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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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家在竹乡(2)

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山,林,土地,什么都是集体的,还包括人。绝对不准社员私自上山挖竹笋!从县到公社年年发文,年年开会,年年派人去各生产大队搞“突然袭击”,防止农民进山挖竹笋。会上说归说,发文件归发文件,很多下乡检查的公社干部却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们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干部,他们深知农民闹春荒缺粮少吃的艰难,实在不忍心眼看着农民望着竹笋挨饿,非得把人饿死不管吧,所以,哪怕“抓现行”,逮住了挖竹笋的人,也会装着没看见。农民进山挖竹笋,也不是实行“山光政策”,不会见笋统统砍光挖绝,毕竟,山是他们的依靠,总不能让自己的靠山光光吧。于是,人们在竹笋密集的山上,挑着挖出少量,用砍竹子的弯刀削去壳,将鲜嫩笋肉放进背篓,等背篓装满了,然后背回家,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百里漕山里人挖竹笋不叫“挖”,叫“掰”,或者叫“打”,把笋掰回家后,先用大铁锅架起干竹柴火潦煮一遍,捞出来,少量的用清水泡一泡,叫“出水”,然后切成细小段,用酸菜,最好是从野山坡上刚刚拔回来的新鲜野葱混在一起,放上一点儿猪油爆炒,那鲜味儿美得不得了。当然鲜吃的还是少量,大量的一时吃不了,便放在用竹片编成的搭搭上,让夏天灼人的太阳暴晒十来天,直到被晒成硬硬笋干,便储藏在密封的大坛中,以备冬天和第二年春天缺粮时弥补燃眉之急。

山里人掰笋吃笋还有讲究,就是以白竹笋为主,尽管各种竹笋很多。慈竹笋涩,不好吃。斑竹少,笋不能吃。水竹和苦竹稀有,笋更不能吃。白竹漫山遍野成林成海,吃它点儿笋算不了什么,不伤竹林根本。当然,还有一些小小毛竹,譬如刺竹的笋每年春秋生长两次,每根如拇指般大小,等生长到5寸至尺高时,掰下来去壳,切成薄片炒着吃,味道要比白竹笋鲜美好多倍,人们放着这么好的山珍不吃才怪呢。

山里5月天,竹笋疯长。刚刚打完竹笋,一个星期后不到半个月,笋就长得和成竹一般高,成了嫩竹,只是竹叶还没有发出来,当地人叫还没“散籽”。季节不等人,这时,又该是男男女女社员们都进山“砍料”的时候了。这是生产队每年一项主要生产劳动和主要收入来源,也是社员们一年里挣高工分的短短几天,谁都不舍得放过。人们把嫩竹即“料”砍下来,码在特有的塘子里,面上堆上厚厚石灰,再放满水,用石灰水浸泡半年,然后将石灰水放掉,用锄头在清水中反复捶打洗干净。这还没完,还要继续将已经被泡烂的“料”干码在塘子里,上面盖上一层厚厚稻草,稻草上压上大石头,让“料”继续发酵变得十分绒烂,这就可以造纸了。“料”能够造纸的时候,山里已经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冬季了。当然,造纸还有很多道工序,不说。造出来的纸有“火炮纸”和“二元纸”两种,都是土纸,人工挑到山外卖给供销社。那时候,好不容易生产出来一担纸,却卖不了几个钱,六七十斤重重一担火炮纸,只能卖七八元钱,质量稍好一些的二元纸,一担的价格也上不了20元。唯其如此,生产队并没有别的现金收入,因此,所有社员都盼着到年底用这点不多的卖纸的钱作工分决算分红,哪怕10分工分只值几分钱或最好年份值角多两角钱,一家人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年终决算时能够从生产队分到二三十块钱,或者几块钱,也是一件高兴的值得全家人庆幸的事情。因为有的家庭不仅分不到“红”还倒欠生产队钱,莫名负债!

无疑,竹,成了百里漕农民的生命之根,生存之源。竹,同时是百里漕农民家家户户的保护神。所有人的房子,不管是茅草房,还是木柱小黑瓦房,墙壁都不会是别的材料,无一毫不例外的都是用竹片编织起来的,靠着竹,为一家人遮风挡雨。

竹,有时候还会成为人们为自己命运抗争、为生存供“氧”的最好的资源。那时候,人们尽管穷惯了,被“大锅饭”的政策管惯了,但是,如果一家人饿急了,家人病重了,或者家里有别的什么大的问题,实在需要钱了,也会不管不顾,向竹林“出手”。要不然,就没有别的办法和出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受苦受难”。于是,人们便开始“疯狂”,背着政府,背着别人,进山偷砍成竹去山外卖,偷偷砍竹回家削成篾条、削成筷子、做成扇子骨架,或做成其它竹制品,拿到山外去卖。不管什么竹制品,市场价格都低廉得十分可怜,一家人辛辛苦苦干它个10天半个月,精神同时又处于怕别人知道的高度戒备紧张之中,结果还是挣不了几角几块钱,但是毕竟,能够有一点微薄收入也是好的。你背着我,我背着你,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照干不误。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在百里漕山外30华里远的新胜区上中学,每周一至周五住校。住校需要生活费,家里没钱怎么办?来自竹山沟里的我,自然想到了竹。班上和我要好的一个同学,家就在离中学很近的街道场口上,几次给我说想到我家住的山上砍些竹子。于是我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后把他带上了山。在我家吃过夜饭后,我们一直没有睡觉,等到快下半夜时,我带上他,还有早准备好的弯刀,趁着月明风高,从寨子沟上山,走到了四方碑山梁下。这里是花庙村通往新胜区的必经之路。这里有一片好白竹林,竹又大又直。我负责挑选最好的竹砍倒,同学负责剔竹丫。下山坡陡,山路崎岖,加上下半夜月亮落山,两个都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各人扛着一捆又长又重的竹子,行走十分困难。我在山里长大,走惯了山间夜路,倒还不觉得很累,我的这个同学可就惨了,老在摔跟头,他扛的竹本来就比我少很多。没办法,我在前面走一阵停一阵,等着他跟上来。将竹扛到他家的时候,天刚麻麻亮,同一个院子里邻居还没起床。30里路,我俩足足走了大半宵。同学父亲听到响动赶紧起来打开家门,也不招呼我在他家歇一歇,对我说,你把竹放在我家,等我们卖了后再给你钱。

我什么也没说,和同学父子告别后,就连黑黢黢一双手都没有洗洗,穿着被山上荆棘挂破被竹子上黑垢弄得脏兮兮的破衣裳回了学校。

一个星期不见同学家卖竹子消息,再过了一个星期,还是不见动静。我可是等着钱用呀,但是碍于情面又不好追问。大概一个半月过去了,同学叫我去他家一趟。我以为去拿钱,很高兴。但是了到他家,看到他家屋檐下还放着一捆竹。同学显得有些不自然,站到一边默不作声。他父亲指着那捆竹,对我说,这就是你扛来的竹子,我们找了很多人,实在卖不出去。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为眼前这捆又细又少的竹绝不是我冒着风险和劳累一晚上扛来的那捆,其它竹早已经不见踪影,分明是大一些多一些的竹被他们调换了拿走了。但是我不愿意点破,于是对同学和他父亲说,你们随便给一点钱就可以。可能同学父亲等的就是这句话,给了我3角钱。

后来直到我参军离开家乡前的4年多时间,再没有上山“偷”过竹卖。即使这次,也是绝无仅有。

当然,贫穷和落后也是有尽头的。我的百里竹海故乡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后,不再穷山恶水,公路通了,山更绿,水更清了,竹海面积在一天天扩大,满沟早已经不见茅草烂瓦房,农民们清一色漂亮二层三层小洋楼矗立在风光秀丽“天池”边,掩映在葱茏竹林中。

“吱。”汽车停在了我家老院子前。正在和邻居们在公路靠里一边各家刚从山上砍下来码成高高的竹堆旁忙着赶活儿的家里人看到我,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