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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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散文中国(2)

每次送二哥入院,总有几个壮汉随车同来,甚至要动用绳索。从来没有人跟二哥打过招呼。其实早在前一天甚至前几天,满世界的人就都知道了,只有二哥还蒙在鼓里,还在按部就班地摆弄他的衣服,或者打发小妹到供销社再买一盒鱼肉罐头。当绳索套到二哥的颈上时,我看见他的眼神异样地惊恐,接着,他就像狮子一样暴怒。

后来许多年,我的梦中常会跳出二哥惊恐的眼神,还有二哥狮子样的暴怒。那样的暴怒和他早已嬴弱的身体,是如此的互不协调。

现在我想,二哥的暴怒很可能并非病症,而完全是缘于欺骗。当欺骗被拆穿之际,引发的最直接后果往往就是暴怒,这原本就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心理和行为反应。可是人们还只当二哥是病人,是精神病人,精神病人的暴怒就是精神病发作的表征。因而二哥的暴怒只会让人们更加心安理得,为了他们的欺骗,为了他们的施暴。

没有人倾听二哥的呼喊,没有人觉得他还会委屈,更没有谁肯站出来为他说话给他撑腰。每一个人都盼着他的离开,都期望不再被他给打扰,包括他的亲生父母,包括他的同胞兄弟姊妹。

我,只不过是事后诸葛,发一点于人于己都没什么建设性的牢骚而已。甚至当年我还能真切感受到窃喜,为了那三个月平安日子的即刻到来。我会在机车声渐行渐远,远至无形时,才从院墙外直起身来,扒拉掉头上的草屑,扒拉开恍惚漫上心头的那些朦胧情绪,而任由那一股股骤来的明朗的轻松,彻骨地将我笼罩。

二哥在他命运的封套里,被人为地越勒越紧。

6

1986年冬天,二哥最后一次从医院回到家里。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呈现了更好的状态,他更加洁净,脸颊上甚至有了红润——他无望地爱上了北安精神病院的一位护士。那些日子他对我爸格外友好,直白而热切地诉说自己的感情,甚至破天荒地央求我爸,央求我爸前去提亲。只是除了回身窃笑以及窃窃私语,没有谁拿他的心声当真事。

只是二哥总想诉说。爸妈不在,就找我们。找我们之时,二哥得敲门。啊,敲门,那是我的杰作。我家的三间草房原本是直筒的,炕也是直铺,二哥在炕头,爸妈在中间,我和弟妹一顺水排到炕梢。后来二哥开始限制我们。限制我们高声说笑也就罢了,他还不准我点灯学习。我通常是在地桌上用煤油灯,他不让。我就缩进被窝里,打开小手电偷着来。可是二哥很聪明,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一把撩开我的被子,终止我的伎俩。

或许我的脑袋比二哥更胜一筹,书毕竟不是白念的。趁他再一次入院之际,便动员弟妹跟我到房后的大坑边脱坯,而后一块块挪到家里,一块块垒起来,理直气壮地将直筒房间分成了三间。爸妈和弟在大屋,我们姊妹在中间,给二哥预备下最里边的一间。两个小屋都辟有走廊,完全互不相通。

那个时候我最想的事情,就是远离这块土地,远离这个家,在还不能贯彻落实之前,我就竖起了满眼的墙,用以隔离。我想我真是聪明的!聪明的我还在小屋里钉上了一道门,拉划一拴,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于是二哥想破墙而入,就不能不敲门。我开,我不敢不开。开了往往也没有好的脸色。有时二哥还会不识趣地上炕,盘腿坐在阳光里,跟我们讲那位护士黝黑的长辫子以及望他的眼神,跟他说话的口气,还有对他的关照,诸如让他负责给病号打饭、分发水果之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了也不置可否,更没有兴致去追根问底。

后来二哥就不再说,而是每天在屋里打转,在大屋,一圈又一圈,转得人直绊脚。我曾以烦躁而又暗讽的心情,冷眼偷偷观察他的姿态。二哥很高,也很瘦,他的手指就更瘦,瘦得纤长,充满了神经质。那手指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打开,像犹疑,像决定。

然后二哥就失踪了,失踪在寒冬腊月里。数天之后,大哥在北安火车站里发现了他,他团缩在冰冷的地板砖上,差一点就冻僵了。二哥有好几天没能起炕,窝在妈妈给他缝制的鸭绒褥子里,久久地合着眼睛。

之后,二哥就开始了咳嗽,没日没夜。

之后,二哥整个人都变了,服饰、食物、笛子、阳光以及别人的窃窃私语,都无法让他再度提起兴致。他的衣服十几天不洗不换,他的头发也蓬得老长。

现在我知道,那原是二哥远离地气的一种先兆。

彼时的二哥一定是冷气终于入了骨髓。

7

曾经以为自己是不可饶恕的,后来发现,所有的一切都还远没有那样歹毒。一个人,只有当他累积了足够多的经验,才能够真正地懂得慈悲,而当你经历了太多,你也就更具宽恕的能力。我想我当年属实太小,心内像纸一样苍白。

医生说,二哥死于肺结核。也就是说,死于那次失踪,死于那次单恋。只是至今也没有人知道,二哥究竟有没有找到那家医院,有没有找到那位护士,甚至有人怀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那样一位可爱的护士。

二哥是不幸的,却也并非唯一不幸的。据说这个世界至今还有30亿人在临睡前想听一句鼓励的话,而始终没能听到。

曾经祈求让二哥复生!复生在我跟他一样经历了恐惧与寒冷之后,经历了爱情与伤痛之后,尤其是在我有别于他,终于掌握了自救与自赎之后。是的,我以为在战斗与逃亡之间,一定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存在,足以用来拯救如我一样的属狗的人;而在仇恨与忘却之间,也一定还有另一种心理记忆的划痕,足以用来刮擦那些曾经的涂抹与喷溅!

只是这样的祈求并不够虔诚,因为我属实还没能确定让二哥复生在哪一个时代、脱生在哪一个母体、降生在哪一种家庭,选择怎样的邻里乡亲怎样的兄弟姊妹,又究竟要在兄弟姊妹的哪一个成长阶段,刚刚好好现出他嫩芽般的脸蛋儿。

也或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可能二哥对于复生完全没有兴趣。我很怀疑,这个世界是否还会让二哥再度着迷。

只是,还是祈愿二哥复生吧,惯性认为,如此才堪称仁慈。

风从云中来(外三章)

左右

[作者简介]左右,1988年生于陕西商洛。诗人,童话与随笔作家。现居陕西省西安市。

有时候总觉得风从我耳朵里吹来,耳朵才是最初产生风的地方。

天上的云,只不过是风路过这个世界时最后的驿站。

风吹过,我才想起我还有两只形同虚设的耳朵。就像有时候,风吹来,那些灰尘是多余的,脸上刮过的刀子也是形同虚设的。

风就是我的耳朵,它吹到哪儿,我抵达哪儿。即使再远的远方,我也会很疲惫地抵达,欢乐地沉睡,只是有些地方的呼吸,我累得无法触摸,于是周围的声音是喑哑的,没有人能够将它听见。

花朵是风吹红的,矮草和树叶是风吹绿的。总觉得当风吹着的时候,我的耳朵是温柔的变色龙,一会儿和花朵一样红,一会儿和草木一样绿,一会儿和皮肤一样黄,一会儿和石头一样黑,一会儿和云朵一样白。当然,它最重要的颜色,还是会像风一样无色无味。我有一双隐形的耳朵,它无色无味,或许它应该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叫做“天耳”,我脑袋上的那两只形同虚设的,是假的,我随时都可以将它关掉。

风之子无处不在。有时候它可以是一滴水,一首歌,一地烟灰。只要灰尘落地,或者百兽的怒吼、鸟群的欢叫、人类的哭泣,都是风,最钟情的儿女。它赋予这些孩子可以肆意发生也可以人性沉默的权利。

耳朵寂静的夜晚风也寂静了。它躲在耳蜗深处,像个婴儿一样手脚朝天。

当耳朵丢了的时候,我才会想起风。或者当风不再乱吹的时候,我才会下意识地摸一摸耳朵。它们形影不离,彼此孤单。

当驿站只剩下告别,耳朵就会担当起它呼之欲出的角色:风的故乡。

[铁轨上的诗学]

铁轨绝对是一首诗,火车绝对是某首诗里浪漫主义的情人。在铁轨上看风景是很危险的,但铁轨上还有伟大的发明:火车。我们可以沿着铁轨,乘火车去世界各地,小镇、乡村、山野、隧道,但我们无法沿着火车乘铁轨去世界各地,这是麻雀的遗憾。单纯地只为了看风景而乘火车的人,多是文艺青年。单纯地只是为了坐火车的人,多是无所事事的人,单纯地只为追铁轨的人,其中有一个,肯定是诗人。北村有一篇小说《周渔的火车》,镜头里有很多铁轨的画面,也有很多诗意的画面,更多的是女文艺青年的画面,是我认为目前最经典的写火车的小说,由这篇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也是最经典的拍火车的电影。这是一部多愁善感的火车,一部与诗歌同存共亡的火车。铁轨赋予了这部电影太多的意义,或者铁质的泪水。

去远方,肯定有铁轨。远方代表了浪漫与孤独,思念与怀旧。镜头在火车上,一闪而过,飞驰如驹,晃荡荡的车厢里,也有浮世或者时光倒流之感。诗,弯弯曲曲,忽快忽慢,时冷时热,就这样从灵感的玻璃口里产生,像刀子一样,刺入黑夜,就像刺入抽烟时的周渔,饥饿的皮肤。

我们可以忽略火车的存在,但不能忽略铁轨对这个世界的铺垫。即使这个世上火车全部坏掉,只剩下铁轨铺在一望无际的路面,我也觉得,铁轨是这个世界上特别完美的艺术,永不过时。电线和马路,是不能和铁轨比的,因为,铁轨的内部,与铁相关,与诗相近。

我们可以在铁轨上干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写生,比如卧轨,比如捡石头,比如赛跑,比如等火车,比如抽烟发呆哭泣,比如拥抱黑夜,比如忘记自己。我最喜欢在铁轨上干的事情,就是将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它说话。

当然,我也有癖好,我不喜欢城市里的铁轨。

[热爱发呆的人]

喜欢那些什么事也不做,总能在屋子里呆坐半天的人。

当然也包括一只猫,一只狗,一只苍蝇。它们在阳光下发呆的功夫,算得上一种至上境界。然而,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像猫像狗像苍蝇那样静静地发呆。

人的一生,一整天,脑子里有很多需要清空的东西。发呆不是静坐,发呆也不是冥思。发呆是一种让身体处于无所事事而有所放松的状态,它看似无聊,实际上它是对身体的一种解放,不仅仅是对大脑、对思维、对心灵、对精神与灵魂,对每一天的时光也是一种解放。

生活的节奏太快,让很多人不得不面对快速的生活节奏,不得不把时间花在忙碌与空忙上。即使不忙的时候,他们也很少能够静下来发呆。他们选择的方式,无非是看书、喝茶、谈天说地、旅行。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的时候,要么睡觉,要么胡思乱想,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发呆有什么好的呢。是啊,在很多人眼里,发呆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只不过是徒劳而已,一天中把时间花在发呆上,一点不值得。

然而并不是这样,活得洒脱而从容的人,才会体会到发呆的妙处样。让身体得到良好的休息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明在大多数人眼里的睡眠,它是静态的,一种是暗在少数人眼里的发呆,它是动态的。一整天,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就坐在窗前,或者床边,发呆半小时、一小时。发呆完了的时候,你会发现,身体比一小时前轻松了许多,大脑也比以前清晰了许多。

发呆的时候,要梳理好心情,梳理好身体,尽量静下来让自己处于大脑清空的状态。每一天,快乐也好,悲伤也罢,发呆的最大意义,莫过于它是一种良性的隐形睡眠。烟消云散之后,每一个人都会得到不同程度的解放。时间久了,你也会发现,发呆也是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人生境界。

在喧嚣的城市里,睡眠不足的人越来越多。如果没时间睡眠,条件允许的话,就在白天多发呆吧。

热爱发呆的人,总能呆出别人羡慕的自己。

[风中的稻草人]

小时候家门有一片一望无边的稻田。

我热爱夏天的稻草人,尤其是有风吹来的时候。对稻草人而言,我可以担当很多角色。上学的时候我是一个顽皮的学生,一个很坏的小男孩。在稻田旁的水渠里,捉蜻蜓、青蛙、黄鳝、小黄鱼,还有难得一见的甲鱼。有时候为了捉到它们,我会不经意地将稻田柔软的地面踩得很疼、很脏、很乱,我会把禾苗蹂躏得只剩下根须,或者残缺不全的脑袋。

放学的时候,我是稻田的主人、稻田的好朋友,和稻草人一样,担起守护稻田的责任。我要从水渠的一头,把河里的水,从河头引到我们家的稻田里,而且防止其他小伙伴拦截渠水的去向。这项顶风冒雨的农活很累,但有稻草人陪着,心里就有温暖。给田里放水,直到稻草人满意地露出笑脸,我才乐呵呵地披着月光回家。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帮邻居或者婶婶的稻田放一些水,逗一逗邻居家的稻草人的鼻子和遮阳帽。回家之前,我会为它戴好帽子,交代好看家护院的悄悄话,然后摸黑到家,坐在月光下的石板上吃晚饭,慢慢回首这一天所有可笑的事情。

放长假的时候,我是一个渔民,从早到晚,把自己晒得黑黝黝的不敢回家,拿着鱼篓或鱼钩,在田里捉泥鳅和鲫鱼,有时候会抓上一条甲鱼,有时候一整天也会一无所获。整个稻田,只有稻草人陪着我,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话,风轻轻一吹,我能知道稻草人所有的心情。

有时候我也会在稻田旁,当着稻草人的面,和其他小伙伴打架,往往是为了谁先看见的一条鲫鱼或者甲鱼而争吵,或是别人用水蛇吓我,或者说其他小伙伴把我辛辛苦苦引到田里的水拦截到别家田里去了。也有时候,捉黄鳝或者蜻蜓,糟蹋了别人的禾苗。稻草人很伤心,很长时间不理我,但只要我逗它,向它吹吹凉风,它很快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