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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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但彼挨尔还不及决定怎样回话,伯爵夫人自己已经穿着白绸绣银花的宽服,带着未加修饰的头发(两条粗大的辫子在她美丽的头上绕了两圈en diadéme〔好象冠冕一样),镇静地庄严地走进房;只在她的大理石般的、有些凸出的前额上有一条愤怒的皱纹。她带着不可动摇的镇静,没有当听差的面说话。她知道了决斗,并且是来说这件事的。她一直等到听差放下了咖啡走了出去。彼挨尔畏怯地从眼镜上边看她,就好象一只被群犬包围的兔子,缩着耳朵,在敌人面前继续躺着一样,他试图继续读书:但是他觉得,这是无意义的、不可能的,于是他又畏怯地看了看她。她没有坐下,带着轻视的笑容望着他,等候着听差走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您做了些什么?我问您,”她严厉地说。

“我?我怎么?”彼挨尔说。

“您现在成了勇士了!好,您回答,这个决斗是为了什么?您要用它证明什么?是什么?我问您。”

彼挨尔在沙发上沉重地翻转身,张开了嘴,但是不能回答。

“假使您不回答,我就向您说吧……”爱仑继续说。“您相信他们向您所说的一切。他们向您说……”爱仑笑了一下,“说道洛号夫是我的情人,”她用法语说,用她的粗鲁的坦率的言语说出“情人”这个字眼,和说任何别的字眼一样,“您就相信!但您用这个证明了什么?您用这个决斗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您是一个傻瓜,que vous étes un sot,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这会有什么结果呢?结果是,我要成为全莫斯科的笑柄;结果是,大家都说,您喝醉了酒、神志昏迷的时候,向一个被您无故地嫉妒的人挑斗,”爱仑的声音越来越高,并且越来越兴奋了,“这个人在各方面都比您好……”

“嗯……嗯……”彼挨尔哼着,皱着眉,没有望她,一动也没有动。

“为什么您会相信,他是我的情人呢……为什么?因为我欢喜同他在一起吗?假使您更聪明、更可爱些,我就更欢喜和您在一起了。”

“不要同我说……我求您,”彼挨尔哑声地低语。

“为什么我不说呢!我能说,我敢说,有了象您这样的丈夫的妻子,很少不找情人(des amants)的,但是我没有做这样的事,”她说。

彼挨尔想要说什么,用惊奇的眼睛向她看了一下,又躺下了,她不明白他眼睛的表情。他这时感到肉体上的痛苦:他的胸口被压,他不能透气。他知道,他应该怎么做才能结束这个痛苦,但是他想要做的事是太可怕了。

“我们最好分开吧,”他吞吞吐吐地说。

“分开,也好,可是您要给我财产,”爱仑说……“分开,用这个来威胁我!”

彼挨尔从沙发上跳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她面前冲去。

“我要杀死你!”他大叫,用他自己还不曾知道的力量,从桌上抓起大理石板,向她走近一步,对她挥举起来。

爱仑的脸色显得可怕,她大叫一声,从他面前逃开了。他父亲的性格在他身上表现出来。彼挨尔感觉到愤怒的魔力和乐趣。他掷下石板,将它砸碎,并且伸出手臂,向爱仑面前扑去,用那样可怕的声音大叫“滚开!”全家的人都恐怖地听到了这个叫声。假使不是爱仑从房里跑出去了,上帝知道这时候彼挨尔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一星期后,彼挨尔委托他的妻子管理他在大俄罗斯的全部田庄,这是他财产的大部分,他独自到彼得堡去了。

7

童山那里接到奥斯特理兹会战和安德来公爵阵亡的消息之后,已经两个月了,虽然有通过使馆的一切信件与一切的调查,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俘虏名单里也没有他。对于他的亲属最不好的地方,就是还有这种希望:他会被当地居民从战场上救起来,也许他独自躺在异国的什么地方,或者正在复元,或者即将死去,不能够寄出他自己的消息。老公爵从报上最先知道奥斯特理兹的失败消息,报上象平常一样,极简单而含糊地说到俄军在光荣的战事之后不得不撤退,而且撤退是十分有秩序。老公爵从这个官方消息中明白了我军被打败了。在带来奥斯特理兹失败消息的报纸之后一星期,来了一封库图索夫的信,向公爵报告他儿子的遭遇。

“您的儿子,我亲眼看见,”库图索夫信上说,“手执军旗,冲在团的前面,英勇地倒下,对得起他的父亲和他的祖国。我与全军都很抱憾,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用这个希望安慰自己和您,希望您的儿子还活着,因为不然,他便要列在战场上所找到的军官当中,我已由军使获得了他们的名单。”

老公爵晚间很迟的时候独自在房中接到了这个消息,第二天,他还象平常一样,出门作早晨的散步;但他对于管家、园丁和建筑师都沉默着,虽然是有怒气,却没有向任何人说什么。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惯常的时间进他的房时,他站在车床旁车零件,但是和通常一样,没有回头看她。

“啊,玛丽亚公爵小姐!”忽然他不自然地说,并且扔掉了凿子。(轮子因为惯性还在旋转。玛丽亚公爵小姐很久之后还记得这个渐渐诮失的轮盘声,这声音在她的记忆中和后来所发生的事混淆在一起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到他面前,看见他的脸,她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了。她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了。从她父亲的脸上,从他的不悲伤、不颓丧、但愤怒而不自然地抽动着的脸上,她看出,有一种可怕的不幸要落到她的头上,并且会使她痛苦,这是生活中最大的不幸,她还不曾经历过,这是无法弥补的无法理解的不幸,是她所爱的人的死。

“爸爸!安德来吗?”公爵小姐说,她虽然不那么娇艳,不那么灵活,却由于悲哀和激动而显得极其妩媚,以致她父亲不能忍受她的目光,啜泣一声,转过身去。

“我得到了消息。他不在俘虏名单里,也不在阵亡人员里。库图索夫写信来的,”他尖声地大叫,好象是要用这叫声赶走公爵小姐,“他被打死了!”

公爵小姐没有跌倒,没有昏厥。她已经脸色发白,但是当她听到这话时,她的脸色变了,她那明亮美丽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似乎是一种喜悦,最崇高的喜悦,与人世的悲欢无关的喜悦,淹没了她心中的巨大的悲哀。她忘记了对父亲的一切恐惧,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把他向自己面前拉着,抱住他的瘠瘦的青筋暴起的颈子。

“爸爸,”她说。“不要背着我,我们一起哭吧。”

“混蛋,下流坯!”老人大叫,把脸避开她。“毁了军队,毁了人们!为什么?去吧,去吧,去告诉莉萨。”

公爵小姐无力地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哭泣起来。她回想起哥哥当时带着温柔而又傲慢的神情同她和莉萨告别时的模样。她回想起他温柔而可笑地挂上圣像时的情景。“他信仰上帝了吗?他对自己不信仰上帝感到后悔了吗?他现在是在那里吗?是不是在那里,在永久安宁和幸福的净土上吗?”她想。

“爸爸,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她含着泪问道。

“去吧,去吧,他打仗打死了,死在俄国最优秀的人们和俄国的光荣被葬送的战场上了。去吧,玛丽亚公爵小姐。去告诉莉萨。我就来。”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从父亲那里回来时,矮小的公爵夫人正在做针黹,她怀着孕妇所特有的那种内心幸福平静的神情,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显然她的眼睛并没有在看玛丽亚公爵小姐,似乎是在朝身子里看——看她自己——看她自己身子里面正在发育的那种幸福的神秘的东西。

“玛丽,”她说,离开绣架向后仰靠着,“把你的手放到这里来。”她抓住公爵小姐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眼睛有所期待地微笑着,她那有毫毛的嘴唇噘着,小孩般的幸福地老是噘着。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面前跪下来,把脸藏在嫂嫂的衣褶里。

“这里,这里,——听见吗?我觉得很奇怪。你知道,玛丽,我会很爱他的,”莉萨说,用明亮幸福的眼睛望着小姑。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能抬头:她在流泪。

“你怎么了,玛莎?”

“没有什么……我觉得难过……为安德来难过,”她一面说,一面在嫂嫂的膝盖上擦着眼泪。

早晨玛丽亚公爵小姐几次三番要使她的嫂嫂有所准备,但每次要开口却先流泪了。流泪的原因是矮小的公爵夫人不知遭的,但这却使她不安,虽然她是不大细心的人。她没有说什么,但是她不安地环顾着,寻找着什么。在午饭前老公爵走到她的房里,她一向怕他,他现在带着特别不安的忿怒的脸色,一句话没有说,又走出去了。她望了望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带着孕妇们所特有的那种专心注意自己身体内部的眼睛表情,想了一下,便忽然流泪了。

“接到了安德来的什么消息吗?”她说。

“没有,你知道,消息还不能够来,但爸爸着急,我觉得可怕。”

“那末,没有什么吗?”

“没有什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把目光炯炯的眼睛坚决地望着嫂嫂。

她决意不向她说,并且劝父亲把这可怕的消息隐瞒到嫂嫂分娩以后,分娩期就在这几天之内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和老公爵各用各的方法忍受了、隐藏了各人的悲伤。老公爵不怀希望了:他断定,安德来公爵是被打死了,虽然他派了一个官员到奥地利去调查儿子的踪迹,他却为他在莫斯科定了一个纪念碑,打算竖在他的花园里,并且他向大家说,他的儿子死了。他竭力不改变从前的生活方式,但他的体力衰退了。他走路减少,饮食减少,睡眠减少,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怀着希望。她好象是为活人一样地为哥哥祈祷,并且时时刻刻期待着他回家的消息。

8

“Ma bonne amie,〔我亲爱的,〕”三月十九日上午早饭后矮小的公爵夫人说,她的有毫毛的上唇,由于旧习惯向上噘着;但是因为自从接到可怕的消息那天以后,全家的人,不但在笑容中,而且在话声中,甚至步伐中,都带着悲哀,矮小的公爵夫人受了大家情绪的影响而不知道原因,所以她现在的笑容更加使人想到心中的悲哀。

“Ma bonne amie,je crains que le fruschtique〔comme dit福卡——厨子〕de ce matin ne m'aie pas fait du mal,〔我亲爱的,我恐怕是今天早晨的Frushtique,象厨子福卡说的,使我不舒服。〕”

“你怎么啦,我心爱的?你脸发白了。啊,你脸很白,”玛丽亚公爵小姐惊惶地说,用沉重而柔软的步子跑到嫂嫂的面前。“小姐,要不要找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来呢?”在场的一个女仆说。(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是附近县城里的产婆,在童山已经住了两星期。)

“好的,好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接上说,“也许,就是的。我就去。Courage,mon ange!〔不要怕,我的天使!〕”她吻了莉萨,想要走出房。

“啊,不是,不是!”在苍白之外,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脸上还显出了小孩般的对于不可避免的肉体痛苦的恐怖。

“Non,c'eSt l'estomac……dites que C'eSt l'estomac,dites,Marie,dites……〔不是,这是胃病,你就说是胃病,说,玛丽,说,……〕”公爵夫人小孩般地、痛苦地、任性地、甚至有几分矫揉造作地一面流泪,一面扭着她的小手。

公爵小姐跑出房去找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

“Mon Dieu!Mon Dieu!Oh!〔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哦!〕”她听到了她背后的这个话声。

产婆已经带着意味深长的镇静的脸色向她迎面走来,拭着她的一双又肥又白的小手。

“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好象是,开始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用惊惶的睁得大大的眼睛望着产婆。

“啊,谢谢上帝,公爵小姐,”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说,却没有加快她的步伐,“你们,姑娘们,用不着知道这些事情。”

“医生怎么还没有从莫斯科来呢?”公爵小姐说。(依照莉萨和安德来公爵的愿望,他们事前曾派人到莫斯科去请产科医生,时刻盼望着他来到。)

“没有关系,公爵小姐,不要心焦,”玛丽亚·保格大诺芙娜说,“没有医生也会很好的。”

五分钟后,公爵小姐在自己房里听到有人在抬沉重的东西。她窥探了一下,仆役们为了什么原故把安德来公爵书房中的皮沙发抬到卧室里去。在抬沙发的人们的脸上有严肃的宁静的神情。

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坐在她的房中,听着屋里的声音,有时在别人走过时,把门打开,注视着走廊上的动静。几个妇人轻轻地走进卧室,又走出来,她们回头看看公爵小姐,就转身走了。她不敢问,关了门,回到自己房中,有时坐在她的扶手椅子里,有时拿起祈祷书,有时跪在神龛前。使她不快而吃惊的,是她觉得,她的祈祷并没有使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忽然她的房门轻轻地开了,她的扎着头巾的老保姆卜拉斯考维亚·萨维施娜在房门口出现了,由于公爵的禁止,她几乎从来没有进过这间房。

“玛盛卡,我来陪你坐一会,”保姆说,“我把公爵的结婚蜡烛带来了,点在圣像的前面,我的天使,”她叹了口气说。

“哎,我多么高兴啊,保姆。”

“上帝慈悲啊,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