为目的的“理性心理学”,以宇宙或世界为研究对象、以获得关于绝对完整体的宇宙或世界的绝对知识的“理性宇宙论”,以上帝为研究对象、以证明上帝存在为目的的“理性神学”等所构成的形而上学体系。这种修正,不只是体系结构形式的改变,而且是思想内容的重大修正。这种修正集中体现在把莱布尼茨形而上学体系的两大原理即个体独立自主、宇宙普遍和谐变成了改造后的形而上学体系的三大原理,即灵魂不死、意志自由、上帝存在。这三条原理无疑也是莱布尼茨形而上学中的原理,但并不是其中的最高原理,而是次要的、从属的原理,它们是为两条最高原理服务的。不难看出,沃尔夫的修正使莱布尼茨经过巨大努力改造笛卡尔形而上学所建立起来的形而上学又回到了笛卡尔那里。这样一来,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与笛卡尔的形而上学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沃尔夫的这种改造和修正,从根本上、总体上歪曲了莱布尼茨形而上学的形象,莱布尼茨对以前形而上学的批判改造消失了,他的形而上学与以前形而上学的区别消失了,相反它成了所有旧形而上学的典型或集中体现。正是这种改造和修正后的形而上学构成了康德批判哲学批判的主要对象。
其次,从具体内容上看,根据拉塔的看法,沃尔夫对莱布尼茨的四个重要思想进行了修正。其一,他把莱布尼茨体系中两大并列的逻辑原则改造成为充足理由原则从属于矛盾原则,使矛盾原则成为最高思维原则,充足理由原则不过是矛盾原则的一个推演。他认为,形式逻辑的矛盾原则是现实世界和思想的最高法则,主张运用这条原则从少数几条不证自明的公理出发,就可以获得确实可靠的知识,不但可以达到对数学和逻辑学对象的认识,而且可以达到对所谓形而上学范围的对象即上帝、世界和灵魂的认识。由于抽掉了充足理由原则,单子就只有一种抽象的自身同一性,莱布尼茨所确立的形而上学原理也因而具有了独断论的特性。其二,沃尔夫在抽掉了充足理由原则的基础上使莱布尼茨在本质或可能性与存在或现实性之间作出的区别又重新统一起来。他首先使“某物”与“虚无”的区别绝对化,认为“某物”是有某种概念的东西,而“虚无”则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东西,否认某物与虚无之间有任何中项,因而否认了“变易”的概念。进而他又认为只有不可能的东西是虚无,而可能的东西总是某物。显然由此可以推出,每一可能的东西都会是现实的,本质和存在没有区别。其三,他把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改造成单子论和原子论的某种结合。在他看来,只有精神性的单子才配得上称为单子,其他的单子只是“事物的要素”或“自然原子(atomi naturae)”。这些物理的或无知觉的单子不再被看作是知觉或表象整个宇宙的“活的镜子”,它们虽然还是自动机,但不再是灵魂了,除了统一性、简单性和能动性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与精神单子相同的特性。这样,沃尔夫就抛弃了莱布尼茨的连续性原则而返回到了笛卡尔的两种实体(心灵和物体)的立场。
莱布尼茨所设想的前定和谐系统也不存在了。虽然他还保留了“前定和谐”的名称,但他不是把这种和谐看作是解释每一独立的特殊实体与其他每一独立实体的关系的假设,而只是把它看作是灵魂与形体或精神单子与形体原子之间联系的解释。按照莱布尼茨的看法,单子之间没有实在的相互作用,而沃尔夫的“自然原子”纯粹是物理的,彼此之间发生着实在的影响。他认为,前定和谐之所以比偶因论优越,只是因为它主张一个大的、包罗一切的原初奇迹,而否认了上帝奇迹干预的无穷系列。其四,他把莱布尼茨的单子内在实现原则改造成外在的目的论。他认为,自然的、物理的世界完全从属于机械法则,事物的目的是完全外在于事物本身的,在事物之外有一个最终目的领域。物理实在的最后目的不是像莱布尼茨所说的那样,要到实体的本性中或在它的自我实现的倾向中去寻找,而要到影响它的外在法则中去寻找。他认为,整个宇宙之所以显得和谐而有秩序,是由于上帝在创造每一事物的时候都是为着一定的目的。猫创造出来是为了吃老鼠,老鼠创造出来是为了给猫吃,而整个自然界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证明造物主的智慧。这种目的论是沃尔夫体系中最本质的东西,因为在他看来,尽管自然最终可以用纯粹的机械法则来解释,但我们实际上不能把它归结到它的终极元素,因而要像物理现象呈现给我们的那样解释它们,我们必须连续不断地求助于目的因。这样,沃尔夫虽然采用了莱布尼茨所谓的上帝自由地选择了“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的说法,但他不是把“最好的”看作是意指“整体上最好”,而是“对人类最好”。
所有这一切表明,与其说沃尔夫使莱布尼茨形而上学系统化,不如说他用传统形而上学特别是笛卡尔形而上学的立场和框架改造和修正了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沃尔夫并不是一位真正的莱布尼茨主义者,相反倒更像一位笛卡尔主义者。他的哲学没有使莱布尼茨形而上学得到继承和阐发,相反阉割了其中许多有价值的重要内容,抹掉了其中富有创造性的、革命的内容和深刻的思想。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哲学才能成为当时德国占统治地位的影响很大的哲学。关于沃尔夫的这种哲学,黑格尔评价说:“它虽然是以莱布尼茨哲学为基础的,思辨的东西却在其中完全消失了。”诗人海涅在《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中所作的评价更生动、更深刻,也许更全面、更正确。他说:“德语被成功地使用于哲学是从克利斯提安.沃尔夫开始的。他较小的功绩是把莱布尼茨的思想加以系统化和通俗化。这两项工作甚而受到极大的责难,因此我们必须顺便附带地提及它们。他的系统化工作只是一种空虚的假象,莱布尼茨哲学最重要的部分,例如单子论中最好的部分,竟被这种假象牺牲掉了。莱布尼茨当然没有留下什么体系构造,他只留下了构成体系所必需的思想。一个巨人从地下深处掘起了大理石层并且把它们凿成了巨大的方块和圆柱,但要把它们结合起来就需要另一个巨人。这样才能构成一座华丽的神殿。然而沃尔夫只是一个矮子,只能掌握思想建筑的一部分材料,把这部分材料筑成了一座自然神论的矮小的临时礼拜堂。与其说沃尔夫有体系的头脑,不如说他有百科全书的头脑;他只有在完整性的形式下理解这个学说的统一性。他满足于某种分类的工作,在这种工作中抽屉要安排得整齐、充实,上面贴有鲜明的标签。所以他给了我们一部《哲学百科全书》。
沃尔夫在哲学史上算是笛卡尔的徒孙,不言而喻,他继承了祖师的数学证明形式。……这种形式通过沃尔夫造成了巨大的恶果。这个形式在他学生手里退化为最无法忍受的图式主义和企图用数学方法来证明一切的可笑的癖好。于是产生了所谓沃尔夫式的独断主义。”沃尔夫修正改造莱布尼茨形而上学所形成的所谓“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成为了康德批判哲学的直接批判对象。在康德之前,这种哲学就已经遭到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和唯物主义者的批判,休谟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事实上也包括了对这种哲学的批判,但对它的毁灭性批判是康德完成的。康德早年也是“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的信奉者,但随着自然科学研究的深入,他逐渐感到以牛顿为代表的自然科学观与这种哲学之间有深刻的矛盾。作为一位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他坚信自然科学的实在性和正确性,于是旧形而上学的信念在他的世界观中发生了动摇。在这种情况下,休谟的经验主义怀疑论起了触媒作用,使他从旧形而上学的独断论迷梦中惊醒,他对旧形而上学的信念就被彻底推翻了。同时他发现在处理自然问题的科学迅速前进的情况下,处理宇宙和人的根本问题的形而上学却一筹莫展,而牛顿力学和英国经验主义也不能解决形而上学问题,特别是道德信念问题,因为把经验主义贯彻到底,必定会否定形而上学,甚至会否定科学的基础,休谟的怀疑论就是明证。旧形而上学的老路走不通,而牛顿力学、经验主义又必然导致否定形而上学,那么形而上学究竟是否有存在的根据,道德现象的存在如何解释?正是在这个时候,卢梭给了康德以重大启发。
卢梭使康德坚信,哲学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人的问题,人的本质或本性问题,而人的本质就在于自由以及以自由为基础的道德。然而,卢梭虽然使康德坚信自由的存在,坚信自由问题及道德问题是哲学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但卢梭并没有从理论上论证自由的可能性,没有说明作为人的本性的自由与自然必然之间的关系问题。这样,康德对自然必然和自由的确信,使他陷入了深刻的矛盾。因为,作为一位自然科学家,他坚信科学和科学所证实的自然因果必然的实在性、普遍性,但一旦确立因果必然的普遍性,自由就没有存在的余地。另一方面,要是确信自由的存在势必会影响自然因果必然的普遍性。正是这种困惑和苦恼,促使他从事理性批判,以便消除“理性与自身矛盾这种怪事”。就是在对理性进行批判的过程中,康德批判了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