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尹:
有人说,爱会让人盲目。
我举双手双脚赞成这句话,在爱情里,我就是个又瞎又聋的货,所以我该死我活该,所有一切都我自找的。
决定和纪时和好的那一刻,我心里想过许多种可能,最不济也就八年前的一切再重演一次,罢了,二十六岁的我至少知道了各种紧急避孕的方法,总不至于再当杀人凶手,也算比从前好了。我这么安慰自己。
八年后的纪时比八年前的更黏糊,他几乎每天都要和我见面。比起从前我们那些乏善可陈的去处,而今真是丰富多彩,连续几个月都能不重样。我们之间明明断层那么长时间,却还是亲密得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秘力量驱使我再一次沦陷,我只知道,我又沦陷了。
如同八年前,快准狠地搅进了一轮叫做爱情的风暴。
我跟陈圆圆和豆豆都报备了这件事。两人的答案大同小异。
陈圆圆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豆豆说:罢了,你保重吧!
我听得都笑了,看来过往那段青春往事阴影的不是我一个人。可人啊,只有劝别人的时候才聪明睿智充满了理性,那些事儿啊,一到自个身上,还有个屁,一团浆糊!
我说别人的时候和自我剖析的时候总是头头是道,但一旦面对纪时,我那些如铁的防备都变成一滩烂泥。我这没出息的劲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家都了解。要骂就骂吧,我就欠骂。
我把工作给辞了,其实我是万分舍不得的,但这份工作是纪允给的,我实在欠不起他人情了。我在网上投了简历,最近一段时间都在跑面试,也没有满意的。比之前的工作总觉得差了哪儿,工资高的工作量大到完全负荷不了兼职,时间上随意的那待遇没法看,面试这么久的总结就是:没有不黑心的老板,天下乌鸦都一般黑。
纪时对我最近的忙碌浑然不觉,他以为我是做的不愉快才辞职,也没多问,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那些所剩不多的自尊心,我又怎么好意思再去为难呢?
我们总爱手牵着手在这座传承几世红尘喧嚣的城市闲逛,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安静地走着,他爱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力道惊人,小心翼翼,仿佛我们脚踩的不是地,而是磅礴的时间洪流,他的手心很热,像沸开水的铝壶,烫得我的手又痒又疼,潮乎乎的,可我还是舍不得松开。
第一次,我对这座城市有了一种归属感,这里,终于也是我的家了。我这出寂寞人生剧的男主角终于回来,迟迟的,但总算还是粉墨登场了。
夏至的那天,我们俩抽风清早就起来,一起到天安门看了一次升国旗,和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一起,感受火红的旗帜和初升的太阳一起升起的肃穆和庄严。
看完升旗,我们在南方人开的店里吃甜豆花和油条。香香甜甜的,一如记忆里的味道。
我一直贪恋地看着纪时呼呼的喝豆花,他的姿势一点也不优美,可我还是觉得这画面很美好,我分不清这美好来自什么,我只是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不可预知的未来我不想去探究,我只想抓住现在。
吃完早点,纪时擦了擦嘴,我们对坐着说话,也不见得有什么话题,就天马行空东一句西一句。
我感慨地看着纪时,突然神来一笔地问了一句:“如果你只能和我在一起十年,你会选我几岁的时候?”
纪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选你这辈子最后十年吧。”
我有些诧异:“不是吧!那时候我多丑!”我思考了一下又说:“你该不是想等我死了好重新找人吧?”
他对我的各种揣测毫不介意,只是看着我感慨万千地说:“笨,因为那就是一辈子了,生不同衾死同穴,没听过这句话么?”
我一时失了语言,只是盯着纪时瞧个不停。
原来,经历了那些曲折和颠簸,我们都累了,累到,不顾一切地想要结局,完满的结局。
因为和纪时关系的亲近,我慢慢也开始接触他身边的朋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人缘很好,只是现在朋友太多,鱼龙混杂各种各样,总的来说最铁的就是程阳和刘乃,这两人性格也挺鲜明,一个深沉一个张扬,纪时是过渡的那一个。
和他们接触多了,我渐渐发现程阳身边有两个女人。一个我只见过一次,在酒店大堂远远瞧见,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好像叫沈什么恩,纪时说过一次,我忘了。另一个我比较熟悉,经常在他们的聚会中出现,以程阳女伴的身份。
后来接触多了我才知道,抱孩子的叫沈亚恩,是程阳的妻子,经常在我们聚会中出现的是他大学谈的女朋友,叫叶依敏。
多的不需要解释了,就一个狗血庸俗虐恋情深一男二女的故事。我对这样的男人没有好感,但纪时总会对我洗脑,说程阳多么的无奈,家族怎么的强大,父母无法抵抗云云,但作为女性,我无法不站在女性的角度来思考,尤其是那位可怜的妻子,所以我对程阳和叶依敏的示好和靠近一直敬谢不敏。
直到那次他们一群男人约了去打斯诺克,这是男人的游戏,女人只能在旁边伪装壁花,着实无聊。叶依敏比我更熟悉这个圈子,她很懂得怎么打发时间,一杯饮料一本杂志,她便能很惬意很享受地消磨一个下午。
很讽刺,她是别人婚姻的第三者,但她却是个婚纱设计师,为每个将要进入围城的女人造梦。我坐在她对面,时不时打量她两眼。她举止优雅,偶尔地谈吐也非常适宜,是个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讨厌的女人。这也让我感到非常好奇,很显然,叶依敏也是个很美好的女人,她和程阳有更深刻的感情,从大学至今超过十年,那么,是什么原因致使程阳放弃了叶依敏选择了沈亚恩呢?
我在心里暗暗揣测。
“我的父亲是杀人犯。”叶依敏突然微笑着几乎漫不经心地说了这句话。我脸色一僵,瞬间就感觉到失礼,赶紧扯了生涩的笑容来掩盖。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深沉到几不见底,她好像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把杂志合上,看了程阳一眼对我说:“他的家庭无法接受我,因为我父亲是杀人犯。他妈妈为了逼他从三楼跳下一直到现在还在坐轮椅。而我,本来离开了他,最后忍不住又回来,于是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轻轻地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苦涩:“我没有朋友,我一直不敢和太多人接触,我怕别人把我放天涯去,我是可贱三啊!”
我被她的自嘲堵到无言以对,显然,她对自己的身份了解的非常透彻,可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我顿了顿,斟酌了半天才说:“为什么?如果曾经离开过,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看了我一眼,反问:“那你呢?为什么还要回来?”还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如果我说是爱,你会觉得恶心么?”
我怔楞了两秒,随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想问她什么了。我这辈子无法接受第三者,唾弃厌恶第三者,是因为我对爱情和婚姻的想法太过纯粹,但我无法对一个在爱情面前低三下四的女人鄙夷。我想,她肯定也经历过无数次地挣扎,而最终,她做出了选择,作为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我只能“观棋不语”。
我伸出手对她说:“我来做你第一个朋友吧,我叫越尹。”
她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没有伸出手,“我不想连累任何一个人,你很清楚,我是贱三。”
“没事儿,我就想体会下和贱三成为朋友是什么感觉。”我咯咯地笑着:“你爸爸是杀人犯,我爸爸是巨贪,咱俩气场挺合的。”
“……”
许是我最近心情太好,对我妈的笑容也多了许多,她对我态度的转变也不甚在意。她知道我辞职了正焦头烂额地找工作,也没再追着我要钱。她这几天打牌老是赢钱,每天回来了电话还不断,也没空跟我磕,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开心着,这倒是件好事。
我工作的事还是没有着落了,纪时知道了也有小心地试探我,问我用不用他帮忙,我倒是很想说愿意,可我就沉默了一会儿他立刻就惊惶地说他没旁的意思,叫我自己先找着,实在不行再怎么怎么,我被他一下子堵得话都说不出,要他找吧,显得很没有气节,罢了,还是先找着吧。这城市这么大,总有需要我去发光发热的岗位。
一天面试了四个公司,坐地铁跑了大半个城市,地铁里憋闷的难闻味道,让我想吐吐不出来简直有一种害喜的错觉。正装一整天束缚着,白衬衫抓皱了,高跟鞋给后脚跟也来了几个印,但总算是把几个公司全都跑完了,面试的结果嘛,总离不开五个字——回去等通知。
最后一家公司离叶依敏的工作室很近,我步行着就晃过去了,想着好歹能蹭一顿饭。
叶依敏事业做得不错,比我强,她父母早亡,大学里专心搞学业,得了好多奖,毕业后勤忙苦做,在她们那行里倒是有口皆碑。起先在公司里做,后来跳出来自己做事业越做越好,现在在四环有个百来平的工作室,还带俩副手,气派。
哪像我,大学时候忙着兼职,本专业也就半瓢水,毕业后更是没有专注事业,什么都捯饬捯饬,多“能”倒是有,就是不“专”。
叶依敏的工作室在20层。她是个挺懂得生活的女人,选的工作室座北朝南,视野开阔,开放式阳台被她种满了我说不上名字的花草,一张玻璃质矮几,两张白色椅子,仿佛随时都在邀请谁去喝一杯。她工作室里摆着几条制作一半的裙子,桌上散落着她灵感来时绘制的设计稿,整个装修的风格也很简洁,扫眼过去像文艺电影里常见的场景,白纸,植物,鱼缸,墙面,地板。
厅内有一个大约四米长的玻璃展柜,里面孤零零地摆放着一件单肩带婚纱,虽然很美,可是偌大的展柜实在显得有些空旷。
我坐在阳台晒了会阳光,便将椅子移了个方向,背对着阳光,面朝着正在穿珠引线的叶依敏。
“你展柜里为什么不多放几件?我来好几次了就一件婚纱。”
叶依敏头也没抬,继续专心地将目光投注在半成品上,她微微动了动嘴说:“不好看吗?”
“挺好看的,但是你这是工作室,一件展品怎么够?”
她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这是程阳结婚的时候,新娘子穿的礼服。”
她这一句话仿佛一道电光,将我混沌的脑子劈得七零八落。我有些茫然不知措地搓了搓手,低声问她:“你认识她吗?”
我越来越觉得她是个难解的谜题。面对她,我总无法用一般对小三的鄙夷态度来对待。
“认识,当年我走的时候,和她见过,她结婚礼服都是我做的。”她说完,轻抿着嘴唇笑了笑,视线还是落在半成品的婚纱上,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我轻叹了一口气,私心说,我希望叶依敏离开程阳,我真心想和她成为朋友,不想她再在不归路上走下去,“你准备怎么办?一直这样吗?”
她穿好一条线上最后一颗珠子,熟练地打了个结然后轻轻一捻,收回了针线。她轻舒了一口气,就近坐在了身旁的纸箱上,良久她才缓缓地说:“我会离开程阳的。”她眼神不知道飘向何处,声音清冷,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我低着头看着脚尖,阳光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的鞋子旁边还带着斜斜长长的光影,像一幅静物素描。我没有抬头看她,只随口问道:“他知道吗?”
“不用知道,我也没打算告诉他,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任性,过了就过了。”叶依敏拍了拍衣服,站起来说:“走了,我请你吃饭,跑一天也饿了吧?”
“……”
最终我还是没吃上叶依敏请的饭,而是去赴了一场会让人胃疼的局——纪时妈妈的局。
我挂断电话时叶依敏一直站我旁边特别幸灾乐祸地笑,末了她拍拍我的肩说:“真是一模一样,叫我好失望,我以为都过几年了,网络都升级几个版本了,他们也会有创新呢!”
我没理会她的揶揄,只是考虑着要不要和纪时说说,可电话还没打就没电了。想想算了,这是天意。
纪时妈妈倒没叫我失望,不过几年没见,她老人家威严不少,气势非凡的一个电话就把我拦下了,派车把我接到她家里去。我下车前深呼吸了好几次,脑海里想了许多她会对我说的话,以往看的小说和电视剧这下倒是充分启发了我的想象力。我自嘲地笑着,得,最不济也就和上回似的,打我呗,我皮糙肉厚,不怕打。
热情美丽的傍晚,天际的火烧云像个妖娆动人的少妇穿着火红的长裙,裙裾飞扬,雍容漫天。微带余热的夕阳洒在绿油油的花园草地上,像一幅五彩斑斓的油画,花园正中有个小型的喷泉,哗哗地喷着水,这环境原本该是让人无比惬意的,但想想我将要面对的,就没了观赏的心情。
纪时的妈妈这次倒是客气了许多,我一到就有保姆将我领进屋内,好茶好水伺候,两层别墅吊顶很高,让偌大的客厅显得很是空旷,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我感觉自己一直在下陷,仿佛只有努力抓着扶手才能坐定。
纪时的妈妈姗姗来迟地自楼上下来,她在家穿着十分闲适,肩上披着一条暗纹披肩,颈中系了一串珠链,珠光圆润。她微笑看我一眼问道:“没吃饭吧?”转头对保姆吩咐:“先开饭。”
我摆了摆手拒绝:“不必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吃饭呢,您有什么就直说吧?”
她见我这么直接,倒也没再跟我兜圈子,抿了抿唇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挺直着背脊,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浑然天成,多年不见,她已经完全炼化成高高在上的官太太样子。
我仔细观察着,真是和当年的尹萍一点都不一样。和她比比,尹萍那些臭架子简直就是小儿科,也就在我和我爸面前威风威风。
“越尹,上次的事儿是个误会,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轻轻一笑,“没事,我知道您也是着急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