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阙君走的很干脆。
似乎他每一次离开都干净利落毫无拖延,蓝小玉因他最后的言语心口一跳。
夜阙君的提醒从来重复无多,他说了、做了,便不会犹豫不决。
这星月稀疏的很,就好像夜幕要被什么光辉从中劈开。
要天亮了吗。
蓝小玉的脑中突地有那么一个奇怪的念头冒出来。
这夜好长,长过她曾经无眠的任何一个夜晚,它没有结束,就像永远封闭在凋零的冬日。
蓝小玉有些哆嗦的笼了笼衣袖,这才发觉是那么寒冷,手指早就冻的发僵,她看到光影明灭的地方有着人影,也听到稀稀疏疏的脚步将枯枝碾断。
孙道陵会追来,这是她心知肚明的。
熟悉的身影几乎是披星戴月一般紧追不放。
蓝小玉喘了口气,她要面对什么,更明白不过,她朝着孙道陵的方向,紧紧握住了梨花杖,然后“噗通”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的撞在地上,氤氲着尘土和细碎枯叶。
那不远处的身影也同时愣住了,只管定定的看着她,没有言语,只有夜风吹拂过两人的衣襟衣袖。
孙道陵见到了蓝小玉,那小姑娘就跟犯了错似的早就跪在那等着,他顿住脚,心里一时说不上是悲还是痛,他挪不开脚也挪不开眼睛。
两个人可以说是纹丝不动的对峙了半晌,孙道陵的声音带着某种克制的僵持的语调,他缓缓踏步上来:“怎么,不走吗。”
这话算不得是疑问,他有些冷笑,这笑是对自己的嘲弄,说不生气,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蓝小玉当着所有人的面拼命救那只鬼,宁可辱骂降梅观众位前辈,还堂而皇之的跟那只鬼一起走了——这——这就是他孙道陵的好徒弟。
这就是孙道陵辛苦救回来抚养了十六年的好徒弟?!
好徒弟瞒着所有人与那些见不得的阴差建立了何种情谊!
孙道陵生气,是真的气啊。
有那么一瞬真是恨不得一鞭子把这不争气的小姑娘打死了一了百了也好过如今跳进黄河洗不清还要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孙道陵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连牙根都咬的嘎嘣响。
“我能去哪里,”蓝小玉低垂下眼睫,“您是我的师傅,您说我能去哪里。”蓝小玉咬咬唇,她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更不是欺师灭祖之辈,要她心安理得毫无牵挂抛弃孙道陵,是绝无可能的。
孙道陵的指骨被捏的发出一声脆响,他那一张老脸的皱纹都好像更深刻了几分:“蓝小玉啊蓝小玉,今晚上降梅观遭逢此难,无为道人如今生死难安,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这也是孙道陵最无法原谅这小姑娘的。
即便她愿意认错的跪在这里,也不可能挽回今晚上的错误局面。
蓝小玉“噌”的一下抬起头来,她直直的看着孙道陵,目光之间没有一点回避,她问心无愧。
“那么师父——从头至尾,您可曾让我有辩解的时间?”她恨恨道,“您给过我一个机会吗?”
如果她能够在一个不那么危险和慌乱的时间地点将一切和盘托出,关于鬼怪,关于夜阙君,关于竹姑的死——也许——也许根本不会发展到现在看起来不可收拾的局面!
孙道陵眼中有着怒气,快步踏了上来却又一时语塞:“我为什么要听你解释自己和那只恶鬼交好的缘由?蓝小玉,你和他认识有多久了,在赵远信家里为何不说,在道堂为何不言?”分明——有着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你却从来没有珍惜——因为,在你的心里,你还在期待着我这个当师父的,永远都发现不了你的秘密!
你还想着,要隐瞒我这糟老头子一辈子!
听听那些老道人会怎么想我闾山派,蓝小玉丢自己的脸没关系,丢他孙道陵的脸,他也认了,可是我闾山堂堂正正的门派,又怎么能沦为他人的笑柄!
这一点,蓝小玉你又为何不替我这老头子想一想。
蓝小玉抿着唇,她有着自己的理由,却也有着自己的理亏:“师父我不是有意想瞒着您,竹姑与他相交甚久,竹姑死了,我和他都难以释怀,所以……”所以想要自己动手查找真相,才会想着先隐瞒下关于夜阙君的一切。
“所以这是你不将我放在眼中的所有道理,蓝小玉,我孙道陵不爱听什么大道理,汪半山那套善恶有分在我这里行不通!竹姑将梨花杖交给你,你就是如此挥霍她对你的信任,也如此践踏降梅观众人对竹姑的信任吗?”
所有人都将蓝小玉看成了竹姑的代言人而对她礼善有加。
孙道陵的怒气几乎是到了顶点,他将这一整晚憋屈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儿的发问了出来,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到最后,只管发着抖指着蓝小玉:“你这逆徒的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
蓝小玉不再吭声,两个人的内心都沉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蓝小玉只觉得背后被闷的冷汗涔涔,而孙道陵呢,一腔的怒气发泄而出,夜风吹过,彻骨冰凉。
终于,那小姑娘缓着声音开口了。
“您怨怼我与夜阙君有所情谊,难道你我没有吗,您对我,是师恩、是父恩,我爱您也敬您……她顿着声,“这就是之所以我无法理解,您要我一忍再忍,自己却要站在那个阴十九身边的原因,师父!他是什么样的人,您真的不明白吗?”蓝小玉也是无比委屈,阴十九那样的阴险小人,明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道理!
虚与委蛇这种事,她蓝小玉做不出来!
孙道陵似被说到了痛处,他瞪了蓝小玉一眼却又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终是叹了口气,仿佛所有的伪装和包袱都被卸了下来,他顿时全身上下都有着颓然的姿态:“小玉,来三清会之时,我告诉你什么?”他站在蓝小玉跟前,低着头看她,“三清会虚与委蛇的事还少吗……蓝小玉,你以为为师是为了什么?!”
孙道陵说到这里有些激动的跺了下脚,有那么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阴十九是什么人,我知道,我甚至比你更清楚!”孙道陵的眼睛里浑浊无光,“那老小子对谁都有着防备之心,九无山的手段比你想象的可怕千百倍,小玉,和他们作对,光比他们聪明是没有用的,你要狠毒、要奸险。”要比黑暗更为黑暗。
可是蓝小玉呢,总是傻乎乎的自以为天真的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九无山的阴谋——这颗心表现的有多单纯,所作所为就有多蠢。
孙道陵一再嘱咐,忍耐、克制,难道只是儿戏不成?
“你做的到吗?”孙道陵盯着蓝小玉,问出口的话就好像在咄咄逼人,“你做的到吗?!”
你做不到。
阴天澹可以无所畏惧的杀死任何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蓝小玉呢,你还想着千方百计去救那些非亲非故的人。
简直可笑。
蓝小玉蹙着眉,几乎被孙道陵此刻痛心疾首的样子给吓到了,她只能呆呆的看着孙道陵讲出所有的苦衷。
“我一个老头子,我会怕阴十九?”孙道陵冷冷笑了起来,“五十有三,死不足惜!”他孙道陵一个人之将死的老头儿,又怎么会怕死,“但是你看到了吗,阴天澹杀了从衍,你听一听,他们都在说什么!”
他们说是你杀了从衍,他们心里都知道阴天澹的罪行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从衍和你讨公道,为什么?
原因那么呼之欲出。
你听一听,看一看。
这里有多黑暗,就有多罪孽。
“不要说从衍,就是那个拔尸毒的赶尸人,我不管是你们谁砍了他的脑袋,”孙道陵瞅了她一眼,那种手段恐怕不是出自蓝小玉,而是那只恶鬼,“阴天澹要让他死,他能活到第二天吗。”
蓝小玉眼瞳一收,那个声笑自如的赶尸人,似乎前一秒还和自己言笑晏晏的开着玩笑,下一秒却不得不死在自己手中。
“我没有办法……”蓝小玉咬着牙,那一幕至今她都无法忘记,飞溅的血迹,那颗头颅就这么在自己跟前滚了过去,“是阴天澹逼我的,我……”
“你有能力证明吗?”孙道陵讪笑,你没有。
谁也没有证据。
“阴十九是个老毒物了,你知道这会里多少人忌惮着他?”孙道陵磨着牙尖放轻了口气,那神情无比的哀戚,他蹲下身和蓝小玉对视着,那老眼中的水花与小姑娘如出一辙,“我们这些老骨头不在乎自己的命,可是——能不在乎自己的徒弟吗,蓝小玉。”
那些小徒弟被阴十九盯上了,要杀死他们还不跟捏死个蚂蚁一样容易。
在那种风口浪尖的时候,谁都不会站出来为你说一句话。
你以为他们贪生怕死?
哈。
“他阴十九对付不了我,”孙道陵伸出手在蓝小玉的肩膀上重重一按,“但是他会对付你,他要是想杀你……恐怕连我也无能为力。”孙道陵不是神仙,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为蓝小玉保驾护航,就算是神仙也做不到——人心有时候很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它在什么就会变得叵测。
你死,却死在醉生梦死里。
蓝小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睫一颤一颤,水珠在眼眶立凝结成团,“啪嗒”一下掉落出来,滚在孙道陵的手背上。
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