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纱帘被风吹开扫过花瓶,嘭——的一声发出刺耳的声响,明达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心中所想问出来,再望去裴检面色如常,凝眉细写药方,明达心稍稍放下一些,但有又有些埋怨自己。
刚没绊好纱帘的宫女急忙忙的跪下求饶,其余人等已经把碎片扫干净,那花瓶里面的水溅出一些到纱帘上印出深深的痕迹。
明达是旧疾来的快去的也快,暗血却是多年吃药所至,是药三分毒不知不觉十一年过去,那毒素也积聚已久,这次闹病也一同迸发了出来。越是如此裴检越发小心,下药处更是费了心思考虑毒性,相克相辅性,可能没之前那般能快速调理,但比起治病保命却更加重要。他细细写了一张又连连抄了三张,药童将一张药方收下用来抓药熬药的,一张存进太医署档案,一张进程陛下,还有一张是留给明达过目的。
这字迹方正洒脱十分好看,明达捏着纸张愣神的盯着半响。人说字如其人,裴检待在她身边有四五年了,她始终看不透这个人,即使几年前已知道他是因为父亲和他祖父定下的约定而进宫,但他到底为什么学医,又如何师投甄权名下,至今也不得而知。她记得父亲曾说过甄权为人不慕名利却也性高自傲,平生放言只教自子弟,医术不外传,既是如此那当年为何收了裴检做徒弟?裴检这人不简单。
明达将纸对折好,交给手下的人,她从床上爬起,只一身单衣里裤,衬着她身子薄薄的。宫人从屏风上拿了一袭长衫替她披上,又拉出长长的青丝。
裴检低眉肃了肃身,看她走到自己身边。明达倒了两杯清水,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才开口道:“我身上的药味都盖了整个屋子的香气,现在就算是茶放在我跟前都闻不出什么味道,所以只命人备了清水,听说上次你挨了父亲一脚,明达以水代酒敬你一杯,还望裴太医不要见怪才是。”
明达常年饮药,动辄都是药味,旁人或许受不了,但这对于裴检来说却十分平常,他身上也有药味只是不同于明达的浓郁苦涩,是一种带着药草香的味道。
裴检接过碗道:“微臣惶恐。”话虽简短他却平身从明达手上接过碗,一饮而尽。他看着明达,眼眸中似有某种情感流过,但快的却让人看不清,只一眨眼的功夫已阖下长长的睫毛盖住一池心思。
十月的天已经拂去燥热,带着丝丝凉意秋风打进。午后的阳光明媚的耀眼,从窗布上洒下,带着点点金光,翠绿的植株上还有几颗水珠反射出璀璨的五彩。药童煎了药回来,用食盒盛着交给裴检。
裴检放下卷书,端起药闻了吻,要看药色堪对,这才端上前给明达道:“这药已有六分凉,公主且吃。”说完一众的人跟着端漱盂、巾帕,后头还跟着捧清水的宫婢,人虽多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那药熬得乌黑银光,带着浓浓的药气,明达看着不自觉生起一阵冷寒。
那药被放在她跟前,明达转了几转,闻着胸口犯不住的恶心,她硬着头皮喝了一大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挤在一起了。
“好苦!”明达一撇,眼圈子都转了些泪:“今天怎么这么苦啊。”她小脸缩成一团,好像小猫一样,旁人看她这样纷纷捂嘴偷笑,连裴检脸上也扬起笑意,他道:“这还不是最苦的药。”
明达怎的都不肯再多喝一口,拢着身上的长衫窝在踏上,裴检也不逼她,只道:“以前和师傅上山摘药,有时候被山蛇给咬了,没现成的药,就得找到解毒草药干嚼着,一下嚼个几种,又苦又涩。”
回忆起过往,裴检脸上多出许多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整个人好似光亮了一般,只想着靠近他接触他的世界,明达抱着膝,紧紧听着,宫女更是停下所有的动作看着他。
“那些稀有的药材都长在深山野岭,越往里蛇就越毒,但山里的水清,甜。把解药嚼成沫子吐出,再喝上几口溪水,口里也不会觉得苦了。”裴检顿了顿,看明达听得仔细,又继续说:“在山里学医的日子虽清苦,但人却活得十分富足。晚上躺在草地上伸手好像都能摸到天,说话就恐会惊到上面的仙人。听着虫鸟的叫声,再喝上一碗自制的果酒,感受着那徐徐拂来的清风,多苦多累都忘记了。”
明达听得津津有味,已经捧着药喝了一口,虽还是觉得恶心,但在他的话里她也回忆到那年朱雀街的傍晚,长安上空飘满五彩的晚霞,虽然只是在一个狭小的街道内,但却觉得比那里都漂亮,有父亲,有她……
这一生虽成了大唐的晋阳公主,但她活的却比前一世还累。就连自由的空气她呼吸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出过宫看过外面的世界,这几年的上元节是否还流行昆仑奴面具,那舞狮舞龙的还是那年那么热闹吗,外面的绒花是否依旧那么鲜红?明达知道她这一身的华服也注定了一身的牵绊,可能到时也还是埋在皇家的帝陵里,享受着后世的祭奠,却远远不能自由自在的活着。有时候她真羡慕五姐,十七姐她们,养在父亲身边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也许等到她出阁的那一天,她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她也能活的那么痛快。
想到这儿,明达心情好了很多,一口气把药全部喝下,只剩下一点点的渣子。宫婢接过药碗,又递上漱口的清水和漱盂、巾帕,有条不紊的走过顺序。
明达梳理好,窝在踏上,眼睛眯成弯弯的圈,今天裴检话少见的多,她想知道更多。
“刚才我问,你可有意中人?还是说你父亲已经给你定下亲事了?”明达挥挥手,让宫婢不要围着她转,看着裴检笑问。
裴检一怔,不自然的躲开明达探究的眼神,尴尬道:“谢公主关心,微臣祖父自小给微臣定了一门亲。”他声音怪怪的。话音刚落屋子里气氛顿落,偶尔听到几声唏嘘。
宫里男人不多,能到内宫的除了皇帝,皇子以及极个别的大臣外戚外能进来的就是宦官了,裴检身为御医虽只有七品,但这几年下来却是宫里少见的美男子,那些侍候明达的宫婢也换了一拨,其中不少正直春闺年纪的,每天看见裴检怎的不心动?
明达偷偷捂嘴,眼珠子灵动的转了一圈,忍着笑道:“你们谁今天若是有什么问题,可自己问来。裴太医可得卖我一个面子。”话说完,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不知谁突然大叫:“裴太医,您订的到底是哪家娘子,美不美?你们见过没?”
就这一下子突然像炸开了锅似的,乱糟糟一群的宫女堵在一起问,几个人为了能考裴检更近一点,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什么问题都有,却全是围绕着裴检定亲的娘子问的,场面好不热闹。
明达也好奇的很,她下巴垫在垫子上,也起哄笑问:“裴太医可得说了,不然我这殿可被他们掀开了。”明达说着风凉话,看的却是好戏,裴检不知被谁拉了几下,白净的脸上顿时出来一道红晕。
被人逼得紧了,裴检这才不得不透了口风,却是一双清澈的眼瞪着明达,咬牙切齿道:“那娘子微臣见过,确是很美,再过一年多便要过门。”明达觉得他眼神怪怪的,心里也怪怪的,好像他在怪自己,一时哽住话,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几个宫婢这下把裴检拦住了,听到裴检一年后要结婚了,眼泪汪汪的。
就在这关头,突听的一声猫刺耳的叫声,紧接着比猫叫声更刺耳的女音:“你到底会不会管猫啊!怎么见我一次咬我一次,这衣裳我刚新做的!”
众人皆惊,几个晓事经常在外边行走的听到声音忙行礼:“萧孺人金安。”
唐朝亲王没有侧妃,只配给两个孺人,孺人也是有品级的,一人呼百人应,那些缠着裴检的宫婢纷纷跟着行礼。明达眉毛一挑望去,原是她,却不知怎的这么不学好,进了宫学了礼了还敢在她宫里大嚷大叫的。
再看她脚边跪着的武珝,怀里还抓着猫,头低的死紧。萧果见明达看来,忙上前几步行礼,又赔笑道:“公主的猫就是不一样,可比妾身屋里强上百倍,灵活级了。”嘴上是这么说,眼中却十足十的幸灾乐祸,这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明达也见怪不怪,只是这场景她也不想多说,挥手先让裴检下去。
萧果抬头看了裴检一眼,又赶忙低头,明达淡淡一笑,懒散的窝在踏上,不看她却问武珝:“你自己下去领十个板子,这月的份子钱就别领了。中午只休你一次假,你不当值的时候得把这假给我补上。”
武珝跪地磕头,一声不响抱着猫出去,萧果忙拦道:“公主可别气,是妾身自己不小心,看这猫可爱,逗弄了一番。”
明达这才看了她一眼,今日的萧果比刚进宫的时候强多了,织锦的上襦,金边的抹胸,就连底下的一双鞋子也小巧可爱,那面上妆容更不用说,处处透着富贵,堪比正妃了,只是不知道她新来的嫂子看了是什么摸样,明达玩着手上的镯子淡淡道:“她错了就该罚,不关你的事。不知今日萧孺人来有何事?”
萧果被她问的十分尴尬,单站着,许久才腆脸笑道:“妾身被大王看上还是靠了公主的福气,只是近日大王娶了新王妃,对妾身和刘孺人却淡了许多……”说到这里,见明达不见声色,赶忙补上:“姐姐待我们却是极好的,人也温柔可爱,只是妾身怕妾身没出息,多不住您当初给妾身的这一份恩德。”
明达嘴角一挑,算是知道她今天来的目的,说的再怎的委婉也还是那层子关系。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只回去吧。”明达知道这萧果会是以后的萧淑妃,也知道她和王皇后争宠的厉害,只是没想到才几日的功夫,看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萧果得了明达的话,又暗自提示了一番,才心满意足的走了。乳娘正从门口回来,看着萧果的身影越发不解,却听明达道:“这以后能得宠的未必是好事,现在不得宠的也未必是坏事。”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这摊子浑水她才不会去淌呢,那九哥……
乳娘将刚做好的香酥酪拿出,上头还冒着丝丝热气,她捡了一块给明达地上笑道:“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明达眯眼点头,咬上一口真又香又酥,宫里的御厨手艺越发高超了。乳娘扫开她额前的青丝笑道:“这月底是您的生日,公主又大一岁了。刚妈妈听御膳房的张师傅说,圣上特地为您请了名厨过来,要给您大办宴席呢。”
嘴中的香酥酪还没化,是啊,一年又要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