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虽然笑了,但笑得其实有些艰苦。毕竟,刚才那一番做作,看似风光,实质上却更像一个孩童撒泼耍赖,将自己的底牌暴露在了满朝重臣面前。
可是,他却不得不那样做。并且,还特意挑选在了一个旁人毫无预兆的时机。
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出其不意地刹住朝堂上这种令他志向难抒的风气。这些士大夫们,都将他们自己想得太高了。甚至,他们根本都没意识到董卓究竟是怎么死的,上来一门心思便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大摇大摆地开始分享这份果实。
黄琬那番无意的话,其实就是这些人内心所想的外显。他们不以功劳论英雄,只以品节彰显自己的存在。甚至,他们根本忽略了刘协这位汉室天子,又想开启汉室朝堂上永远不会停止、也永远解决不了问题这等夸夸其谈模式。
王允也属于这一类人,严格来说,他比这种人更可恶。他表面上以退为进,盛赞刘协,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所谋铺路而已。他明知昨夜吕布那等犯上的行径、更知他私闯郿坞,无视君命之事,却刻意用春秋口法忽略曲解。刘协虽然不知道王允究竟想要为何,但这绝不是什么忠君敬君的作法。
由此,刘协必须在这些人志得意满、不及防备的时候,打出自己手中的底牌,叱喝甚至羞辱这些大臣,让他们看清谁才是朝堂上的主角。借此树立巩固自己的威信,彻底断绝那些迂腐自大朝臣一厢情愿的想法和打消他们那些所谓名士高洁的虚妄,以一个至少平等的姿态来对待自己。
这般一番所为,结局自然取得了刘协意料当中的成果。可代价却也是不小的,刘协将这张底牌打出去之后,便将自己暴露在了这些士大夫的对立面,迫使他不得不自身的皇权来对抗这些分担着相权的士大夫。这样名刀真枪的做派,毫无疑问,在帝皇之术当中属于最下乘也最被动的层次。
可话说回来,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刘协的年纪和他所处的时代,由不得他如一位真正掌权的天子那般挥洒如意,进退自如。中国历代朝廷,在没有进入元明清之前,君主****尚未步入那等变态的顶峰。此时的刘协,只是名义上的天子,他做任何事,仍旧需要‘顺应天意’的——至少,是经过这些朝臣认同的‘天意’。
“司徒既然以吕将军有功,朕亦不愿多说,只是不知,司徒欲如何嘉奖吕将军?”这一段插曲过后,刘协终于将话题拉回原点,开始凝神静气、如履薄冰地迎接未知的挑战。
然而,最令刘协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王允听到刘协问话之后,那脸上的表情已非文字能形容,可几经变幻之后,他竟有种荆柯刺秦的决然,开口道:“陛下,吕将军劳苦功高,已非寻常嘉奖可示朝廷隆恩。若依老臣之见,可晋封吕布为奋武将军、假节、仪同三司、加温侯,与三公上卿共参朝政!”
‘哗’的一声,整个朝堂彻底炸开了锅。那些汉官再无一丝威仪可讲,纷纷气愤莫名议论起来。讥讽寻衅之语根本不顾忌王允之耳,个个义愤填膺不已。甚至就连跟王允密谋诛杀董卓的司隶校尉黄琬,也张大了嘴巴,诧异王允竟然会给吕布这个“弑父”之人如此高的赏赐。
刘协这时也被王允气笑了,他极目眺望着大殿角落那一脸震惊无比的吕布,分明看到吕布本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誉打懵了。然而,当他心中这丝荒谬好笑的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可抑制的羞恼——因为,王允提议给予吕布的封赏,实在太高了!
首先,奋武将军——前面说过,东汉将军权力重大,地位显赫,故而朝廷非但轻易不授重号将军,就连杂号将军亦不轻授。可王允就偏偏赐予了吕布‘奋武’的称号,将其提拔到将军的品级,高出朝中目前所有中郎将一头。
其次,假节——就是加赐代表皇帝的符节,此后,吕布便有督查全军的权力,对于违犯军法的人,更有先斩后奏的大权。
还有,仪同三司——“三司”指的就是太尉、司徒、司空等“三公”,“三公”是朝廷最高品秩的大员,是普天下士人做官的最高目标。吕布一介武人,是当不了三公的。可王允竟然想出了变通之法,当不了没关系,可以‘仪同三司’啊,就是官位、权力以及办公机构和属官都跟三公一样,按照刘协前世的话说,叫享受三公级待遇。
最后,封温侯——在曹操违制进位魏公之前,侯爵是官员得封的最高爵位。东汉的侯爵有县侯、乡侯、亭侯三级,其中以县侯最高、乡侯次之、亭侯最低。温侯是什么级别的侯爵呢?是县侯,也就是最高爵位中的最高级别,可比关羽后来那个“汉寿亭侯”高多了。
另外,刘协还知道,这‘温侯’本来是董卓打算给王允封的爵位,现在王允竟然拿出来让给吕布了。
这四项奖赏可以说是恩遇无以复加了,历史上吕布杀了董卓,王允才给了他这么高的奖赏,甚至还把自己温侯的爵位让出来给了他。可现在,吕布根本没有杀掉董卓,而王允说这话之前,很是经历了一场心理斗争且明显万般无奈的,这就决不仅仅那这么简单了。
当然,假如只是王允给予吕布如此高规格的荒谬封赏,刘协也不会动怒。真正使刘协动怒的是,王允他彻底将刘协推到了吕布的对立面上!毕竟,他司徒王允提出了这等建议,无论最后百官如何反对,最后还是需他刘协一口否决。如此一来,吕布再无效忠汉室的可能,只会站在他王允的这一面!
这等做法,简直可用阴险狠毒来形容。这一瞬,刘协蓦然升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杀气,深恨王允其心可诛!
可就在这股杀气勃然酝酿的时候,刘协极难地向王允处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令刘协心中的杀气顿时凝滞,只化作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愕。因为这一刻,不少上卿忠臣已然跳将出来,几乎将王允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王允却只如一尊铁铸的人一般,呆呆站立在朝堂之上,满眼悲怆彷徨的期许,银白的须发似乎也在众人飞来的恶语中,显得苍白憔悴不已。
这一瞬,刘协恍然从王允身上看到了一种受尽千夫所指、宁愿背负千古骂名,亦要舍身成仁的悲壮。
这样的奇怪的感觉,使得刘协艰难地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不敢以一己好恶而妄下论断。他蓦然环顾整个朝廷,真心期许可以找到一名可与他分忧解惑之人,让他可以拨开朝堂上这等重重迷障,看清幕后真正的景象。
然而,一如之前,他根本毫无所获。
此刻的朝堂,又回复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那种只有争论、只有驳斥叫喧却永远解决不了问题的吵闹。这一刻,他能做的,只有一个十分可悲的选择。
可就在他准备宣布搁置此事,改日再议的时候,大殿外黄门侍郎钟繇突然入殿,开口向刘协说道:“陛下,皇甫将军、朱将军奉命而归,请求觐见。”
按照汉制,皇甫嵩和朱儁身为中郎将,是有资格参赞朝会的。不过,这两人的身份却有些尴尬,虽然昨夜两人明确高呼自己乃汉中郎将,但问题是,皇甫嵩那中郎将可是顶着人家蔡邕的官职,那金印其实是刘协试验自己武艺,从蔡府中偷出来的;至于朱儁,则更尴尬,他虽被董卓征召入朝,但却在中牟拉了一支起义军,从名义上讲,这个时候,他其实是个白身。故此,两人才需要钟繇这位传达室大爷前来通报请示。
不过,这也仅仅是个形式而已。这两人的威望,足以令满朝大臣放下口诛笔伐王允之事,纷纷等待刘协的回复。
而刘协看着钟繇那一张愁眉不展的脸,已然有所预感:这两人此时归来,可不是什么好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