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一直忍着不去看,可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冬天稚嫩的质问像无数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了,这么久她不问不想努力克制,让自己能自暴自弃心安理得;她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了,这么久她拼命催眠自己,让自己冷血冷情无欲无求。
可是还是不行。陆应钦带着她越来越靠近这幢房子,她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孩子,便再也无法像说得那样坦然。
她几乎被自责包围绞杀,强烈的责任感在她身体里流窜。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各式情绪逼疯了。
眼泪无法控制的簌簌滑落,她像个偏执的疯子,此刻深刻噬骨的思念操控了她全部的意识。她颤抖着摸索着,将冬天抓到怀里。
她紧紧地贴着冬天的脸,孩子皮肤柔软的触觉让她的心都要绞碎了。
“妈妈没有不要你。”程端五无力地解释着。
“妈妈……”冬天委屈地往程端五怀里钻,孩子白皙的小手紧紧地抱着程端五的脖颈,他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几乎是带着点蛮劲的执拗,小脸不断在程端五的脸颊上摩擦,“妈妈,别不要我,以后我会听话的,别不要我好不好?”
程端五心酸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孩子的哀求,只能紧紧地抱着冬天,哭得几乎声嘶力竭。
这是自从冬天生下来,母子两人最长的一次分离。程端五曾经说过,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捱过每一次的苦难。冬天这孩子跟着她吃了不少苦头。最苦最苦的时候,程端五买不起任何贵的东西,只有每天给他蒸个鸡蛋。小小的搪瓷碗,鸡蛋打散掺水放在电饭煲里和米饭一起蒸,蒸出来的鸡蛋里倒点香油,这就是冬天的加餐。孩子馋,闻着香味就满足得不得了,伸长了脖子,仿佛那碗鸡蛋是什么人间美味一样。
冬天一直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从来不会找她闹。有时候孩子调皮,她气极了也会动手打他。孩子倔,挨了打也不懂哭,咬着牙强撑的小模样也不知是像谁。他从来不会记仇,程端五打了她,只睡一晚上他就都忘了。第二天还是黏糊着叫着“妈妈”“妈妈”跟着她……
这么听话的孩子,程端五自己都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狠下心来放弃。
她以为这辈子该是不能再见自己的孩子了,她也反复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让他过好日子,把这孩子彻底忘了,就是对他前程最好的辅助。他的孩子不需要她这样没用的妈妈,他只需要最好的教育,良好的物质环境。这一切,她都给不起。给不起,所以她放弃。
陆应钦是个残忍的侩子手,硬生生把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撕裂,鲜血淋漓。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脆弱,可是这一刻,孩子一声声呼唤把她击垮了,她再也没有和陆应钦抗争下去的斗志。
“好孩子,妈不会不要你……不会……”她输了,她输给了残酷的现实,她活得骑虎难下,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又想苟延残喘地继续活下去了。
她又向陆应钦妥协了,她自己想狠狠地搧自己几巴掌才好。
夜里,她拥着冬天入眠,孩子太久没有和她一起睡,贪婪得手脚并用把她缠得紧紧的,生怕一睡着她就跑了。冬天大概也哭累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却还强撑着不睡。长长的眼睫毛不停抖动。
程端五心疼,摸了摸冬天的脑袋,柔声说:“怎么还不睡?”
冬天眨巴着眼睛,撅着小嘴:“妈妈先睡,我怕睡着了妈妈就不见了。”
程端五心头一酸,皱了皱鼻子,“妈妈不会不见,妈妈再也不会离开冬天了。”
冬天执拗地摇摇头:“我好几次梦到妈妈来接我了,可是一醒来妈妈就不见了,所以我这次不睡了。”
幼小的孩子不懂掩藏情绪,他眼底的挫败和失落让程端五的自责更加深刻。程端五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次肯定不会,冬天乖乖睡觉,妈妈舍不得离开你的。”
她低头,亲了亲冬天白嫩嫩的小脸蛋。
冬天犹疑地看了看程端五,“真的吗?”
“真的。”
冬天咂吧了下嘴,突然想起什么,问:“妈妈,舅伯呢?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
孩子纯真的眼神在黑暗中仍是熠熠生辉,程端五被戳到伤处,却无法宣泄。她不知该怎么回答。程端五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孩子的绒发,尽量美好的编造,“舅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很忙,不能一直陪着冬天了。”程洛鸣的葬礼陆应钦没有让冬天参加,程端五对此没有异议。她自己都无法无法面对的事实,她无法让无知的孩子提早经历这样的死别伤痛。
冬天灿烂如星的眼睛转了转,小心翼翼地问:“舅伯是不是要‘结婚’了?张乔阿姨说,舅伯也是会结婚的,以后他也会有小朋友,他要照顾自己的小朋友,就没时间管冬天了。”
程端五一阵沉默,良久才应和:“是,舅伯有了新家。”
天堂,也是新家吧?
“新家里比现在好吗?”
“是。”
“那舅伯就在新家里住吧,咱家好挤,舅伯个子高也住不下,他每次洗澡都撞到头。”
“恩。”程端五眼眶热热的,摸了摸了冬天的头发:“乖,快睡吧。”
“我要听妈妈讲故事。”
“好。”
“……”
孩子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程端五却怎么也睡不着。孩子睡着了还是紧紧缠着程端五。这模样让程端五有些难过。她睁着眼睛看着一室清冷。这里是她从前的家,明明装潢都没有改变,她却找不出一丝熟悉感。反而觉得强烈的不适。
房间里没有开灯,古董家具隐在黑暗里,只隐约看得见轮廓。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纱朦朦胧胧地倾洒进来,勾勒出冬天憨甜的睡颜。程端五失神地望着越来越像陆应钦的孩子,心底一片复杂。
过去她拼了命把孩子生下来,卑鄙地想着,也许,陆应钦会因为这个孩子接受她也说不定。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等来的只有遗忘。
他忘了有她这么一号人,更或者他根本不屑想起有她这么一号人。
她被生活压弯了腰,她的生活里不再有爱情,她学会了不贪心学会了面对现实,她在苦难的最后清醒。可陆应钦却不肯放过她,他又把她抓回过去的梦魇里。过去她以为会成为陆应钦回头理由的孩子,却成了他用来制服她的法宝。
她恨,恨自己狠得不够彻底,却又无法劝服自己完全服软。这样的状态让她难受极了。她哽得慌,趁冬天熟睡,自己爬起来去厕所洗了把脸。凉凉的水打在皮肤上,人立刻清醒了过来,眼皮有些重,大约是哭久了,微微有些肿。
万籁俱寂,她睡不着,便站在窗边吹吹风。夜凉如水,凉凉的风拂扫在她耳廓,她觉得心里的闷气纾解了许多。房间里淡淡的清香剂味道让她觉得迷离。撩开窗纱,院中一整片开得灿烂的蔷薇映入眼帘,整齐划一,迎风摇曳。
程端五隐隐有些失落。
原来,一切早就回不去了,属于她的那片白玫瑰,早就被蔷薇取代了。
虽然俞佳佳不在,但是这个房子里四处都有她生活过的影子。饭桌上精致的花,定制的名贵窗纱,甚至品味独特的床单被面……这些,都不是陆应钦会做的事。
这幢别墅的利用率并不高,一共就那么几个房间,她几乎不用猜就能想到俞佳佳住在哪里,可她没有那么多好奇心去看。
这里早就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她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轻叹了一口气。胸口轻微起伏,她不喜这种感觉,她迷信,不想把少得可怜的福气都叹没了。
站久了,左边的身子有些麻痹。她捶了捶腿,准备回房。她一转身,才发现陆应钦已经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仅一步之遥,吓得她几乎尖叫出声。
她使劲安抚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几乎竖起了全身的防备,“你干嘛?!”
陆应钦没有动怒,他的侧脸被月影勾勒的一波三折,几近完美的曲线。他轻轻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愉悦的得意,他难能温柔地说:“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睡?”
程端五不喜他这种笑里藏刀的模样,冷冰冰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陆应钦也没有生气,只是交代:“以后你带着那臭小子住在这儿。”
程端五本能地抗拒:“不。”
“由不得你。”
“陆应钦,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和俞佳佳都在这里,大家都难看,有这个必要么?”
陆应钦薄唇抿成一条线,却还是带着冷凝的笑意,眼底暗潮汹涌却还努力克制,“以后只会有那臭小子和你在这里。”
“不!”程端五的尖锐还是那么明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那样抗拒,一想到俞佳佳过去在这里,她就无法忍受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
“恶心。”
程端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陆应钦噙在嘴角的微笑渐渐消磨殆尽,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没有温度,“程端五,你一定要用这种态度么?”
“是。”程端五笃定地回应:“面对你这种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态度合适。”
“呵。”陆应钦目光逐渐变得深沉,他微微眯起双眸,沉声说:“很好,程端五,现在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他讽刺她:“之前不是还嘴硬,想一死一了百了么?程端五,其实你也没有多洒脱。”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你不想让我死,我死了你就没有玩具了。”
陆应钦脸色骤变,他沉默许久一直不言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程端五,那锐利的视线让程端五避无可避。空气中流转着越来越危险的气息,程端五有些紧张地抓着身后的窗沿。
突然,他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眉眼间充斥着戏谑,仿佛是一只抓着老鼠的猫,慵懒地伸着爪子逗弄着死路一条的猎物。
他渐渐靠近程端五,“程端五,你猜猜看,我为什么不想让你死呢?也许,我是舍不得你死呢?”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凑在程端五的耳畔说:“程端五,你有没有想过一种最坏的可能?我,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