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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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一溪云外“琴”何在?(1)

李成琳

离开海南的前一天,突然下起瓢泼般的大雨,雨幕弥漫,雨声响亮,转瞬之间仿佛淹没了世间所有,只有雨,成为此时此刻的主宰。在雨中,莫名地想起九百多年前的苏东坡,当他再次被贬从广东惠州赴海南儋州在六十余日的长途跋涉里,是否遭遇过如此的滂沱大雨?已近暮年的他在大雨中还能吟出“雨已倾盆若,诗乃翻水成”,“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等诗句吗?

起意与澄迈

决定于炎炎夏日去海南,其实是因为苏东坡。两年前的夏日,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里那张刻有“绍圣二年东坡居士”的馆藏宋琴,终于有幸得以抚弹,心生牵挂的同时也有了追寻东坡足迹的起意。查阅苏东坡的年表,“绍圣二年”乃公元1095年,正是花甲之年的东坡谪居广东惠州之时。但查询他在惠州的生活,其最著名的诗句乃“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琴的“身影”遍寻不着。两三年后他离开惠州再贬海南岛的儋州,我在王国宪于清康熙年间所写的《重修儋县志叙》中读到其评述东坡的文字:“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听书声之琅琅,弦歌四起,不独‘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辟南荒之诗境也。”诗书礼乐,弦歌四起,让人心生向往,海南儋州就这样成为暑期携女儿出行之目标地。

而“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诗句出自苏东坡赴儋州途中所作的一首诗,诗题为《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风急雨,戏作此数句》(见《苏东坡海外集》),少见的叙述性长题,梦中所得之“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成为千古名句,但我更喜欢其中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不知抗战时期重庆琴人杨少五与浙派琴家徐元白一起创办的“天风琴社”的得名与之有关系乎?

追寻苏东坡在海南的行踪,一个与苏东坡澄澈豪迈的气质很匹配的地名——“澄迈”跃入眼中。宋绍圣四年,即公元1097年的6月,毗邻琼州海峡的澄迈老城成为苏东坡登临海南的第一站,也是他3年后离开海南的最后一站。在这里,有一个名叫赵梦得的儋州人曾在家里款待过苏东坡,赵家花园的两个亭子上曾留有苏东坡所题写的“清斯”、“舞琴”二匾,他们二人是否在园子里抚琴弦歌,已不得而知,但东坡一上岛便“歇宿澄迈通潮阁,游永庆寺”,却是有文迹可寻的东坡行踪之一。

澄迈正好在海口和儋州之间,匆匆停驻间,已很难找寻915年前的东坡遗迹。“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澄迈通潮阁》)苏东坡笔下的通潮飞阁早已不复存在,后来被贬来琼任资政学士的李光书写苏东坡咏通潮阁的诗碑及《通潮飞阁碑记》亦不知其踪迹,而始建于宋代的禅林圣地永庆寺,也在历次战乱中频遭损毁并最终于“文革”损毁殆尽。数年前重修扩建的永庆寺规模宏大,庄严瑰丽,但千年古刹的旧痕老韵不再,只有站在菩提树下,文殊花前,体味那婆娑婀娜的禅意和清凉……因为苏东坡,这座有太多“现世”记号的永庆寺,还是给了我一种别样的感觉。

儋州与书院

继续前行,在火辣辣的阳光里奔儋州去。一路的蓝天白云,一路的浮想联翩,还没到儋州,就先自激动起来,就像那年到汨罗江畔的屈子祠,一路的江水流逝,却一路的《离骚》《天问》与《九歌》,感觉时光如江水流逝了两千多年,屈原却仍然活在人间。苏东坡也如此,九百多年过去了,依然让我们千里迢迢而来,依然让我们有怦然心动的急切。

进入儋州城区,很快就发现有“东坡书院”的路牌,以为就在近处,便想立马赶去。海南的朋友说,还远着呢,得先入住,午餐之后休息一下再去。正午的太阳也无法消解我们的急切,午餐后我们就出发前往东坡书院所在的中和镇。

在乡间公路上走了很长一段路,耀眼的阳光下,农舍,牛群,庄稼地,茂盛的植物,汽车掀起的尘土……正有些倦意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清清爽爽的开阔地,树木葱茏间,一道朱砂红的围墙,一座纯白色的门楼,在小河、稻田和草地的映衬下,格外醒目。这就是东坡书院了,虽然院门正在维修,“东坡书院”的木匾尚未挂还原处,但蓝天下这座一尘不染的门楼,其简洁和端正,让人恍然瞥见苏东坡的背影!

从旁侧的一道小门进去,院落比我想象的大,青石小路,绿荫蔓草,花树芬芳。一座小小的竹亭立于一棵大榕树下,竹亭的旁边置有大大的木桌。坐下来,喝一杯“东坡茶”吧,淡淡的,涩涩的,有一点回甘。儋州的朋友告诉我,这“东坡茶”相传是当年苏东坡针对海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的气候配制的,由野菊花、五色花和福建茶冲泡而成,有祛湿、清凉、解毒之功效。而竹亭上有副对联:“南岛文章儋耳笔,东坡居士孟婆茶”——记得在某本书里看到过“孟婆茶”的典故,说的是江浙一带的传说,人死后的阴魂走在黄泉路上都会去喝一碗“孟婆茶”。此茶喝后,就把一生经历的人和事统统都忘记了。这副对联把“孟婆茶”写进去,是想说“东坡茶”还有“忘忧”的功效吧?

“东坡茶”让我们忘掉暑热,加之游人甚少,可以清静自在地徜徉并怀想。这个浓荫下的莲花池,池面莲叶田田,几近铺满,东坡当年与好友黎子云在此垂钓,“坡公尝于池畔举酒洒栗呼引五色雀”,那是多么活泼的场景,仿佛能听到他们爽朗朗的笑声!莲花池上的载酒亭,翘角重檐,匾额对联,古色书香弥漫。亭中悬挂一红底横匾题为“鱼鸟亲人”——垂暮之年的苏东坡再贬儋州,除了幼子苏过相伴,举目无亲,鱼鸟花草皆为亲人。东坡诗云“此心安处是吾乡”,尽管初来乍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所,出无友”,他仍将海南的一花一木一鱼一鸟视为亲人,这个载酒亭承载了苏东坡多少旷达超然的思绪和感怀!

载酒亭后就是载酒堂,这是东坡所留遗存最重要的部分,是他在儋州居住和讲学的地方,始建于绍圣四年,即公元1097年冬。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云:“绍圣四年,先生安置昌化,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这“为屋三间”指的便是“载酒堂”。苏东坡初到儋州,官职是“琼州别驾”,再加上他的鼎盛文名,州官自然不敢怠慢,安置于官舍,礼遇有加。但好景不长,赫赫贬官居官舍,总有人看不下去。一代文豪的苏东坡被逐出官舍,无地可居,还在桄榔林中搭盖茅屋住过,且自命为“桄榔庵”,写过《桄榔庵铭》。这时候,当地有个名叫黎子云的逸士,将其旧宅重建,并取《汉书·杨雄传》中“载酒问字”的典故命名为“载酒堂”,请“大学士”苏东坡在此为海南学子讲学。东坡欣然应允,而且一讲便是3年,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便出自这里。清代的戴肇辰在《琼台纪事录》里的一段话代表着史家和海南人的评价:“宋苏文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载酒堂里的对联让人流连,印象最深的是:“灵秀毓峨眉纵观历代缙绅韩富以来如公有几,文明开儋耳遥想三年笠屐符黎而后名士滋多。”是啊,如公有几?上下五千年,如公有几?!

遗憾与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