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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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在吃饭时谈话片刻不停,谈话的内容好象是许多可笑的轶事所组成的。马格尼兹基还没有说完他的故事,便已经有别的人表示了他准备要说更可笑的话了。大部分的轶事即使不是关于官场本身,也是关于做官的人的。似乎在这个团体里,那些人的无足重轻已是那样地被完全确定了,因而对于他们的唯一态度,只有好意的嘲笑。斯撇然斯基说,在今天早晨的会议里,有人问一个耳聋的官员的意见,这个官员回答说,他是同样的意见。热尔未说了一件审查的案子的全部经过。由于全体参与其事的人的愚蠢,这案子是值得注意的。斯托累平口吃地加入谈话,开始热烈地说到从前的事务里的弊病,颇有要使谈话转为严肃的趋势。马格尼兹基开始取笑斯托累平的热烈。热尔未说了一个笑话,于是谈话又恢复了先前愉快的气氛。

显然,斯撇然斯基在工作之后需要休息,并且欢喜在友爱的团体中作娱乐,他的所有的客人都知道他的愿望,极力使他开心,并使他们自己也开心。但安德来公爵觉得这种开心是难受的、不愉快的。斯撇然斯基的洪亮的声音令他觉得不愉快,他那不停的笑声的假音调,因为什么原故,使安德来公爵生气了。安德来公爵没有笑,怕自己使这个团体扫兴。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和大家的情绪的不一致。大家都似乎是很愉快的。

他几次想要加入谈话,但每次他的话好象被扔在水里的木头一样被撇在一边;而他又不能和他们在一起说笑话。

在他们所说的话里,没有任何不好或不得体的地方,所有的话都是微妙的,并且也许是可笑的;然而所缺少的,正是愉快的意味,他们简直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饭后,斯撇然斯基的女儿和她的女教师站起来了。斯撇然斯基用他的白手抚摩了他的女儿,吻了她。安德来公爵觉得,这种姿势是不自然的。

男子们按照英国方式留在桌旁喝葡萄酒。在关于拿破仑的西班牙战事的谈话当中,大家都意见一致地赞同,安德来公爵却反对他们。斯撇然斯基微笑了一下,显然要使谈话离开现在的话题,他说了一个趣事,与谈话毫无关系。大家都沉默了片刻。

斯撇然斯基在桌边坐了一会,塞了酒瓶,说:“现在好酒是不胫而走的,”他把酒瓶递给了仆人,站起来了。大家都站起来了,仍旧大声地谈着,一边走进客厅。斯撇然斯基接到信使送来的两封信。他接了信,走进书房。他一走出去,大家的欢乐便停止了,客人们开始谨慎地低声地彼此交谈。

“哎,现在是背诵!”斯撇然斯基走出书房时说。“惊人的本领!”他向安德来公爵说。马格尼兹基立刻摆出姿势,开始背诵用法文写的诙谐诗,这是他为几个有名的彼得堡的人所作的,他几次被鼓掌声所打断。安德来公爵在诵诗结束时,走到斯撇然斯基面前,向他道别。

“您这么早到哪里去?”斯撇然斯基问。

“我约好了赴一个晚会……”

他们沉默了。安德来公爵靠近地望着他那双呆板无光的、无法看透的眼睛,并且他觉得可笑的,就是他竟会对斯撤然斯基,以及对他自己的与他有关的一切活动有所期待,他竟会重视斯撇然斯基所做的事情。那种冷淡的、不愉快的笑声,在安德来公爵离开斯撇然斯基那里以后,还久久回响在他耳边。回到家里,安德来公爵开始回想四个月来的彼得堡生活,好象这是一种崭新的东西。他想起他的忙碌、巴结和他的军事法规计划的经过,这个计划已被审查,并且对于这个计划他们竭力置之不理,只是因为另一计划,一个很坏的计划,已被拟定送给皇帝去了;他想起委员会的聚会,别尔格也是那里的委员之一;他想起,在这些会议上,对所有与委员会集会的形式、与程序有关的地方,竟讨论得那么仔细而长久,而有关于事务的本质地方,却讨论得那么简略。他想起自己的立法工作,想起他如何用心地把罗马法与法国法典的条文译为俄文,于是他替自己觉得惭愧了。然后他历历如见地想起保古恰罗佛、他在乡间的事务,以及他到锐阿桑的旅行;想起他的农奴,村长德隆;并且他在内心把私权篇——他把它分成几节——在他们身上应用了之后,他觉得诧异,他竟能在这么无用的工作上花了这么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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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安德来公爵拜访了几家他还没有去过的人家,其中有罗斯托夫家,他和他们在最近的跳舞会中恢复了交谊。按照礼节他应该去拜访罗斯托夫家,此外安德来公爵想要在她家里看见那个特别的、活泼的姑娘,她留给了他一个那么愉快的印象。

娜塔莎是最先迎接他的人。她穿了家常的深蓝色衣服,安德来公爵觉得她穿这个比穿舞服更加美丽。她和全家都简单地诚恳地接待安德来公爵,象接待老朋友一样。从前被安德来公爵那么严厉地批评过的全家,现在,在他看来都是极好的、纯朴的、善良的人。老伯爵在彼得堡的显得特别亲切而惊人的好客与厚意,是那么真诚,以致安德来公爵不能拒绝吃饭。“是的,他们是善良的极好的人,”安德来·保尔康斯基想,“不用说,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娜塔莎是多么宝贵;但他们是善良的人,他们是最好的背景,衬托出这个特别有诗意的、活泼愉快的、美妙的姑娘!”

安德来公爵觉得,娜塔莎有一种对于他是完全陌生的、特殊的世界,它充满着他所不知道的欢乐,这个陌生的世界在那时候,在奥特拉德诺的路上,在月夜的窗前,曾使他觉得那样的迷惑。现在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迷惑了,也觉得不再是陌生的了;他已经踏入了这个世界,并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新的快乐。

饭后,由于安德来公爵的请求,娜塔莎走到大钢琴前,开始唱歌。安德来公爵站在窗前,一面和妇女们谈着话,一面听她唱歌。在她唱歌时,安德来公爵沉默着,突然觉得有泪水涌进他的眼眶,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会流泪的。他望了望正在唱歌的娜塔莎,他心里面产生了新的快乐的情绪。他快乐,同时他又悲哀。他确实没有什么要哭的事情,但他还是要哭。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过去的爱吗?为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吗?为了自己的幻灭吗?……为了自己的对于将来的希望吗?……是的,又不是的。他想要哭的主要原因,是他忽然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对照,一方面是他心中某种无穷伟大的、无限的东西,一方面是那有限的、肉体的,就是他自己,甚至是她本人的东西。这种对照在她唱歌时又使他苦恼,又使他高兴。

娜塔莎一唱完,就走到他面前去了,问他欢喜不欢喜她的声音。她问了这话,并且在她说了这话之后,就知道了这是不该问的,她发窘了。他望着她微笑了一下,说他喜欢她的歌声,正如同他喜欢她所做的一切。

安德来公爵晚间很迟的时候离开了罗斯托夫家。他按照睡觉的习惯上床睡觉,但他马上便知道他睡不着。他时而点着蜡烛,坐在床上,时而起身,时而又躺下来,毫不因为睡不着觉而觉得苦恼。他心里面觉得是那么高兴、那么清新,好象刚从气闷的房间里走进上帝的新鲜的空气中一样。他还没有想到,他爱上了娜塔莎;他没有想到她;他只是在内心想象着她,因此他的全部生活对他有了新的意义。“我为什么在奋斗呢?当生活,全部生活和它所有的喜悦在我面前展开的时候,我为什么还在这个狭窄的封闭的范围中忙忙碌碌呢?”他自语着。于是他开始为将来作幸福的计划,而这是他好久以来的头一回。他决定了,他一定要关心他儿子的教育,替儿子找一个教师,把儿子交托给他;然后他一定要去休假,到国外去,游览英国、瑞士、意大利。“在我觉得我还年富力强的时候,我必须享受我的自由,”他自语着。“彼挨尔说,人要幸福,就一定要相信幸福的可能,他是对的,我现在相信这话了。我们让死人去埋死人吧;在活着的时候,就一定要生活,并且要生活得幸福。”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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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阿道尔夫·别尔格上校穿了崭新的军服,头发搽了油,向前梳,好像亚历山大·巴夫诺维支皇帝的样子,看来彼挨尔,彼挨尔认识他,因为彼挨尔认识莫斯科和彼得堡所以的人。

“我刚才去看了您的太太伯爵夫人,不幸,她没有答应我的请求;我希望,在伯爵这里,我能更幸运一点,”他微笑着说。

“上校,您有何见教?我一定遵命。”

“伯爵,我现在完全在新房子里安居下来了,”别尔格说,显然知道,他听了这话不会不高兴的,“因此我想要邀请我自己的和妻子的朋友们举行一个小小的晚会(他更愉快地微笑了一下),我想要请伯爵夫人和您赏光驾临舍下喝杯茶……吃夜饭。”

只有叶仑娜·发西莉叶芙娜伯爵夫人,认为和别尔格之流的人来往是降低自己身份,才会一口拒绝这种邀请。别尔格那么明白地说出,为什么他希望在自己家里召集少数的、要好的朋友们,为什么他乐意如此,并且为什么不肯在赌牌和其他坏事上花钱,但为了好朋友们他却愿意花钱,使得彼挨尔不能拒绝并且答应了赴会。

“可是不要迟到,伯爵,假使我可以冒昧请求的话,那么在八点欠十分到,我冒昧请求。我们要凑成一个牌局,我们的将军要来的。他对我很好。我们要吃一顿夜饭,伯爵。那么,一定赏光了。”

和他迟到的习惯相反,彼挨尔这天不是在八点欠十分,而是在八点欠一刻来到别尔格的家里。

别尔格家办妥了晚会所必需的东西,已经准备招待客人了。

别尔格夫妇坐在崭新的,清洁的,明亮的,陈设了许多小半身像、小画片和新家具的书房里。别尔格穿了新的扣紧的军服,坐在妻子旁边,向她说,人总是能够并且应该结交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因为只有这样才有结交的乐趣。

“你可以学到一点什么,你可以要求一点什么。现在你看,我当下级军官时是怎么生活的(别尔格不以年龄而以升官计算他的生活)。我的同事们现在还是没有成就,但我却快要做团长了,我有福气做你的丈夫。(他站起来吻了韦啦的手,但在向她面前走去时,压平了卷起的地毯的角。)我怎么获得了这一切的呢?主要的——是善于选择我的朋友。不用说的,一个人必须有美德、有条理。”

别尔格怀着对性格软弱的妻子的优越感,微笑了一下,然后沉默着,他想,这个可爱的妻子毕竟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不能够了解那组成男性尊严的一切,——ein Mann zu sein.〔做一个堂堂男子。〕同时韦啦也怀着她对善良的有美德的丈夫的优越感,微笑了一下,但照韦啦的意思,他毕竟和所有的男子一样,把生活理解错了。别尔格凭自己的妻子作出判断,认为所有的女子都是软弱的、愚蠢的。韦啦只凭自己的丈夫作出判断,并且扩大了她的看法,以为所有的男子都只认为自己是聪明的,而同时却什么也不懂,并且是骄傲的、自私的。

别尔格站起来,为了免得弄皱了他付了很大代价的绣花肩巾,小心地搂抱了他的妻子,在嘴唇的正中吻了她一下。

“唯一的事情,就是我们不要很快有小孩子,”他按照他不自觉的思想线索说。

“是的,”韦啦回答,“我一点不希望这样。我们应当为社会而生活。”

“尤苏波发公爵夫人身上披的完全和这个一样,”别尔格带着快乐的善意的笑容指着肩巾说。

这时候有人通报别素号夫伯爵来到了。夫妇两人带着自满的笑容互相看了一眼,各人都认为这个客人的来访是自己的光荣。

“这就是善于结交的结果,”别尔格想,“这就是善于处世的结果!”

“可是在我招待客人的时候,”韦啦说,“请你不要打搅我,因为我知道怎样去招待每个人,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

别尔格也微笑了一下。

“这是没有办法的:有时候男人们一定要有男人们的谈话。”他说。

彼挨尔在簇新的客厅里受到接待,在这里,要在任何地方坐下来而不破坏它的对称、清洁和秩序,是不可能的,因此,别尔格大度地提议因为贵宾可以不必保持靠背椅或沙发的对称,并且显然发觉他自己对于这件事感觉到痛苦的犹豫,让客人来解决这个选择的问题,这是极易理解、并不为奇的。彼挨尔为自己拉近了一张椅子,破坏了对称,于是别尔格和韦啦立刻开始了他们的晚会,互相打断话头,招待客人。韦啦在自己心中决定了,应该用关于法国使馆的谈话来招待彼挨尔,便立刻开始了这个谈话。别尔格决定了,必须要有男人们的谈话,便打断了妻子的谈话,提到对奥战争的问题,不觉地从一般的谈话转到了他个人对于那些要他参与奥国战争的提议的意见,以及他没有接受这些提议的理由。虽然谈话是很无条理的,并且韦啦因为插进了男人的谈话而生气,但夫妇俩却满意地觉得,虽然只到了一个客人,晚会却开始得很好,并且这个晚会和任何其他的晚会是一模一样的,有谈话,有茶,有点着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