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瞳色幽远,面色沉杂,并未言话。
伏鬼深眼凝她片刻,暗自咬牙,也未多言,仅是回头过来,继续在前带路。
夜里的风吹得格外盛,凛冽寒凉之感也是极为刻骨,待站定在军机帐外时,凤瑶满头的发早已被吹得凌乱,便是身上单薄的衣裙,也被吹得肆意翩飞,似也要将她整个人都吹走似的。
伏鬼并未耽搁,回头扫凤瑶一眼后,便即刻出声低唤,“皇上,长公主来了。”
这话一落,帐篷内稍稍细微的人声陡然停歇,随即,帐内一片沉寂。有灯火的光影打落在帐篷上,摇摇晃晃,在这寒夜内极为难得的泛着几许暖意。
气氛僵默了片刻,随即,一道儒雅平缓的嗓音微微而起,“让她进来吧。”
这话一出,伏鬼似是暗自松了口气,扭头朝凤瑶望来,低声刚毅的道:“长公主,请。”说着,抬手而动,已是稍稍掀开了帐篷的帘子。
凤瑶面色淡漠,平缓往前,待入得帐篷,才见这帐篷并不大,帐中正摆放着一个硕大的沙盘,沙盘内放置着一些行军布阵的小旗,而那些身形壮实的英猛副将,则纷纷围着沙盘而站,满身的铠甲风霜。
眼见凤瑶入内,众人皆朝凤瑶凝着,面上的愕然之色不曾全消,则是片刻,顿时有人先行反应过来,弯身便朝凤瑶一拜,恭敬唤道:“拜见皇后娘娘。”
瞬时,在场之人眼角一抽,面色僵然,着实被那出声言话的副将惊得不轻。
他们这些人虽跟着自家主上出生入死,虽也是听过自家主上在大旭时便已迎娶过大旭长公主之事,但这事,终归是在大旭之事,而自家主上当了大周皇上后,可从未对外宣称过大周已有国母,更也不曾明文对天下人昭示过大旭长公主便是大周皇后,是以,此番突然对大旭长公主如此称谓,无疑是怪异不妥了些。
副将们皆是心思如此,惊愕的朝那出声的副将扫了一眼,而后便下意识转眸朝颜墨白望来,奈何,不待他们的目光全数扫清自家主上面色,便闻自家主上慢悠悠的出了声,“我堂堂大周副将之中,难不成仅有刘玖一人还记着国之礼数?莫不是在沙场上呆得太久,是以便忘却了礼数,连带我大周国后站在面前,尔等皆不知如何行礼了?”
漫不经心的嗓音,从容自若,虽是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但却入得耳里,竟也莫名的给人一种极难忽视的威慑。
副将们面色骤然,顿时对颜墨白的话会意过来,随即纷纷不敢耽搁的朝凤瑶弯身一拜,整齐划一的恭呼,“拜见皇后娘娘。”
副将们本是个个都雄姿飒飒,嗓音浑厚,此番这脱口之声,无疑是厚重浓烈,似要震耳欲聋一般。
凤瑶眉头急不可查的皱了起来,目光径直朝颜墨白一落,则见他似是极满意这种称谓,那清俊儒雅的面容上,顿时绽出了半抹悠然的笑意。
她下意识驻足,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发一深。
他则凝她片刻,随即便缓步过来,待站定在她面前时,他修长的指尖微微而抬,略微轻微的为她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额发,柔和平缓的问:“凤瑶专程过来,可是想听迎战大英之策?”
他问得直白。
毕竟,今日再遇,该说之言大多已说完,是以,此番她再度跑来这军机帐,自然是在关心迎战大英之事。
奈何,本是心思如此,却待这话一出,凤瑶则将他面容流转扫视几圈,而后便道:“本宫此番过来,是专程来寻你的。”
他猝不及防一怔。
凤瑶话锋一转,继续道:“大周皇上可是用过夜膳了?”
他眼角微挑,微微而笑,“此际正商议战略,待我商议完毕后,自当与副将们一道用膳。”说着,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也全然不顾周遭副将在场,当即嗓音一挑,温润慵然的问:“凤瑶专程过来,可是担忧我未用晚膳?”
凤瑶极是自然的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低沉无波的道:“并非是担忧你是否用膳,而是,本宫也未用膳,打算找你作陪罢了。”说着,嗓音稍稍一挑,“就不知大周皇上此际,能否作陪了。”
颜墨白神色微动,沉默片刻,温润平雅的道:“此际正商议军事,许是……”
凤瑶瞳孔微缩,不待他后话道出,便淡然无波的出声打断,“既是如此,本宫便不为难你了,此番去找柳襄一道用膳便是。”
说完,分毫不做耽搁,抬脚便转身要走,却是片刻之际,一只极为熟悉的冰凉手陡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凤瑶神色微动,下意识顿住身影,颜墨白那温润平缓的嗓音微微而来,“柳襄那等白面之人作陪,也不怕扫了用膳之兴。此番你既是主动来寻我,我自然是要为你作陪。”
本是妥协之言,却还说得这般大义凛然,甚至还堂而皇之的将柳襄贬了一遍,不得不说,这颜墨白睚眦必报的心性,的确是丝毫未变。
“今日便先到此为止,明日一早,尔等便差人外出四方打探,最迟明日夜里,朕要知晓大英之事确切位置。此事,不可再久拖,若尔等仍想不出法子打探不了消息,到时候,便别怪朕军法处置,责尔等无能之罪。”
悠然平缓的语气,然而言道出的话语内容,则是威胁重重。
副将们面色一变,顿时紧着嗓音应话,颜墨白也不耽搁,扣在凤瑶手腕的手微微滑,顺势扣紧了凤瑶的指尖,牵着她一道朝帐口行去。
待出得帐门,伏鬼正立在帐外,恭敬的朝颜墨白与凤瑶行礼。
他正垂着头,刀疤横亘的脸藏在光影里,令人观不到他的表情。
奈何颜墨白则神色微动,足下一止,目光朝伏鬼一落,薄唇一启,淡道:“夜色寒凉,加之这些日子正是用人之际,责你太多板子似也不妥,不若,下去好生领罚十板,如此,即便要养伤,也不过两日的事。”
伏鬼浑身一紧,分毫不争辩,顿时恭敬而应。
颜墨白也未多言,牵着凤瑶继续往前,待朝前行了几步后,凤瑶心有浮动,终是忍不住低沉沉的问:“你如何突然责罚伏鬼?”
颜墨白勾唇而笑,瞳孔幽远的落于前方光影尽头,漫不经心的道:“伏鬼罔顾我之令,自然该罚。”
“他罔顾你什么命令了?”凤瑶低沉着嗓子再问。
“凤瑶对我的怒气并未全消,此番睡醒之后,凭你的傲气,自然不会主动拉下面子来邀我一道用膳。但凤瑶既是来了,想必自然不是因你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通了,而是,伏鬼啊,与你说什么了。嗯,他说什么了呢?凤瑶此番如此关心我身子,甚至还借故让我陪你用膳而不让我一宿熬夜,是以,若非伏鬼与你说了我伤势,惹你怜然,要不然,便是此番彻夜之中,凤瑶都不会来军机帐中见我一面。”
说着,嗓音微沉,慢腾腾的继续道:“我早先便交代过伏鬼,不让他在你面前言道我半许伤势之事,而今他违令,如此,凤瑶你说,他该罚还是不该罚?”
冗长的一席话,懒散缓慢,语气也无任何棱角,但脱口之言,却是全然将今夜之事言中。
若论颜墨白的精明,想必这世上自也是鲜少能及,但也正是因太过精明,所有人与事皆了然于心,步步揣度与算计,是以,才会活得累。
而这颜墨白便是恰巧如此,即便身份早已平步青云,但却仍是心事连连,步步揣度算计,何能不累。
“伏鬼也是为你好。且他跟了你这么多年,衷心为你,此番你因此而责罚于他,自是不妥。”凤瑶莫了片刻,沉寂幽远的道。
这话一出,却是再度惹来颜墨白一记轻笑,“伏鬼虽跟我多年,但主仆关系不可废。更何况,我之身子与伤势,断然还轮不到伏鬼来怜悯。”
凤瑶瞳孔一缩,“我知你骄傲心性,但身上伤势都已到了让伏鬼都极是担忧了,甚至到了不得不与本宫说的地步,如此你还看重面子作何?倘若伏鬼当真不与本宫说你伤势,你今夜自是又得在那军机帐中耗上整夜。颜墨白,有时候骄傲并不能当饭吃,再者,身为君王,虽是自当威仪,但也要分清时候,诸事权衡,亦如今夜伏鬼之事,虽是违令,但却是出自好心,是以并不该罚。更何况,今日也是本宫逼迫伏鬼言道你之事,你若要罚,岂不是连本宫都得一并罚?”
这话一落,颜墨白不出声了。
凤瑶眸色起伏,沉默片刻,继续道:“且即刻差人过去,赦免伏鬼杖责。”
“骄傲与威仪虽该权衡,但我的伤势本无大碍,伏鬼自行太过担忧,不分实际,刻意在你面前夸大其词,如此行径与违令之举交织一道,自是,不可饶恕。”
说完,似也全然无心在就此话题言道,他仅是话锋一转,继续道:“今夜膳食,凤瑶想吃什么?”
凤瑶眉头一皱,到嘴的劝慰之言瞬时被噎住。
待再度抬眸朝他望来,眼见他满目悠然自若,言笑晏晏,她暗自吸了一口气,终是将伏鬼之事妥协下来,不愿再多言。
毕竟伏鬼是他的属下,该如何惩处自然也是他说了算,而今他既是心有执拗,是以,此番若是再为伏鬼言话,也不过是多说无益。
“吃什么都可,大周皇上随意让人准备便是。”仅是片刻,凤瑶便稍稍敛神下来,淡然平寂的道。
颜墨白勾唇而笑,“怎能随意。凤瑶好不容易来了,今夜,无论如何都该好生让军厨做一顿接风宴的。”
“身处军中,食材有限,膳食之物自是不必劳师动众。”凤瑶眼角一挑,低沉而道。
颜墨白则轻笑一声,“只要有银子,又何来劳师动众。别看此处驻军之地虽看似荒芜,但半个小时车程之外,则有个集市,集市上的东西,应有尽有,只要囊中充裕的话,自然是想买什么都可买什么,亦如,暖炉或是软塌,只要有银子啊,自然皆都办到,更别提……食材之物。”
凤瑶神色微动,“虽是如此,但今夜膳食仍不必太过铺张浪费。”
“不铺张浪费。正好,我也有许久不曾好生用过膳了,此番突觉饿了,想来今夜自是吃得多,如此,又何来浪费。”
凤瑶眉头终是抑制不住的皱了起来,心底略生不畅。
不得不说,此番无论她说什么,这厮都得给她抵回来,既是这厮对诸事早有定夺,还来装模作样的问她作何!
思绪至此,面色也跟着沉了半许,却也正这时,颜墨白再度温润儒雅的朝她望来,柔和缠绻的问:“凤瑶想吃什么便说,军中的厨子虽比不得御厨,但有些菜肴,自是拿得出手的。”
又来了。
凤瑶眼角一挑,已无心就膳食之物而言道什么了。
她仅是抬眸朝颜墨白扫了两眼,便极是自然的挪开目光,不再言话了。
颜墨白凝她几眼,面露半许了然,随即温润柔然的道:“凤瑶不说,那我便自行定夺了。”
这话入耳,凤瑶也仅是随意淡漠的听着,无心理会。
两人终是沉默了下来,径直往前,足下啪嗒作响,声音循环往复,闷重之中,又稍稍夹杂了几许悠远与清寂。
一路蜿蜒而前,冷风逐渐凛冽。
而待终于抵达主帐时,则见那光影摇曳的主帐外,不仅立着几名铠甲劲装的精卫,甚至,还立着一抹修条之人。
那人,满身的袍子被风吹得肆意翻飞,墨发也全数而束,整个人看着倒是略显干练,只奈何,大抵是察觉到了脚步声,那人便扭头过来循声而望,瞬时,他抬起的脸颊顿时被摇曳的光影照亮,一时间,那蜿蜒而长的眉,那丹凤修条的眼,甚至那略微高挺的鼻梁,那极是有形而又秀长的嘴,全然浮现在眼。
若说颜墨白丰神俊朗,温润儒雅,整个人翩跹如仙,而那人,则是妖异柔媚,风情万种,虽面上并未染上笑意,但整个人则是不媚自惑,风情似从骨子里自然而然的冒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