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刚还阴雨笼罩,现已阳光普照,明达抬头望着微风中屋檐上的铃铛微微一笑。抬撵随走的侍从小心的将步撵抬上龙纹阶梯,侍立在殿外的侍女给使见到步撵上的人纷纷匍匐在地:“公主贵安。”
明达脚刚沾地,一双干净的步履鞋已送至跟前,明达瞧了眼朝最近的宫婢问:“谁在殿中?”
“是太子殿下,公主。”宫婢道。
大哥?明达眉头轻蹙,这个时辰他怎么来了?田秦快步跟来,见明达站在门口迟迟不进去,忙挥退众人走至明达身边道:“公主,陛下甚为恼怒,好像是因为……。”
“好像是什么?”明达追问。田秦望着她恬静白皙的侧脸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成人的世界。
这时内殿突然爆出一声炸鸣,膝盖扣在青瓦瓷上的声音越发清脆,似乎听到大哥低低的哀求声,紧接着就是父亲严厉的呵斥声。
“贞观七年朕就听闻你好嬉戏,颇亏礼法。朕念你年幼无知,可如今你越发的妄纵,这个贱婢又是怎么回事!”殿内李世民两颊涨红两穴暴起,双目灼灼直盯太子承乾。
承乾双目赤红,发丝凌乱掺杂,跪在地上僵直着。
明达顺着李世民的指向看去,顿时狠抽了一口气,这个家伙是男的还是女的?只见跪在承乾身后的那人一袭落拓的白衣,身子娇柔却挺直,但是脸上却画着女子的妆容!。
那人身子动了动,此时沉默的承乾突然抬头大声道:“父亲!”所有人一顿,李世民侧目,眼睛却危险的眯起来。
“你想说什么?为你自己辩解还是为他辩解?”李世民暴怒,涨紫的脸说明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明达忽然明白什么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父亲一旦生气就绝不罢休,而大哥却继承了父亲倔强的性格,一旦认定了就绝不回头。
果真,承乾抓紧右拳,整个人匍匐在地,带着嘶哑的声音哀戚道:“还请父亲饶了他一命,儿发誓今生再也不见他一面。”
“呵——”李世民不怒反笑,扭头去的瞬间拎起茶杯砸来,刺啦一声承乾脸上顿时血肉模糊:“你有什么资格跟朕谈条件!你还记不记得你死去的母亲怎么交代你的?”承乾今日所做所说的完全超出李世民的底线,李世民红了眼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承乾脸上的血混着汗和泪水流下,叩泣:“要做一代明君,一代圣君,一代人君。”
“你是要罔顾你母亲临终前的交代还是要对得起你们间的情谊!”李世民步步紧逼,死盯着承乾,暗黑色的双眸如血色般惊悚。
“父亲……”承乾痛苦呻吟,带血的面容越发狰狞。
“父亲。”明达跟着承乾喊了一声,整个人从隐藏的红漆柱中走出。清脆的稚音带着特有的甜糯,承乾的背影顿时僵硬。
“兕子?”李世民眉头紧皱,虽对着明达道,但眼神却直逼田秦。对方早已匍匐在地:“是陛下刚才召小的去请……。”田秦没敢再往下说。
是了,刚才他是叫田秦去叫兕子过来。每当他生气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去看一眼旁边的座位,什么时候起这些习惯已经不知不觉已渗透到骨髓中了呢?
李世民缓和了神情,弯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兕子在那里听了多久了?”
语音虽温和,但李世民却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尖,这是他起了杀意的表现。承乾突然抬头,也望向明达,祈求、羞耻、惊慌、还有一丝犹豫,一系列复杂的情绪涌出他的双眸。
明达明白,如果这个时候她承认,那人的下场会更凄凉,父亲绝对不允许一个男宠玷污他的一双儿女,尽管她可能听不懂。明达掠过承乾发红的血丝,再往后看向那人,天真的问:“兕子刚来的,父亲您是在生气吗?”
“没有,父亲没有生气。”李世民松了口气抱起女儿,点了点她的鼻尖,好像刚才那个面如鬼刹的人只是幻影。明达笑眼弯弯,攀上他的脖颈重重的亲了一口道:“我刚才和九哥一起去牡丹园了,还摘了一朵回来,父亲您看。”
明达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上襦袖子里掏出一朵牡丹花递到李世民跟前,不过牡丹依旧鲜艳,可是已经被压扁,明达有些可惜:“压扁了。”
李世民看着那牡丹,接过然后一瓣瓣捋平,放在手心笑道:“还是很漂亮,父亲喜欢。”
那块牡丹园是长孙皇后生前最喜爱去的地方,自她去后那块牡丹园随同明达和李治也被李世民接手,里头的牡丹是整个长安城开的最隆重也是最稀有的一处,宫中众人出了李世民和明达没有第二个人敢随意采摘。
明达捧起花,眼中明媚乍然重现,她小心的又将牡丹花小心的摸了一遍,转身朝李世民笑道:“父亲,这朵牡丹花是兕子送的,父亲要放在床边好不好?”
明达笑起的样子像极了长孙皇后,李世民心头忽的一刺,点头,而后又抹干爱女大汗淋漓的额头问:“兕子渴了没?要不要喝茶?”那眼神温柔的能滴出水,承乾匍匐在地忽然觉得刺眼。
“唔,我喝酸奶酪就好。”明达皱紧了眉头,那个茶暂时还不在她鉴赏的品味之内。只要喝上一口,那个混杂着葱、姜、胡椒的麻辣味,大枣、苏桂的甜香味,桔皮薄荷的清凉味,酥酪的奶香味,牛羊猪肉的油腥味的味道就让人作呕,她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唐朝的茶竟是如此的坑爹,还是不喝为妙,不过好在唐朝一杯酸奶酪比茶来的更为方便。
身旁侍候的人不等李世民开口已经默默退下准备,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又开始紧张的让人窒息。明达在李世民,承乾以及男宠三人之间流转了一番,决定还是闭嘴的好。
“兕子今天高兴吗?都玩了什么,和父亲好好说说。”李世民停了半歇,终究还是开口,他的长子已经在那里跪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背上已沁出迷迷的汗。
明达眯眼想了想,回道:“宫里太热了,我和九哥去了牡丹园。然后路过了立政殿……父亲,我想母亲了。”她一头扎进李世民怀中,胸口觉得闷闷的,心里像掉了什么,每次看到别的公主都有母妃陪在身边,她就想起长孙皇后。这一世的重生,她也有过很好的母亲,只是当自己明白时,在一起的回忆却如此的短暂。
“观音婢。”李世民也陷入沉沉的思念,眼中戾气尽数散去。
六个孩子当中明达最像她,太子其次。那时承乾应该才刚出生吧,观音婢总是抱着他送到城楼,看他慢慢离去,即便是战局紧张她也从来没喊过一声累,可就这样一个人他也没留住。
殿内鸦雀无声,宫人早就挥退,明达感觉父亲抱着她的双手慢慢放松,不觉送了一口气。
酸奶酪已经送上来了,碧绿色的琉璃碗盛着嫩白色的奶酪,中间点着是一颗大红的樱桃。明达捧起碗慢慢的吮着,想着什么了突然停下盯着堂下的两人发呆。
“兕子怎么不喝了?”李世民擦干她嘴角的白沫,轻声问。
明达抱着小碗在胸头,看向李世民认真道:“父亲,我不习惯别人看我喝东西。”众人皆是一愣,李世民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承乾和那人朝李世民匍匐一跪,走至红柱时,那人突然回头,朝明达一拜道:“奴叫称心,谢公主好意,此生此世定不相忘。”他的语气太过郑重,李世民和承乾的脸都黑了,但是不同于前者,承乾眼眶已经微微湿润。
他叫称心,称的又是谁的心呢?
明达没应……结局早已定,她只不过是不想让他走的太过难堪罢了。
十几年后,当明达躺在含元殿,依稀回忆过往,那人落拓却耿直的脊梁和大哥佝偻的背影却永远带着甘露殿一抹淡淡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