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伸手就要搔张娜的痒,张娜笑的在沙发缩成一团,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别闹,别闹,小怕伤着孩子!”
“孩子?孩子不是睡了吗?”黄建一脸茫然的说道。
张娜坐好,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然后傲气十足的把声调提高了八度,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又来了一个!”
张丽已经三个月没有消息了,事实证明了父亲担心。冗长和秋日以然来到,张娜的肚子越来越大,内心也变的烦燥不安。他们未一的办法就是求助于公安局,三天前就报案了,那个心不在焉的警察在问了一大堆关于张丽出行的目的和日期,还有带走没带走什么遗重物品的问题之后,又问张丽是不是和家人不和,还是有什么其它纠分迫使她离家出走。“离家出走!”张娜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张丽是一称职的姐姐,也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她不可能这样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猝然离去。现在未一的办法就是等待了,还好黄建是个体贴的丈夫,这让她有了些许安慰。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日子是一成不变的在不紧不慢的前行。
从来不为什么事大喜大悲的母亲,脸上多了许多顾虑。有一天她来到张丽的房间,坐在大腹便便的张娜身边:“你姐姐是怎么了?她等了林洪三年,怎么在他回来之后突然消失了!”看着可怜的母亲,张娜眼角一酸落下泪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安慰母亲才能让她不伤心。失女之痛完全击垮了父亲的身体,他一天天坐在客庭的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让吃就吃,让喝就喝。外孙女也唤不起他以活在沉默中的身体,这个名叫黄莹的小女孩子还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的真正原因,但她不再靠近外祖父,她远远的看着他坐在那里,像个怪物一样。
“妈妈,姥爷不喜欢我了,我们回家吧。”一天晚上,小黄莹希着张娜的眼睛认真而严肃的说道。
此刻的黄建也成了女儿的坚决拥护者,我帮腔助势的接着说:“是啊,我们也该回去了,你的身子越来越笨,在这里又要照顾他们还得注意自己,我又不能每天在你身边。要不你先回家,让爹妈照顾你,这边咱请个保姆!”
张娜理解丈夫和女儿,可她不能也不忍心那样做。她有点恨张丽,恨的莫明其妙,恨的日思夜盼。秋去冬来,张娜不在娘家,姐姐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她绝望了,也迷茫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消失,她百思不得其解。新年过的让人窝心,父亲面无表情,丈夫一脸不满,没人陪伴的女儿又小又孤单的坐在那把大椅子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临盆生产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而张娜总是感到身子一子阵阵的发虚,所以她不得不住进医院。
这次生产可没有上次轻松,她彻底的体会到了那种身体撕裂的疼痛。在产床上用了一个小时的挣扎,那个小男孩子才生出来,她满身是粘糊糊的汗液,气息微弱,她躺在床上看了一眼那个被护士抱在手上的小家伙,听到护士说:“是个儿子!”之后就沉沉的睡去了。
孩子出生后不久的一个凌晨。张娜的父亲突然从沉默醒来,他穿着睡衣站在客厅大声呼叫张丽的名字:“张丽,今天早上不吃包子,换成油条吧,我和炸油条那小子他爹是好朋友,我们得去捧捧人家的场,做小生意不容易!”这声音在初春宁静的凌晨响起,有点让我可怖。张丽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来,黄建睡眼惺忪的在安慰明显受到惊吓的黄莹。
而母亲却出奇的镇静,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她知道,长时间的沉默把老头子带回到了记忆中三十年前那无数个清晨,那时她刚刚怀上张娜,每天早上,他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叫张丽出去买早点。在吃油条的日子里,他和炸油条的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没想到那个炸油条的后来死于一场车祸,他的儿子就子承父业操起了父亲的行当,每天清早风雨无阻的准时在巷口的马路旁支起油锅,直到从那条小巷中搬出,他一直是那个小伙子的忠实食客。如今那个死了多年的人又在他的生命活了过来,他们依然是朋友。母亲对张娜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睡觉。张娜的父亲走进卫生间,没有关门,和他走了一生的妻子跟着他,看到他走进去,她就斜倚在门口。他走到墙边,用头顶着墙,将一泡尿撒在了地面上,水花四溅。他又听到了油条入锅的滋滋声,那个肩搭毛巾额前冒汗的男人笑着对他说:“人活着,就他妈是扯淡!”他说:“说的好,我今天不回家了!”就这样,张娜的父亲死了,母亲没有哀伤,到了她这个年岁,已经懂了死是种永久的解脱。她把顶在墙上、脑袋陷进肩膀中的老伴拖回房中,放在床上,脱去睡衣,换上他生前最庄重的衣服,然后又到厕所里把老头子是最后一泡尿撒在地面上的胺水冲洗干净,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着黎明来临。
一年后,那个还带着婴儿肥的小黄明浩已经可以蹒跚着脚步,晃动着身体跟着姐姐在开满杜娟花的院子的草坪上到处乱跑了。他不记得有个姥爷,更不知道还有个失踪的姨妈。眼前的世界和他的生命是一样都是崭新的,他好奇的打量着这一切,也在小小的头脑思考着这一切,这个时候摄进大脑的影像,是他日后评判这个世界基础。但最让他烦恼的是,他好像永远都只能跑在姐姐后面,他总是边摇边喊:“姐姐,姐姐。”随后一只大蝴蝶就让他忘了姐姐,也忘了烦恼。他一屁股坐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蜷起两条肉嘟嘟的小腿,对着那个黑色的蝴蝶出了神。只到张娜看到他又弄脏了刚刚给他换上的白色小裤衩,满脸怒气的向他走来时,他才从与蝴蝶共舞的梦中醒来。他在妈妈到达身边之前,一个翻滚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那里用小手不断的拍打着自己的衣裤,仿佛那些浸进纤维的绿色草汁真的能拍掉一样。张娜拿这个孩子真没办法,总的来说,她是个严厉的母亲,但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东西那做错事后满脸认真悔过的表情让她不忍责骂他,不忍看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家伙连话都说不全的站在那里,支支唔唔的为自己辨解。看到他这个样子,张娜的气早就消了,但她还是板着脸走过去,拉着他就往屋里走。看到母亲怒气未消,他不失时机的说:“妈妈,等下你给我换裤子时,再给我讲一遍梅吉的故事吧!”
自从老伴死后,张娜的母亲就让张娜回到了自已家中,她不需要陪伴,打从心眼里她就看不起那样的行为。“需要陪伴,那就是向孤独投降!这么多年了,你爸把我烦的够呛,现在他终于安静了,你前也回去吧!”
“可是……”张娜欲言又止。
“空闲的时候来我们里坐,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可照顾自己,我又不是孩子。”母亲表现出父亲在世时从来没有过的倔犟。
她不再走出房门,对她来说,外面的世界才孤独的可怕,老伴走了,却将过去留了下来,供她观察,供她思考。过去的一幕幕突然有了生命,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站在墙角向她微笑。丈夫提着大包小件,自己抱着孩子在人潮涌动的车站等着那辆开往要埋葬他们的陌生城市的列车。还有放学回来的路上被雨水淋湿的张丽向她跑来,就是那次她看到贴在女儿身上的衣服时,发现女儿长大了。还有丈夫喘着粗气、迫不急侍的粗鲁动作。还有……!这个房间她走过的时光的缩影,她生活在其中或哭或笑,但却改变不了什么。她所处的空间是人生都要经历的时光中的一个顿点,但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了命运之神这轻轻一点。
张娜每个星期都会来一次,为母亲采购足能维持七天的生活用品。每个星期天对小黄明浩来说都是个快乐的日子,比起姐姐,她更喜欢姥姥。喜欢她的房间,喜欢她家的沙发。最主要的是姥姥和自己一样走路不稳。这个星期天,张娜带着儿子来到母亲家里,刚一进门,小家伙就高呼一声挣脱妈妈的,奔向坐在沙发中的姥姥,在往常一样对着姥姥没带假牙的嘴巴一通狂亲。“哎哟……快停下来,你这个小邋遢鬼,又弄得我满脸口水!”
打开冰箱,看着上个星期给母亲买的菜还剩下那么多,张娜忍不住说道:“妈,你怎么越来吃的越少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怎么受的了啊!”边说边打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长时间不通风的房间里有种刺鼻的气味,张娜打了个喷嚏。“姥姥,你去我们家吧!我和你睡!”小黄浩挥动着小手说道。张娜也明白,说什么都没用,这里是母亲弥留人世的最后空间,她不愿走出这个空间,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她活着的证据,没有人可随意思而入,也不可能有人更改它们的意义。张娜又想起了姐姐!想起那个莫名期妙怀上孩子的夜晚,想起穿带整齐躺在床上的父亲。
林洪和张丽还有亓元磊无心欣赏一路的景色,在到达楼兰之时,他们都觉得疲惫不堪。亓元磊几乎一路都没有说话。这个在马背上颠簸惯了的男人却坐不惯汽车,他强压着心头的恶心,才没有呕吐出来。车刚一停下,他就跳下车,大口大口的吸着外面的空气,好像死里逃生一样坐在沙砂中。
此时,张丽注意到林洪一路滴水未进,脸色却依然光洁,大漠中毒辣的阳光和干燥的风没有影响到他。可自己和亓元磊早已皮肤发紧嘴唇干裂。林洪不时的抬起手腕,看着那条红色的曲线出神,明天就是月满初亏的日子,他想到这次面临的不是现实可触可见的困难,而是茫然未知的命运,为了自己,为了深爱自己的张丽,为了解除他带到她家中的灾难,他别无选择。那晚,三个人强装笑颜,躺在温热的沙砂上,看着月朗星稀的天穹心中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