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无比漫长的梦。
梦里有悲有痛,有爱有恨。
醒不过来的噩梦,将血肉心脉都搅碎成缕,在荒芜无垠的苍茫中,狰狞的笑声亦或是悲怆的泪珠,嘶喊着重生与轮回。
最后被一片汪洋血海代替,腥味蔓延在耳鼻口中,咽喉里倒灌的血水几乎要将人溺死。
挣扎和呼喊都是徒劳,她张着口却什么也发不出,满眼的猩红中悄然有萤灯闪烁,她下意识的只想抓住它,仿佛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黑暗中的光明,无论多渺小微弱都叫人愿意拼尽全力去追寻。
所有的事都仿佛发生在脑海中,清晰印刻的痕迹却已分辨不清面容。
蓝小玉。
她听到那声音如同凛冽寒风中的雪花绽开在耳边,花瓣的轻颤都能感受,它们乍然消失。
是谁呢。
一闪而过的寒光交织着金丝银线的缠绕,冰冷呼啸破空而来,瞬间就没入了她的后背。
那刺痛感令她整个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喝”,狠狠的抽气声断断续续,蓝小玉睁开眼,她盯着天花板,灰白灰白的好像已经死透了的心。
有那么一瞬,她的思绪是茫然的,一切都是茫然的,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还会睁开眼,还能看到东西。
她就这么呆呆的盯着天花板,直到周遭细小的灰尘在眼前飞舞,偶尔夹杂着一两片已经渐渐凋零的红梅花瓣掠过,她突然回了神。
降梅观。
“噌”的,蓝小玉坐起了身,全身不明所以的疼痛令她猛然一个蜷缩皱眉咬的牙根都发了酸,那疼痛不是在皮肤、在表面,而是在血脉、在心骨,好像整个身体是由千千万万的碎片拼成。
她摊开手心定睛一瞧,莫说是伤口,就连身上也没有一丝的绷带,就仿佛她没有受过任何的伤,屋子里的小暖炉还生着保暖的炭火,她下意识就扯开身上略显松垮的衣物,胸口呢。
她记的无比清楚,她应该死去。
那剑身刺穿心脏的感觉还记得清晰。
这不是梦。
果不其然,她心口的上方爬着一条伤口,然它已经结痂,似乎所有的事都发生在许久许久以前。
除了身体内在隐约散漫的痛入骨髓外,她可以说全身上下并没有还未愈合的伤。
“嘎吱”,门被推开了,来人“呀”的怪叫了一声就听到“哐啷”一下,原本端着的青瓷小茶壶就摔碎了。
大约是看到蓝小玉醒来猝不及防的惊诧,会发生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阿傩。”蓝小玉下意识的就喊出口,却在这一声后猛然住了口,因为站在门口的人是青灯。
不是阿傩。
阿傩,已经死了。
蓝小玉张着的嘴还没有合上,阿傩死在自己眼前,历历在目的清晰令她忍不住别开了眼。
“蓝小玉!”惊诧过后的青灯激动地搁下碗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真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的口吻就好像看着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出现在眼前,不谢神佛谢天地。
若是放在平日里,蓝小玉定然要嘲笑数落一下这个家伙,然而她现在连所有的记忆都是不完整的:“我……怎么会在这里……”,她抬手撑着额头,“我明明已经……”已经死了。
青灯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朝她摇了摇头:“不言生死。”他只是道了这么四个字,朝着桌案指了指。
蓝小玉寻声望去,桌案上摆着一盏细金莲花琉璃灯,上面有着微弱的烛火闪闪烁烁,在蓝小玉望过来的那一瞬,火光悄然湮灭。
“无为道人……”蓝小玉恍然大悟喃喃自语。
青灯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师父的本事他也未窥得许多,但是蓝小玉是已死之身这是众所周知的,要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再复生,这本就是个天方夜谭的笑话——更何况,蓝小玉是怎么死的。
要青灯说起来,他得知蓝小玉的死简直如青天霹雳,就算看到蓝小玉的尸体摆在眼前也不愿去相信。
“七七四十九天。”他抿着唇要笑不笑,要哭不是哭,喜极而泣,“感谢上苍将你送回来……”
听天由命之说,青灯向来不信,可这次,却要将生命交托于无尤的天地,他的言辞点到即止,很适宜的不去谈论阿傩,不去谈论——那尊鬼神。
蓝小玉却失神的微微一靠,无为道人有着通天彻地的本事,但是,蓝小玉有一瞬的茫然,她获得新生——为什么,她还这样活着。
这个世界上,能杀死你的,只有夜阙君,蓝小玉。
她看到了那么多凡人不应见的妖魔,经历了不应由她承担的事物,女岐的话响彻耳边。
蓝小玉,连我都觉得你可怜,怎么这样的灵魂,还轮不到下地狱!
你的至亲至信至爱之人都要至你于死地。
她的手攥紧了拳,咬着牙不吭一声。
“师父让我多照顾你,我不应该多嘴。”青灯咂咂嘴,临走时偏头又看了看桌案上那盏细金莲花灯,每一片莲花叶尖似都有着嶙峋的水珠在灼眼,分明干净如斯却像是沐浴着日光月影,他看着它的目光有些犹豫踌躇,似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末了他只是故作轻松的自言自语,“我从未见过,这世之奇物。”
却因为蓝小玉,叫他总是窥得一探。
青灯关上门走过窗前,整个房间就安静了下来,蓝小玉掀开被子,她落步下床,虽还不是很稳却能扶着桌案方凳自行走动,在身体里的疼痛就算翻涌如海也无法制止,疼痛像和血液联系在一起,这副身体似还了个主人般不适应。
她来到窗前,窗外的阳光并不强烈,那一院子的红梅正在凋零,枝头只有三三两两残缺的花瓣,这个冬天快要过去了。
午后的风吹拂到脸上,让她更能清晰的意识到,活着的感受,和那个晚上冰冷的剑穿过身体的寒冷相比,到底哪一个更令人铭记。
蓝小玉不知道。
原来过去了那么久,七七四十九天。
仿佛那颗心无法再鲜活如初,生与死咫尺眼前,她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和期待,看尽了所有的生离死别。
房里的炭火“啪啪”的跳了两下,顿时有寒意降临在身后,氤氲着爬满了整个空间。
她闻到夜溪的清冽,落水的声音,她便知道是谁来了。
对方没有开口。
蓝小玉捋了捋耳边蜿蜒的发丝,她也只是看着窗外微微明光和煦,室内清冽的香味越来越重,却又虚无的好像随时都会消散而去。
夜阙君。
她感受到他的眼神、他的目光,可是,他不开口。
蓝小玉垂下眼眸,她抬手抚了下心口的伤痕,不管愈合多少次,它们都真实存在,这个身体上不会被磨灭的痕迹,心里不会被遗忘的死亡:“不应该每次都由你来做决定,夜阙君。”她的声音干净也清晰。
他的想法、他的所作所为,又得到了什么,她看到过他犹豫的脸,看到过他墨色的衣袍,看到过他血迹斑斑的双手,更看到过那些伤害加诸于身的痛苦。
看到聿衡的恨和那些朋友的死亡,她突然觉得,这一切,也许是个错误。
屋外的阳光照彻天地却永远照不进屋内,那就像是蓝小玉的心房,永远活在一种荫蔽之中。
她终于畏惧、终于醒悟、终于颓然般,落指于窗框的木栏之上,有些好听的细碎的声响,隔着青空上的鸟鸣。
她见到了太多的匪夷所思,也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最后轮到了自己。
这一切的开端,皆是因为,夜阙君。
那曾经令她矢志不渝的勇气却在此刻化成了禁锢内心的束缚。
“这次,换我来下决心,”她顿了顿声,“是时候放下了。”
这感情的代价太大,已不是蓝小玉所能预料和承受的范围。
身后的人闻言似有一瞬的错愕,微不可闻的喟叹落满了尘埃,微微踏开的脚步,明明没有声音却仿佛能在你的心头开出清荷、荡起涟漪。
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那瞬,所有的雨露清溪都消失成空。
他离开了。
蓝小玉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窗外已经凋敝的红梅树,嗓子里终有些哽咽的抽泣,她却不敢放声,拼命的咬着牙忍耐,任由那种压抑的痛楚层叠交织在胸腔。
“你不回头,你会后悔的。”青灯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他倚着外头灰白的墙壁,许是早看透一切。
少年仰着头,也在看枯枝败叶,他长长叹了口气,有时候青灯说不上来。
什么样的眷顾,才能得此恩赐。
蓝小玉愣了愣,眼睫微微一眨,眼泪就毫不意外的滑了下来:“我转过身,就真的回不了头了,青灯。”
你知道,只要一眼,只要,我多看他一眼,我会放弃所有坚持和决定的东西,你知道他有那种本事。
青灯不说话了,沉默着眼神踌躇,他似懂非懂:“他……”
蓝小玉猛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听——所有关于夜阙君的话,她一个字也不要听!
青灯喟叹了声,默然离去。
夜阙君是什么样的人,蓝小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记得的东西那么多,他所有的伤痛都是因她而起!
聿衡的话,从头到尾都没有错。
蓝小玉,是个祸害。
他所有的顾忌都起始于她,看啊,竹姑、湘菱甚至阿傩,都因她而伤而死,如果——有一天——有一天夜阙君也因此陷于囹圄桎梏——
蓝小玉不敢再想下去,这样的代价,她不想要,一点一分也不想要!
本就是仙凡入圣的存在,总好过与她担惊受怕。
所以,这一次,由蓝小玉来做决定。
身后的桌案上赫然只留下一朵正盛大开放的红梅,它被风吹彻,沿着桌沿“扑朔朔”的滚动着。
蓝小玉捡起梅花。
这是,降梅观大火之后,她面对着一院子的断壁残垣感慨万千之时,夜阙君轻言细语便令一园红梅重生开放,金丝为花,银线为叶。
这朵永远不败的梅花,是她交于夜阙君的掌心。
那个晚上她说,我知错不改、执迷不悟,怙顽不悛的习惯怕是改不了了,你不问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遇到个人,觉得不枉此生。
蓝小玉攥紧了掌心,指甲都掐的血肉生疼。
进一步沧海,退一步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