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沟支队和柳县游击队的人马即将远行。他们抵达松花江畔时,不约而同回望他们的家乡。凤县的城墙依旧破败,包裹在城墙里面的仍是一片战争过后的疮痍。
上一场战争结束了,新的战争又要打响。战士们的征途还很漫长。
宋子豪翻开一本破旧的日记,日记的最后几篇是花名册,上面写着多年来参加这支队伍抗日的战士姓名。他对他的战友们说:“鸭嘴沟支队,二道沟支队,柳县游击队,牺牲的战友太多太多。以后不管多忙,抽空回来看看,给死去的弟兄上个坟。”
所有人默默点头。宋子豪将日记本放入刘皮实最贴身的口袋。渡船已泊在岸边。宋子豪说:“上船吧,再去找一群弟兄,和他们一起为咱们的老百姓打出一片富饶的、人人平等的天下!”
众人上了船,渡船载着众人缓缓驶过风平浪静的松花江。
刘皮实忽然说:“秋高气爽的日子,农民们该收麦子了。”
招风耳说:“听说关里还能再种一茬苞米。”
天眼说:“可一年几茬种出来的粮食不好吃,还是咱黑土地上种的粮食好吃啊。等打完了仗,还是得回来。”
刘皮实说:“真有一天你们打进了关,就怕你们不想再回来了,南边的大城市,花花世界,灯红酒绿,你们就眼花去吧。”接下来,他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锦绣江南的才子佳人、高楼大厦。打过淞沪会战的人就是比关外的土抗联有见识。
端木雪一直不开口,只盯着正在变模糊的凤县。宋子豪知道她心里难受,千万句安慰的话抵不上让她静静地看,所以也不去打扰她。
到了江对岸,这支队伍必须分走两条路。宋子豪说:“去四平的人保重,到大部队报到后,别给二道沟和柳县丢人。皮实,你正儿八经是个老兵,又当过苏联红军的少尉,负起责任来。”
刘皮实说:“放心吧,宋姥爷。”他又看向端木雪,说:“妈,俺们走啦?”
要和宋子豪一同去东边开展工作的端木雪握住刘皮实的手,说:“自己照顾好自己,再回家的时候给妈带回个儿媳妇。”
在战友们的哄笑声中,刘皮实的脸整个红透了,但他还是点点头,说:“妈,俺肯定给你找一个漂亮贤惠的儿媳妇!俺得有段日子不在你身边,你的腿在打鬼子时落下了病根,一定注意保养。这场仗再打完了,我真的哪也不去了。”
这对母子都笑了,紧紧拥抱在一起,再分开时却都流出了眼泪。
宋子豪帮刘皮实擦干泪水,说:“皮实,等你到了大部队好歹能当个连长,以后不许再哭鼻子!多让人笑话啊。还有,你别忘了,这场战争再打完了,你小子乖乖去上学,姥爷给你交学费。”
刘皮实说:“嗯,俺以后肯定当大学生。”
刘皮实带着招风耳、天眼、狐狸、黄皮子、嘎拉哈走上了去往四平的大路,宋子豪和端木雪朝东边走去。两拨人都没再回头,离愁让他们不敢在分开后回望对方的背影。
刘皮实走在队伍前面,脚步飞快。招风耳几个在后面跟着费劲,招风耳说:“皮实,走慢点啊,后头没有小鬼子追咱。”
刘皮实说:“后头没有小鬼子追,可前头有反动派在跟咱们打,时间不是一般的紧迫。”
狐狸说:“诶,皮实,要是俺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也是反动派那伙子的吧?”
刘皮实说:“早就不是了!从67军在松江城打没了以后,俺就不是了!67军太冤了。等俺打过了长江,活捉了蒋光头,非得好好问问他,咱67军招你惹你了?”
说着话,刘皮实的脚步更快。
走过富饶的松嫩平原,进入辽北的丘陵。在那里,刘皮实等人找到大部队报到。他们有了一个连队。指挥他们连队的团长,是个说话一股大茬子味的东北人,其貌不扬、精瘦精瘦。刘皮实跟团长见面时,两人都会心一笑,心里同时蹦出一个字:“这爷们儿真经活啊!”
“老子的团,大号二七一,别忘了啊!俺是你团长和老大,你的连在团里排号最靠前,干啥事儿都得起标杆作用,别给你老大丢人,也别忘了啊!”
“拴柱子,你放一百个心吧,等有机会你去松花江凤县打听打听,那里的小鬼子让俺们打得有多疼!”
团里的师爷眼看这个岁数不大的愣头青连长口出狂言,初来乍到的居然敢叫团长的雅号而不称呼职务,师爷心里不爽想教训教训这货,拴柱子拦住了师爷,说:“让这小子狂去吧,人家有狂的资本。”
广袤的黑土地上,刘皮实端着波波莎、汤普森,挎着匣子枪,带他的连猛打猛冲。他的连因为总是冲的更靠前,在敢拼命的二七一团里叫响了“炮灰连”的名号。在团里排号最靠前的连队,打仗冲头里,打架也不服输。刺刀见红的胆魄和精神,深得团里老大的认同。
有天拴柱子喝了点酒,一高兴就跟刘皮实说:“小甲鱼别在底下带兵啦!到老子身边来咋样?”
一直给拴柱子当跟屁虫的岳兴国不乐意了,撅着嘴问:“那我咋整啊?”
拴柱子醉眼朦胧:“你?你下去带兵去!老赖在大人身边啥时候能长大啊?”
岳兴国只好去带兵了,刘皮实留在团部给拴柱子当警卫排长,到底是明升暗降还是明降暗升,刘皮实的脑瓜子咋转也转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身为警卫排长的刘皮实跟拴柱子在东北大平原上浴血作战。打灭了东北的反动派,又过山海关打下平津,往华中横扫河南、两湖,再千里迂回直往东南沿海的方向杀,一直杀到中越边境。
从中国最寒冷的地方,杀到中国最炎热的地方。刘皮实没能如愿捉住蒋光头问问67军到底招他惹他了,也没听说67军被正名。他问过队伍里的俘虏兵,结果那些比刘皮实更像小屁孩子的家伙们无一例外的茫然,67军?国民党军有这个番号吗?
拴柱子安慰刘皮实:“公道自在人心,早晚能有个说法。你安心给俺当警卫吧!”
可是拴柱子很快复员了。看起来仗真的打完了,部队进驻河南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大家要学习南泥湾精神,把刀枪大炮换成了锄头开荒种地促进生产。
招风耳、天眼、狐狸、黄皮子、嘎拉哈如今全混得人模狗样了,都嚷嚷着衣锦还乡,买地盖房娶老婆生娃娃。刘皮实也很想念远在东北的娘和姥爷。于是几个人开始翻着字典写复员报告。
结果,刘皮实几个的复员报告才写了一半,部队再次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很快部队又出发了,目的地是东北。拴柱子也回来了,还给他们当团长,老哥儿几个凑在一起时的话题一万年不变:仗咋打才合适呢?
战争就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伙子百战余生的老兵刚解放了全中国,又要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跟美国佬打仗。刘皮实揪心的是,他还没找个媳妇,他都答应娘了,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坑,哪能光说不练?
然后,部队在东北驻扎期间,他遇见了一个从师范学校入伍当文化教员的姑娘。姑娘姓陆,小家碧玉,有才华,长相也还过得去。刘皮实厚着脸皮追人家,先从勤学好问的乖学生扮起,明明识了不少字却愣装没文化。
小陆姑娘明显看不上刘皮实。刘皮实的主动追求屡屡被挫,可刘皮实实在已经继承了老部队老首长的风骨,追姑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追姑娘。
结果,直到部队跨江的前一刻,小陆还是不同意跟他交往。刘皮实在心里揣着一份单向爱慕出国作战,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后,丹东火车站。
胸前挂着大红花的刘皮实再次看见了小陆。
“你还没嫁人吧?”
“你咋这么说话呢?”
“你要还没嫁人就跟俺一起过吧?俺儿子就缺个有文化的妈。”
“去你的!说话没谱!”
“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仗打完了,俺还得回家找俺妈团聚呢。”
小陆瞪着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的军官,志愿军的营教导员,二等功臣。说实话,她小家碧玉的文艺女青年,跟这糙人一起过日子委实不搭调。但是……
小陆的目光不再犀利,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小刘,咱俩沟通还是有困难,这是一条代沟,形成的原因是我们俩的文化素养不同,懂我的意思吗?我直说吧,你先去学校回回炉再说,好吗?”
刘皮实说:“好!你再等俺四年,俺大学毕业了再娶你!”
刘皮实头也不回地走了,小陆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嘴上说:“德行!”脸上却有止不住的笑容了。
刘皮实真的大学毕业了,正儿八经的工学院毕业,成了大工厂的技术员。他如愿娶了小陆,和端木雪一起住在东北一座新兴的工业小城。几年过去了,刘皮实家先后添了三个男丁;几十年过去了,刘皮实的孙子们都能打酱油了。
孙子们到了爱听打仗故事的年龄段,都知道自己的爷曾经是个胸前挂满军功章的英雄,所以只要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孙子们就围住老头子嚷嚷着想听故事。可老头子闭口不谈当年的那些惨烈和悲壮。
喋血京沪杭,华北大平原上的殊死搏斗,黑土地上的浑身浴血,光复之日喜悦掺杂着悲痛……
刘皮实知道,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每一个战士,都在脑海中勾画过光复之日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欢乐海洋。战士们想,他们也许等不到光复之日的到来。他们更坚信,中华民族的光复之日终将到来!
关山豹、罗真金、老钮、端木彧、马三、金凤仙、张岩、韩淑珍、牛兰花、唐龙凯……
好多好多人,亲如父子兄弟的人,相信光复之日终会到来、为中华民族光复之日的到来做决死战的人,有名有姓却死得尸骨无存的人。刘皮实不想把这些回忆说出来,他认为他真的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他也感觉不到荣光,有的只能是透彻心扉的痛。
为了不再痛,他只想把这一切全部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被孙子们追问得紧了,老头子就说:“娃娃们,爷不是英雄,爷的那帮战友才是英雄啊。小鬼子可恶,杀了好多中国人。当年没杀绝了那帮孽畜,到今天孽畜们还想兴风作浪!爷老了,打不动了。忘战必危,你们这些娃娃可得好好学习,学好了本事保卫咱们国家,鬼子要敢再来,往死了突突他们!”
刘皮实的长孙大学毕业后要去当兵了,身为知识分子的老伴、儿子、儿媳,亲家那边,无一例外地反对。结果长孙的性格随老刘家的老太爷,犟眼子一个,说当兵就当兵,连一句商量都没有。
长孙上军列的前夜,刘皮实给长孙去了电话。刘皮实说:“当个好兵,准备打仗。”
“爷,这年头没仗可打……”
“小子,听好了,这世上还有鬼子没死干净!你是个兵,你就得做好打仗准备。只要鬼子入侵中国,你和你的队伍就要坚决打击侵略者!只要中国领土上还有一个武装的鬼子,队伍就不能停止对鬼子的杀伐!”
长孙问:“爷,现在讲求御敌于国门之外,几百万强大的人民解放军不是抗战那会儿的遭殃豆腐军,还能让鬼子打进来?爷,您老人家生长在万恶的旧社会,小时候铁定是不幸福的,您又总是活在过去,那感觉得多糟糕?”
刘皮实:“确实有很糟糕的感觉,总能闻到一股子血腥气。可是忘战必危,宝儿,永远记住,光复之日来得不易,咱们能有今天,是多少人用命垫出来的。”
刘皮实的声音发颤了,电话那头的宝儿不敢再调侃,他说:“爷,我会当个好兵,鬼子敢再来,我们这些兵往死了突突他们!”
(全书完)