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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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巴夫洛格拉德团在战斗中只有两个人受伤,但是由于饥饿和疾病而死亡了将近一半的人。住在医院中一定会死的,所以发热害病的,和因为食物恶劣而浮肿的兵士们,宁愿值勤,在前线上几乎拖不动脚步,也不愿进医院。开春后,兵士们开始发现了一种刚刚出土的植物,好象龙须菜,不知因为什么原故他们叫它“玛示卡的甜根”,并且分散在草地和田野上寻找这种玛示卡的甜根(它很苦),用刀掘出来吃,虽然有命令禁止吃这种有毒的植物。春间在兵士当中发生了一种新的疾病,手、脚和脸部发肿,它的原因医生认为是吃了这种根。但是虽然有过禁令,皆尼索夫骑兵连的兵士们主要是吃这种玛示卡的甜根,因为他们领了最后一次的每人只有半磅的饼干已经有两星期了,而最近发下的番薯都冻坏了,发芽了。

马匹也用屋顶上的草喂了两个星期,都瘦得很难看,仍旧长着冬季的紊乱成团的毛。

虽然这样的艰苦,兵士们和军官们的生活却完全照常那样;现在,虽然面部苍白浮肿,衣服破碎,骠骑兵们却照旧排队点名,去拾野菜,刷马匹,擦军械,拖下屋顶的草秸代替马秣,到大锅前吃东西,他们饥饿地从那里站起来,嘲笑他们的劣食和饥饿。在职务闲暇时,兵士们照旧燃起篝火,在篝火前烤着袒露的身体、吸烟,选出发芽的腐烂的番薯来烘烤,说说听听关于波巧姆金和苏佛罗夫出征的故事,或者关于狡猾的阿辽沙和神甫的雇工米考卡的传说。

军官们照旧两三个人合住一个无顶的、破烂的房子。年老的设法搜集草秸、番薯和全体兵士的食料,年轻的就象平常一样,有的玩牌(钱很多,但是食物缺乏),有的玩天真的游戏——钉投环和砸木柱。他们很少说到战事的大势,一方面因为他们不知道任何确实的情形,一方面因为他们模糊地觉得,战事的一般情况是不好的。

罗斯托夫仍旧和皆尼索夫住在一起。他们的友好关系,在他们的休假之后,更加亲密了。皆尼索夫从不说到罗斯托夫的家庭,但由于指挥官对属下军官所表示的亲切的友情,罗斯托夫觉得,年长的骠骑兵对娜塔莎的不成功的爱情,和这种友谊的加强,是有关系的。皆尼索夫显然尽量要使罗斯托夫少受危险,对他关心,在战事之后特别高兴地庆贺他安然无恙。有一次出差,罗斯托夫在他去寻找粮食的荒凉破落的乡村里,发现了一个人家,那是一个老波兰人、他的女儿和一个吃奶的婴儿。

“公爵,那位可敬的老人把我引入激动的谈话的时候,我没有机会和您谈话,”他说,略带轻蔑地微笑着,好象是用这个微笑暗示:他和安德来公爵都明白,刚才和他谈话的那些人都是无足轻重的。这种态度讨好了安德来公爵。“我早就知道您:第一,是由于您对于您的农奴们所做的事情,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例子,对这样做最好是有更多的仿效者;第二,因为您也是一位这样的御前待从,他们并不因为朝廷品级的新法规而觉得自己受委屈,这个法规引起了那么多的议论和批评。”

“是的,”安德来公爵说,“我的父亲不愿意我享受这种权利;我是从低的品级开始服务的。”

“尊大人是上个世纪的前辈,显然是在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人之上,他们那样地指责这个只是恢复当然公正的办法。”

“但我以为,这种指责也是有理由的,”安德来公爵说,极力抗拒着他开始感觉到的斯撇然斯基的势力。他不愿意事事都同意他:他想要反对。安德来公爵,寻常说话又轻松又好,现在和斯撇然斯基说话,觉禧难以达意了。他太用心注意这个名人的性格了。

“也许是为了个人的野心,”斯撇然斯基慢慢地说出他的话。

“一部分是为了国家,”安德来公爵说。

“您是什么意思?……”斯撇然斯基垂下了眼睛,慢慢地说。

“我是孟德斯鸠的崇拜者,”安德来公爵说。“他的这种思想:le principe des monarchies est l’honneur,me paraitincontestable.Certains droits et privileges de la noblesse meparaissent etre des moyens de soutenir ce sentiment·〔君主国的原则是荣誉,我觉得是无可非难的。贵族的若干权利和特权,我觉得,是维持这种情感的方法。〕”不蔽体,腹中饥饿,走不动路,又没有出门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带到自己的营里,留在自己的住处,供养了他们几个星期,直到老人复元。罗斯托夫的一个同事,谈到女人,开始嘲笑罗斯托夫,说他最狡猾,说他若是把同事们介绍给他所拯救的美丽的波兰女子,那并不是坏事。罗斯托夫把这笑话当作侮辱,并且发火了,向这个军官说了那么不愉快的话,以致皆尼索夫费了大劲才阻止了两人的决斗。军官走了,皆尼索夫不知道罗斯托夫和波兰妇人的关系,开始责备他发脾气,这时候,罗斯托夫向他说: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对她就象姊妹一样,我不能向你说,那教我多么痛心……因为……为……”皆尼索夫拍拍他的肩膀,开始在房里迅速地走动着,没有望罗斯托夫,这是他在心情兴奋时所常做的。

“你们罗斯托夫一家人是多么傻啊!”他说,罗斯托夫看见了皆尼索夫眼睛里的泪水。

16

四月中,军队听到皇帝驾临的消息,活跃起来了。罗斯托夫没有能够参加皇帝在巴吞示泰恩所举行的检阅:巴夫洛格拉德的骠骑兵担任前卫,在巴吞示泰恩前面很远的地方。

他们在露营。皆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兵士们为他们掘成的、用树枝和草土作顶的地室里。地室是按照当时流行的、如下的方法做成的:掘一个沟,宽一阿尔申半,深二阿尔申,长三阿尔申半。在沟的一端掘一道台阶,这就是入口和门廊。沟的本身就是房间,在这里,幸运的军官,例如骑兵连长,在里边的尽头,对着台阶,有木板横在桩上,作为桌子。靠沟的两边掘去一阿尔申宽的土,这便是两张床和沙发。屋顶盖得可以让人站在地室当中,若是靠近桌子,人还可以坐在床上。因为连里的兵都爱他,所以生活奢华的皆尼索夫在屋顶的三角墙上还有一块板,在这块板上有一块粘在一起的碎玻璃作为窗子。当天气很冷时,他们便在弯曲的铁板上放着从兵士的篝火里拿来的柴火,摆在台阶上(皆尼索夫把地室的这一部分叫做客室),使得地室那么暖和,以致军官们只穿一件衬衣坐在地室里,在皆尼索夫和罗斯托夫这里总是有许多军官。

四月间罗斯托夫值班。他熬了一夜,在早晨七点多钟回住处时,他吩咐了人去取火,换掉了雨水淋透的衣服,祷告了上帝,喝了茶,烤暖了身子,便整理他自己的角落里和桌上的东西,然后,被风吹过的面孔发热了,他只穿一件衬衫,把双手托在脑后,仰着身子躺着。他愉快地想着,因为他最近的侦察工作,他日内就要升官。他等候着出门去了的皆尼索夫,想要和皆尼索夫谈话。

他听到了地室后边皆尼索夫的发抖的叫声,显然是在发火了。罗斯托夫凑近窗子去看他向谁在咆哮,看见了骑兵上士托卜清考。

“我向你下过命令,不要让他们吃这种根,什么玛示卡的根!”皆尼索夫大叫着。“我亲自看见拉萨尔秋克从田里带来的。”

“我下过命令,大人,但是他们不听,”上士回答。

罗斯托夫又躺到床上去了,满意地想着:“让他现在去自找麻烦、去忙碌吧,我的事情做完了,我躺下来——好极了!”他隔墙听到,除上士之外,还有拉夫如施卡在说话,他是皆尼索夫的狡猾的大胆的侍从兵。拉夫如施卡说到他出去寻找粮食的时候,看见了一些运输车、饼干和牛。

又听到了地室外边皆尼索夫的渐渐消失的叫声和说话声,“上马!第二排!”

“他们到哪里去呢?”罗斯托夫想。

五分钟后,皆尼索夫走进了地室,连沾着泥的靴子也没有脱就爬上床,愤怒地点着烟斗,翻乱了他所有的东西,拿了鞭子和军刀,又要走出地室。罗斯托夫问他,到哪里去?一他愤怒地含糊不清地回答说,他有事。

“让上帝和伟大的皇帝以后审判我!”皆尼索夫出门时说。罗斯托夫听到,在地室外边有几匹马的蹄子在泥淖中踏响着。罗斯托夫不愿打听皆尼索夫是到哪里去。他在自己的角落里烘暖了身子,睡觉了,直到傍晚他才走出地室。皆尼索夫还没有回来。傍晚天气开朗了;在附近的地室旁边有两个军官和一个见习军官在玩钉投环,带着笑声把萝卜抛在泥泞的软土里。罗斯托夫参加到他们中间。正在游戏的时候,军官们看见了向他们这里赶来的_批运输车:十五个骠骑兵骑着瘦马跟在后边。由骠骑兵护送的车辆赶到了马桩绳那里,一群骠骑兵环绕着他们。

“唉,皆尼索夫总是焦心,”罗斯托夫说,“看,粮食来了!”

“真的呀!”军官们说。“兵士们高兴了!”

皆尼索夫和两个步兵军官一道,比骠骑兵稍后一点回来了,他和他们在说什么。罗斯托夫去迎接他们。

“我警告你,上尉,”一个瘦瘦的、矮矮的显然是在发怒的军官说。

“我告诉过您,我决不会放弃的,”皆尼索夫回答。

“上尉,您要负责,这是暴动——抢走自己军队的运输车!我们的人两天没有吃了。”

“我们的人两个星期没有吃了,”皆尼索夫回答。

“这是抢劫,您要负责,阁下!”步兵军官提高嗓音重复说。

“您为什么找我麻烦?啊?”皆尼索夫大吼着,突然发火了。“我来负责,不要您负责,在您没有挨打的时候,不要在这里哼叫。走开!”他向军官们大吼。

“好吧!”矮军官大声说,他不畏怯,也没有走开,“抢劫,所以我向您……”“滚蛋,快点滚,不然就要挨揍了!”皆尼索夫掉转了马头,对着军官。

“好,好,”军官威胁地说,掉转了马,在鞍子上颠簸着,缓驰而去。

“篱笆上的狗,篱笆上的活狗,”皆尼索夫在他后边叫着,这是骑兵对于骑马的步兵的最大侮辱。说了之后他便走到罗斯托夫面前大笑。

“我用武力夺来了步兵的运输车!”他说。“难道我要让大家饿死吗?”

带到骠骑兵这里的运输车是派给某一步兵团的,但是听拉夫如施卡说,这个运输队没有人护送,皆尼索夫便带领骠骑兵去把它夺来了。饼干随便地分给了士兵们,他们甚至分给了其他的骑兵连。

第二天,团长把皆尼索夫找去,把叉开的手指遮住眼睛,向他说:“我对这件事是这样看法,我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但我劝您骑马到司令部去,在军需处了结这件事情,并且假如可能,就给他们一张收条,说收到若干粮食;不然的话,他们要向步兵团索取收条,便要发生问题,结果就会很糟。”

皆尼索夫从团长那里直接到司令部去了,诚意地想要执行他的劝告。晚间他带着那样的情、况回到了自己的地室,罗斯托夫从来不曾看见他的朋友有过这样的情况。皆尼索夫不能说话,却喘着气。当罗斯托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只用沙哑的无力的声音说出一些语无伦次的骂人和威胁的话。

罗斯托夫被皆尼索夫的情形吓坏了,提议他脱掉衣服,喝点水,并且派了人去找医生。

“要审判我抢劫——哦!再拿水来——让他们审判吧,但我要,永远要打那些混蛋,我要告诉皇帝。拿冰来……”他接连地说。

来看病的军医说,一定要放血。从皆尼索夫的毛茸茸的手臂上放出了一深碟子黑血,直到那时,他才能够说出他所发生的一切。

“我到了那里,”皆尼索夫说。“我说,‘喂,你们这里的长官在哪里?’他们给我指了一下说,‘请等一下。’我说,‘我有公事,我走了三十俚来的,我没有工夫等,通报一下吧。’好,贼头出来了:他也想教训我,说,‘这是抢劫!’我说,’抢劫,这不是拿粮食去给他的兵士们吃的人做的,这是那个把粮食放进自己口袋的人做的!‘他说,’请不要说话,行吗?‘我说,’好的。’他又说:‘写个收条给军需官,但您的事情要向司令部呈报的。’我到了军需官那里。我进去了,——在桌子旁边……谁?不,你想!……谁教我们挨饿的,”皆尼索夫大叫,用他的大拳头捶桌子,捶得那样猛烈,几乎把桌子捶倒了,杯子在桌上跳起来了。“是切李亚宁!’怎么,你要饿死我们吗!?’啪,我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下,打得好极了……’呵……你这个家伙,’……我开始打他了。因此我非常开心,我可以告诉你,”皆尼索夫大叫,高兴而又愤怒地从黑唇髭下边露出他的白牙齿。“假使不是他们拉开了我,我便把他揍死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叫呢,镇静一点吧,”罗斯托夫说。“看,血又在流了。等一下,一定要重新包扎起来。”

他们把皆尼索夫重新包扎起来,放在床上让他睡觉了。第二天他醒来时,神色又愉快又镇静了。

但是在中午,团部副官带着严肃的、愁闷的面孔走进了皆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合住的地室,惋惜地把团长给皆尼索夫少校的正式公文拿给他们看,公文里有关于昨天事件的若干问题。副官说,事情要引起极坏的变化,说军事审判委员会已经确定了,说目前对于军队的抢劫和违纪是要严肃处理的,这件事的结果若是降级,便是侥幸了。

这件事照受害者方面的陈述是这样的,皆尼索夫少校,在截夺运输车之后,喝醉了酒,到军需主任那里去,无原无故地说他是贼,以打威胁他,并且在他被领出去时,他冲进办公室,殴打了两个官员,并且把一个人的胳膊扭脱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