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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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它来了!……又是它!”彼挨尔自语着,一阵不自觉的冷气掠过了他的背脊。在伍长的改变的面孔上,在他的声音里,在激动的震耳的鼓声中,彼挨尔认识了那个神秘的、无情的力量,那使人们违背自己意志而去杀死自己同类的力量,那个力量的作用,他在行刑的时候看见过。恐惧,力求逃避这种力量,向那些为这种力量服务的人们作请求,或劝告——这都是无用的。彼挨尔现在知道这一点。必须等待,必须忍耐。彼挨尔没有再走到病人的面前去,也没有回头看他。他皱了皱眉,沉默地站在棚子门口。

棚子的门打开时,俘虏们好像一群羊,互相拥挤着,挤在门口,彼挨尔挤到他们的前面,走到那个据伍长保证说准备为彼挨尔做任何事情的上尉跟前。上尉也作行军装束,在他的冷淡的面孔上,也表现了彼挨尔在伍长的话里与鼓声里所认识的那个“它”。

“Filez,filez,(走过去,走过去。)”上尉说,严厉地皱着眉,望着从他身边拥挤过去的俘虏们。

彼挨尔知道,他的试图要落空的,但是仍然走到他面前去了。

“Eh bien,qu'est ce qu'il y a?(哦,有什么事?)”军官说,冷淡地回头看了一下,好像不认识他。

彼挨尔说到病人。

“Il pourra marcher,que diable!(他能走,该死的!)”上尉说,“Filez,filez,(走过去,走过去。)”他继续说着没有望彼挨尔。

“Mais non,il est à l'agonie,(但是,他要死了。)”彼挨尔开始说。

“Voulez vous bien(请你)……”上尉愤怒地皱了皱眉,叫了一声。

咚咚,咚咚,咚咚,鼓响着。于是,彼挨尔明白了,那个神秘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些人,现在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了。

被俘军官和兵士分开了,并且奉命走在前面。军官,连彼挨尔在内,大约三十人,兵士大约三百人。

从别的棚子里走出来的被俘军官都是陌生的人,都穿的比彼挨尔好得多,他们都怀疑地、疏远地看着他和他的鞋。离彼挨尔不远,走着一个穿卡桑式衣服的,用布巾系腰的,面部肥胖、苍黄、愠怒的,显然是被同伴们所尊敬的胖少校。他一只手拿着烟草袋子放在衣襟里,另一只手拿着长烟管。少校喘息着,叹着气,对大家埋怨生气,因为他觉得他们在挤他,他们在不需急忙的时候急忙,在没有可惊异的事情的时候表示惊异。另外一个矮小的瘦军官和大家在谈话,推测着他们现在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他们今天能走多么远。一个穿毡靴和军需制服的官员,向各方面跑着,观看燃烧后的莫斯科,大声地报告他的观察,说烧了什么,说他们所看见的莫斯科这一部分那一部分是什么地方。第三个军官,在发音上听起来是波兰人,他和军需官在争执,向他说,他错认了莫斯科城厢的地方。

“你们在争论什么?”少校忿怒地说,“是尼科拉街,还是夫拉斯街,有什么关系;您知道,都烧光了,都完结了……你为什么要挤,难道路不够走吗?”他忿怒地向背后那个并未挤他的人说。

“哎,哎,哎,他们干的事哦!”看着火场的俘虏们,在两边同时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有莫斯科河那边,苏保佛街,克里姆林宫里……看吧,剩下的没有一半了。我向您说过,整个的莫斯科河那边,果然不错。”

“好,您知道烧了,还说什么!”少校说。

走过哈摩夫尼基街(莫斯科少数未烧的地区之一)经过教堂时,所有的俘虏们忽然挤到一边,并且发出恐怖与厌恶的叫声。

“这些浑蛋!这些邪教徒!一个死人,是的……把他涂了什么。”

彼挨尔也向教堂走近了一点,引起叫声的东西便在这里,他模糊地看见有什么东西依靠在教堂的栅栏上。听了比他看得清楚的人们的话,他知道那是一个死尸,靠在栅栏上站着,脸上涂了煤炱。

“Marchez,sacré nom……Filez……,trente mille diables……(走呀,该死……走呀……三千魔鬼……)”这是护送队的咒骂声,于是法兵带着新的怒火,用刀背驱赶那群看死尸的俘虏们。

14

在哈摩夫尼基区的小街里,只有俘虏们和护送队向前走着,属于护送队的篷车和行李车跟在后边;但是走到粮食仓库时,他们落到混杂着私人马车的庞大而又拥挤的炮兵车辆的行列里面了。

大家都停在桥边,等候前面的人走过去。俘虏们在桥上看见他们前前后后都是无数的、前进着的行李车队。在右边,在卡卢加大道经过聂斯库期内转弯的地方,无数的兵士与车队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这是最先开拔的保哈奈军团的兵士;在后边,沿着河岸和石桥上,延伸着奈伊的军队与行李车队。

大富的军队(俘虏归他们管)过了克利姆滩,有一部分已经上了卡卢加大道。但是行李车延伸得那么长,保哈奈的最后一批车辆还没有从莫斯科走上卡卢加大道,奈伊的先头部队已经出了大奥登卡街。

过了克利姆滩,俘虏们向前移动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随后又向前移动,各方面的车辆和人群越来越拥挤了。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走了从桥上到卡卢加大道之间的数百步路,走到莫斯科河区的各条大街和卡卢加大道会合的广场,俘虏们挤成一团,停了下来,在这十字路口等了几个钟头。四面八方都传来不息的好像海涛般的车轮声、脚步声以及不断的愤怒的呼喊声和咒骂声。彼挨尔被挤得紧贴着烧毁的房屋的墙壁站立着,听着这些在他的想象中和鼓声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几个被俘军官,为了看得更清楚,爬上了彼挨尔身边一座烧毁的房屋的墙。

“这么多人!咳,这么多人……连炮上也堆满了东西!看哪:皮货……”他们说,“坏蛋们,他们抢劫……看那个人后边的东西,车子上……那是从圣像上拿下来的东西,我的天哪!……这大概是德国人。一个俄国的农民,我的天哪!……啊,坏蛋们!……瞧,他背了那么多东西走不动了!他们连那些邮车也抢了!……他坐在箱子上。天哪!……他们打架了!……”

“就要这样打他的耳光,打他的耳光!这样等到天黑也走不了。你看,看……这一定是拿破仑本人。看,多么好的马匹!有缩写字母和王冠。那是一座活动房子。那个人掉下了一只袋子,没有看见。他们又打架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她长得还不丑。是的,只有这样他们才放你过去……看,没个完。俄国的贱女人,她们真是些贱女人!你看,她们在车子上坐得多么舒坦!”

又像在哈摩夫尼基区教堂旁边一样,共同的好奇心又把俘虏们引到大路上了。彼挨尔由于身体高大,从别人头上看见了那引起俘虏们好奇心的事情。许多穿着鲜艳服装、涂脂抹粉、尖声地叫喊的女人,互相紧靠着,坐在三辆夹杂在军火车辆之间的马车上。

自从彼挨尔认识了那种神秘力量以后,他便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稀奇可怕的了:无论是那个为了开玩笑而在脸上涂了煤炱的死尸,还是这些急着要走的女人和莫斯科的火灾。彼挨尔现在所看见的一切,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似乎他的心在准备作艰难的斗争,拒绝接受那些可以使他感动的印象。

妇女们的车子过去了。在她们后边又延伸着大车、兵士、辎重车、兵士、炮车、马车、兵士、弹药车、兵士,有时是妇女。

彼挨尔没有看见这些单独的人,只看见了他们的运动。

所有这些人和马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向前驱使着。在彼挨尔所观察他们的这一小时之内,他们纷纷从各条街道涌出来,都同样希望赶快走过去;他们都同样和别人挤在一起,发火打架;露出白牙,皱起眉头,互相发出同样的咒骂,在所有人的面孔上都同样显出一种大胆坚决和生硬冷淡的表情,早晨在敲鼓的时候,伍长面孔上的这种表情曾使彼挨尔惊讶。

直到傍晚,护送队的长官才集合起自己的部队,叫喊着、争吵着挤进了行李车队中间,于是四面被围住的俘虏们走上了卡卢加大道。

他们走得很快,没有休息,直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才停下。行李车一辆一辆靠拢着,人们开始准备歇夜了。大家似乎都很生气,都不满意。大家都早已发出咒骂声、忿怒的叫喊声和打架声了。护送队后边的一辆马车,碰到了一辆押送队的车子,车杠把车子戳了一个洞。几个兵从各方面跑到车子那里去了;他们有的打拉车的马的头,把马拉开,有的互相殴打,彼挨尔看见一个德国人的头上受了很重的刀伤。

所有这些人现在都停在田野上,待在寒冷的秋天的薄暮里,似乎都同样感到不愉快,认识到开拔时大家那种急于赶路的心情是不必要的。大家停下来了,似乎明白了,他们不知道还要往哪里去,不知道在这个行程中还会有许多艰难与困苦。

休息时,押送队对待俘虏们比在开拔时更坏了。在这里,第一次用马肉来分发俘虏的肉食。

从军官到列兵看得出每个人似乎对每个俘虏都怀着个人的怨恨,这怨恨那么意外地代替了先前的友好态度。

在俘虏点名时,发觉有一个俄国兵在莫斯科时趁乱假装腹痛逃跑了,在这时这种怨恨更加强烈了。彼挨尔看见一个法国人,因为一个俄国兵离开大道太远而把他毒打一顿;他听到他的上尉朋友由于俄兵的逃跑而责骂一个军曹,并威胁他说,要把他提交法庭审判。军曹回答说,这个兵有病,不能走路,军官说有过命令:凡是掉队的兵都要枪毙。彼挨尔觉得那个在行刑时压倒了他,但在囚禁期间他并没有注意到的宿命的力量,现在又控制了他。他觉得恐惧;但他又觉得,在宿命的力量力求征服他的同时,有一种不以宿命的力量为转移的生命力在他心中产生了,并且得到了巩固。

彼挨尔吃了马肉黑麦面糊的晚饭,和同伴们交谈起来。

无论是彼挨尔,还是他的同伴都没有谈到他们在莫斯科所看见的事情,没有谈到法国人对待他们的暴行,没有谈到向他们宣布的枪毙的命令。大家似乎是在反抗越来越糟的状况,他们显得特别活泼和愉快。他们谈起个人的回忆,谈起他们在行军中所见到的趣事,但避免谈到他们的现状。

太阳早已落下了。明亮的星星在天上闪烁。升起的圆月那赤红如火的光彩在天边照射,这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奇怪地摇晃着。天空变亮了。黄昏快要过去,黑夜还未来到。彼挨尔离开他的新同伴,从营火中间走到大路的另一边,他听说俘虏兵都在那里。他想和他们说话。法国哨兵在路上阻止了他,叫他回去。

彼挨尔回去了,但是没有回到营火那里,没有回到他的同伴们那里,却到了一辆无人的、卸了马的车子旁边。他盘起腿,垂下头,坐在车轮旁边冰冷的地上沉思着,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过了一个多钟头。没有人打搅他。忽然他发出了胖子特有的善意的笑声,笑得那么响亮,以致使他周围的人都惊奇地回顾这种奇怪的、显然是孤独的笑声。

“哈哈哈!”彼挨尔笑着。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说,“哨兵不让我过去。他们抓住我,把我关起来。他们俘虏了我。我是谁?我吗?我的灵魂是不朽的!哈哈哈!哈哈哈……”他含泪笑着说。

有一个人站起来,走过来看看这个奇怪的、高大的人独自在笑什么。彼挨尔止住了笑,站起身来,他离开那个好奇的人远些,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在大片的、望不尽的露营里,先前还有很响的营火的噼啪声和人的说话声,现在全寂静了;火红的营火渐熄了,火光暗下来了。一轮圆月高悬在明亮的天空上。先前在营地外边看不见的森林和田野,现在远远地展现出来了。在比森林和田野更远的地方,可以看见明亮的、摇摆的、诱人的、望不到边的远景。彼挨尔看了看天和在远处闪烁的星斗。“这一切都是我的,这一切都在我的心中,这一切就是我!”彼挨尔心里想,“他们把这一切都抓起来,关进木板钉成的棚子里!”他微笑了一下,走到自己的同伴旁边,躺下来睡觉了。

15

在十月初,又有一个军使带着拿破仑的信和媾和的建议来见库图索夫,这是佯称从莫斯科带来的,而这时拿破仑已经在卡卢加旧道上离库图索夫不远了。库图索夫回了这封信,像他回劳理斯顿带来的第一封信一样:他说,媾和是谈不上的。

在这件事之后不久,接到了在塔路齐诺左边活动的道洛号夫游击支队的一个报告,说在福明斯克发现了法军,他们是不鲁歇师,这个师与其他的军队隔开了,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歼灭。兵士与军官又要求打仗。参谋部的将军们回忆起塔路齐诺附近取得的轻易胜利,感到很兴奋,坚决要求库图索夫执行道洛号夫的建议。库图索夫认为不必发起任何攻击。结果是采取了势在必行的折中办法:派了一个小支队到福明斯克去攻打不鲁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