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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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月二日,哥萨克兵沙波发洛夫在巡逻的时候,用枪打死了一只兔子,打伤了另一只。沙波发洛夫在追赶打伤的兔子时,跑进了森林的深处,碰见了牟拉军队没有任何警戒的左翼。这个哥萨克兵笑着对同伴们说,他几乎落入法兵的手中。一个少尉军官听到这件事,报告了他的长官。

这个哥萨克兵被传去询问;哥萨克兵的军官们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夺取马匹,但是有一个认识高级长官的军官,把这事报告了参谋部的一个将军。近来参谋部里的情况是极其紧张的。叶尔莫洛夫在几天前去见别尼格生时,请他对总司令施加自己的影响,以便发起进攻。

“假如我不认识您,我便要以为,您并不希望您所请求的事了。只要我劝做这一桩事,殿下就一定会去做相反的那一桩事。”别尼格生回答。

哥萨克兵的消息,被派出的骑兵巡逻所证实,它证明了事件最后成熟了。拧紧的发条松动了,钟敲响了,发出了叮当的响声。库图索夫虽然有他名义上的权力、智慧、经验、人事知识,但他考虑到派去向皇帝亲自报告的别尼格生的备忘录,考虑到全体将军所表现的一致愿望和他意料中的皇帝的愿望以及哥萨克兵的情报,他已无法制止那不可避免的推进了,于是对他认为无益有害的事下了命令——他承认了既成事实。

4

别尼格生所提出的关于必须进攻的备忘录,哥萨克兵关于无掩护的法军左翼情报,只是些最新迹象,表明必须下令攻击,而攻击的日期指定在十月五日。

十月四日早晨,库图索夫签署了作战部署。托尔向叶尔莫洛夫宣读了部署,要他作进一步的布置。

“好的,好的,我现在没有工夫。”叶尔莫洛夫说,然后走出了农舍。

托尔所起草的作战部署是很好的。它起草得和奥斯特理兹的作战部署一样,尽管也不是用德文起草的。

“Die erste Colonne marschiert(第一纵队推进)到哪里,die zweite Colonne marschiert(第二纵队推进)到哪里”,等等。部署中规定,所有这些纵队都要在指定的时间到达各自的地点,并要歼灭敌人。和所有的作战部署一样,这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密,也和所有的作战部署的结果一样,没有一个纵队在指定的时间内到达自己的地点。

当这个作战部署所用的份数准备好时,便叫来一个军官,派他到叶尔莫洛夫那里去,把文件交给他去执行。年轻的禁卫骑兵军官,库图索夫的传令官,对交给他这个任务的重要性感到满意,于是就到叶尔莫洛夫的司令部去了。

“出去了。”叶尔莫洛夫的侍役兵回答。禁卫骑兵军官又到叶尔莫洛夫常去的一个将军那里去了。

“不在,将军也不在家。”

禁卫骑兵军官上了马,到了另一个将军的地方。

“不在,出去了。”

“不要我负拖延的责任就好了!真叫人恼火!”军官想着。他走遍了所有的野营。有的人说,看见叶尔莫洛夫和别的将军们骑马走过去了,有的人说,他一定回去了。这个军官没有吃午饭,一直找到傍晚六点钟。哪里也没有叶尔莫洛夫,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哪里。这个军官在同事那里匆忙吃了点东西,又到前卫找米洛拉道维支去了。米洛拉道维支也不在家,但在那里他听说,米洛拉道维支去参加基肯将军的舞会了,叶尔莫洛夫大概也在那里。

“但这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挨起吉诺。”一个哥萨克军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远处的一座庄园。

“怎么会在那里,在前哨那边?”

“把我们两个团派到了前哨。现在那里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热闹极了!有两个乐队,三个歌唱队。”

军官骑马到前哨那边的挨起吉诺那里去了。离房子还很远,他已经在马上听到了军人舞曲的和谐愉快的声音。

“在草场上……在草场上……”他听到打唿哨和四弦琴的声音,歌声有时被震耳欲聋的叫声压倒了。军官听到这些声音觉得又愉快、又恐惧:他这么长时间还没有送到那个交给他转达的重要命令,将要受到指责。已经快九点钟了。他下了马,走上在俄法两军之间还保持完整的大庄园的台阶。在餐室和前厅里,听差们忙着送酒送菜。许多歌手都站在窗子下边。军官被领进了门,他一下子看见了军中所有的重要的将军,其中有高大的、显眼的叶尔莫洛夫。所有的将军站成一个半圆形,解开了军服,脸色发红,显得非常快活,并在大声说笑着。在大厅当中,一个红脸的、矮小的、英俊的将军活泼而轻快地跳着特来巴克舞。

“哈,哈,哈!跳得真好哇,尼考拉·依发诺维支!哈,哈,哈!……”

军官觉得,他在这个时候带着重要命令走进去,会倍受指责的,他想等一会儿;可是有一个将军看见了军官,知道他为什么而来的,于是他便告诉了叶尔莫洛夫。叶尔莫洛夫带着阴郁的面孔走到军官面前,听了报告,接了他的公文,没有向他说什么。

“你以为他是偶尔走开的吗?”这天晚上,一个参谋部的同事向禁卫骑兵军官说到叶尔莫洛夫,“这是一个诡计。这都是有意的。要和考诺夫尼村为难。看吧,明天会出现多么大的混乱!”

5

第二天大清早,衰老的库图索夫起身后,祷告了上帝,穿好了衣服,不愉快地感觉到他不得不指挥他所不赞同的这个会战,他坐上篷车,走出了离塔路齐诺五俚的列他涉夫卡,到担任进攻的各纵队所要聚集的地方去。库图索夫坐在车里,时而打盹,时而清醒,倾听着是否右边有了枪声,是否已经开战。但一切还是静静的。这是一个潮湿的阴暗的秋日,天上刚刚发白。快到塔路齐诺时,库图索夫看见骑兵们牵马过路去饮水,他的马车正在这条路上走着。库图索夫注视了他们,停了马车,问他们属于哪一团。这些骑兵属于一个应该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已经埋伏着的纵队。“也许是弄错了。”老迈的总司令想。但是又坐车向前驶了一会,库图索夫看见了各步兵团都架着枪,兵士们穿着衬裤在煮粥,在取柴。他叫来了一个军官。这个军官报告说,并没有接到任何进攻的命令。

“怎么会没有……”库图索夫开始说话了,但立刻又沉默着,命人去把上级的军官找来。他下了车子,垂着头,费力地呼吸着,来回地走着,沉默地等待着。在被找来的参谋本部的军官艾益亨出现时,库图索夫的脸色发紫了,这不是因为这个军官是这个错误的原因,而是因为他够资格做泄怒的对象。老人颤抖着、喘息着,发出他气得在地上打滚时的那种大怒,他向艾益亨面前冲去,用双手向他指划着,叫喊着,用粗话骂他。另一个偶然出现的上尉不罗生,毫无过失,也触了同样的霉头。

“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浑蛋?枪毙!浑蛋们!”他沙哑地喊叫着,挥着手臂,蹒跚地走着。

他感觉到身体的痛苦。他,总司令,殿下,大家都相信在俄国从来没有人有过像他这样大的权力,他被弄到这样的地步——成了全军的笑柄。他想到自己:“徒然地那样忙着为今天作祈祷,徒然地夜间未睡,考虑一切!当我还是年轻的军官时,没有人敢这样嘲笑我……但现在!”他感觉到身体的痛苦,好像是受了刑罚,他不能不用愤怒的痛苦的叫声表示出来;但他的体力立刻就不支了,于是他环顾着,觉得已经说了许多很不好的话,便坐上马车,沉默地回去了。

发泄过的怒火不再来了,库图索夫无力地着眼,听着辩白与解说(叶尔莫洛夫第二天才敢见他)以及别尼格生、考诺夫尼村和托尔的主张,要在第二天执行这个未执行的运动。库图索夫又不得不同意。

6

第二天傍晚,军队集合在指定的地点,夜间出发前进。那是一个有深紫的云而无雨的秋夜。地面潮湿,却不泥泞;军队无声地前进着,只偶尔听到微弱的炮的铿锵声。人禁止大声说话,吸烟斗,打火;马禁止嘶鸣。事件的神秘性增加了它的魅力。人们愉快地走着。有几个纵队停了下来,把枪架起,躺在寒冷的地上,以为他们到达了应到的地方;有些(大部分)纵队走了一整夜,显然是走到了他们不应走到的地方。

只有奥尔洛夫——皆尼索夫伯爵一个人带了他的哥萨克兵(军队中最不重要的一个支队)在指定时间到达了指定地点。这个支队停在树林边上,在斯特罗米洛发村和笃米特罗夫斯考之间的小道上。

天亮之前,睡着的奥尔洛夫伯爵被唤醒了。有人带来了一个法军阵营中的逃兵。这个人是波尼亚托夫斯基军团的波兰军曹。这个军曹用波兰话说他逃走是因为他在军役中受委屈,说他早就该做军官了,说他比所有的军官都勇敢,因此他抛弃了他们,并且想要处罚他们。他说牟拉宿夜处只和他们相隔一俚;假使他们给他一百名骑兵,他便可以活捉他。奥尔洛夫——皆尼索夫伯爵和同事们商量。这个建议太动听了,不便拒绝。大家自愿前去,大家主张试一试。经过了许多争辩和讨论,格来考夫少将决定了带两团哥萨克兵和这个波兰军曹一同去。

“但是,你记着,”奥尔洛夫——皆尼索夫让军曹走的时候,向他说“假若你说谎,我便下令绞死你,像绞狗一样,若是真的——赏你一百个金币。”

这个军曹没有回答这些话,带着坚决的神色上了马,和迅速集合起来的格来考夫的部队前进。他们在森林中不见了。奥尔洛夫伯爵因为早晨天刚发白时的寒气打着颤,由于他所负责的事兴奋着,送走了格来考夫之后,走出森林,开始察看敌人的阵营,此刻它在黎明的和将熄的营火的亮光中可以隐约地看得见了。在奥尔洛夫——皆尼索夫伯爵的右方,在开阔的斜坡上,应该可以看见我们的各纵队了。奥尔洛夫伯爵向那里望着;虽然在远处也可以看见这些纵队,但是他没有去看它们。奥尔洛夫——皆尼索夫伯爵觉得,特别是根据他的目力很好的副官所说的话,法军阵营里已经开始行动了。

“啊,真是太晚了。”奥尔洛夫看了看阵营之后说。

就像在我们所信任的人不复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所常有的情形那样,他忽然完全明白了,并且清楚地看出了,这个军曹是个骗子,他是说谎,并且只是借两个团的调开而破坏全部的攻击计划,这两个团天晓得要被他领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能够在那么多的军队里擒获总司令!

“他一定是说谎,这个浑蛋。”伯爵说。

“可以叫回来的。”一个侍从说,他和奥尔洛夫——皆尼索夫一样,看见敌军阵营时,觉得这件事是不可靠的。

“啊?真的吗?……您看怎样?让他们去呢?还是不呢?”

“下令叫回来吗?”

“叫回来,叫回来!”奥尔洛夫伯爵看着表,忽然坚决地说,“那太晚了,天已经亮了。”

于是副官跑入树林里去追赶格来考夫。当格来考夫回来时,奥尔洛夫——皆尼索夫伯爵,因为放弃这个打算,因为白白地等了还没有出现的步兵纵队,因为接近敌人而兴奋(这个支队中所有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他决定了进攻。

他低声下令:“上马!”大家站到自己的地方,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

“乌拉”之声在森林中震荡着,哥萨克兵一队一队地,好像是从袋里倒出来一样,横拿着矛枪,愉快地越过小河,向敌营冲去。

第一个看见哥萨克兵的法兵发出了一个失望的恐惧的呼喊声,于是阵营中所有的人,连衣服也没有穿,便睡意矇眬地丢弃了大炮、步枪、马匹,向四处乱跑。

假若哥萨克兵追赶法军,不注意他们背后和四周的一切,他们便擒获了牟拉,掳得了那里的一切了。长官们正是想要这样。但是当他们获得胜利品和俘虏时,便不能够调动哥萨克兵了。没有人服从命令了。在那里捉住了一千五百名俘虏,三十八门大炮,许多军旗,而哥萨克兵们觉得最重要的,是马匹、坐鞍、马被和各样物品。他们要处理这一切,占有俘虏、大炮,瓜分胜利品,他们喊叫,甚至彼此打架:哥萨克兵们忙于这一切。

法军不再被追赶,开始恢复镇定,编了队,开始射击了。奥尔洛夫——皆尼索夫等候各纵队,没有再向前进攻。

这时,迟误的纵队中的步兵,在别尼格生指挥与托尔指导下,按照作战部署中“die erste Colonne marschiert(第一纵队推进)”等等,按照应有的顺序前进,并且像一向所有的情形那样,到达了某处,但不是到达了指定的地方。也像一向所有的情形那样,愉快地出发的兵士们,开始停顿了;有了不满意的声音,有了混乱的感觉,他们又后退到了某处。骑马来回跑着的副官们和将军们,呼喊,发火,争吵,说他们完全走错了方向,而且迟误了,他们责骂着什么人,最后他们感到失望了,只是为了要走到什么地方去而行进着。“我们总会走到什么地方去的!”果然他们到了什么地方,但不是应该到达的地方,有的到了应到的地点,但是到得那么迟,一点用也没有了,只是让别人射击他们而已。托尔在这个会战中担任了威以罗特在奥斯特理兹会战中的任务,他热心地从这里跑到那里,处处看到一切都很混乱。例如,在天色已经大亮时,他才在森林中遇到巴高孚特军团,而这个军团是早该到达这里和奥尔洛夫——皆尼索夫会合的。托尔因为失败而焦急、纳闷,并且认为应该有人要负责,便骑马跑到军团长那里,严厉地责备他,并且说他因此要被枪毙。巴高孚特,这个年老、善战而沉静的将军,也因为这一切的耽误、混乱、矛盾而感到苦恼,令大家惊异地,并且完全违反他的性格,大发雷霆,向托尔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我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教训,但我能像任何人一样地率领我的军队去死。”他说,并且带了一师人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